唤回御林军
过了春节,在侍卫们的护卫下,蒋介石每日带着孙儿孙女儿子儿媳等人,携杖遍游溪口名胜古迹,有时仰止桥观瀑,有时在碧潭观鱼。他多次去母亲的坟墓祈祷,还去桃坑上祭扫了父亲之墓,去了奉化城,游了城中的中塔、岳林寺及其他一些寺庙。又去宁波,看了天一阁、金峨寺、天童寺、育正寺,向寺里的和尚施舍了香金。
这么徜徉,蒋介石好像真的忘却了世事。然而,一个个惊雷还是不断传来,打破他力图尽力想去保持的“平静生活”。首先是他的盟兄戴季陶,因为对时局极度失望,走了陈布雷之路,选择了自杀。
去年7月10日,戴季陶终于卸下当了20年的考试院长之职,改任国史馆馆长。陈布雷自杀时,戴季陶非常看不起他。谁知三个月后,他也走了他的老路。1月,戴季陶到广州养病,眼看国民政府濒于崩溃,在南京待不下前往广州,他大受打击。2月11日,在绝望中吞服大量安眠药自杀。戴季陶与蒋介石在日本时就是好哥们,甚至一直有个说法:蒋纬国不是蒋介石之子,而是戴季陶与日本女子所生的私生子。
戴季陶的自杀,重击了蒋介石。好几日,他似乎连饭都不想吃,对侍卫的火气也非常大,稍稍不如意就怒火中烧。
然而,惊雷还是不绝于耳。
3月25日凌晨,蒋介石还在睡梦中,竺培基叫醒了他。
“什么,我的警卫团叛变啦!”蒋介石几乎是一声惊叫。
“是的!”竺培基肯定说,“汤恩伯报告说:第45军第97师师长王晏清率部过江投共了。”
原来,首都警卫师整编为第45军第97师后,一直由师长王晏清率领。王晏清是黄埔六期生,长期在陈诚的第18军任职。谁知1948年8月他调任师长后不久,舅舅邓昊明就介绍他认识了《大刚报》记者陆平。
邓昊明是老同盟会员,为人刚直不阿。他的女儿邓健帆与陆平是同学,也是激进分子,曾被国民党县党部逮捕入狱,出狱后跑到南京找到地下党陆平。王晏清与陆平认识后,又与南京中共地下党负责人史永见面。王晏清于是决定带领部队起义,投向人民。
第97师属下有三个团。其中,第289团原是军委会警卫团,直接负责蒋介石的警卫;第290团是陈诚任第六战区司令长官和军政部长时的警卫团;第291团是顾祝同任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部的警卫团。第289团团长为杨镇洲、副团长邓健中,驻地与师司令部比邻,王晏清与他们接触后,两人坚决表示:“我们坚决跟师座走!”
王晏清又与自己的老部下师部参谋黄克栗、赵昌然,政治部主任萧汉杰、警卫营营长叶宏昌等推心置腹进行深谈,也获得了他们的支持。第290团和第291团驻地比较远,两个团长黄子安和王义鸾也历来顽固,于是王晏清没去触动他们。
蒋介石下野后,王晏清就决定起义。一次在全师连以上干部会上,他为了给部队起义打点儿基础,说:“抗战打了八年,接着又打内战,真是无意义。老部下都不愿打仗。纵然有长江天险,打下去,也没必胜的把握!”
事后,他的亲信赵昌然自告奋勇说:“我去策反守卫机场的宪兵队。”
“宪兵最反动,你行吗?”王晏清说。
赵昌然说:“那里有我一个同乡同学,可以去试试!争取他和我们一致行动。”
王晏清认为控制机场十分重要,于是同意了。
谁知3月23日,事情突然发生了剧变。上午,首都卫戍总司令张耀明召集第45军营长以上军官开紧急会议。会上,他突然宣布撤销军长赵霞之职,调上饶担任编练副司令,遗缺由首都卫戍副总司令陈沛兼任。并且,他还声色俱厉地说:“现在,我们卫戍部队中有人意志消沉,在军官集会上散布失败言论,瓦解军心!这是为共匪张目。如果他不愿为党国效忠,可以立刻滚蛋!我决不允许有人在我们内部捣鬼!”
王晏清立即猜出他这话指谁。正在他忐忑不安时,张耀明突然说:“王师长,你今晚到我家去,我有话同你谈。”说罢,就离席而去。
突然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赵霞突然调为副司令,瞬间失去手上灼热的军权,也很是恼火。中午吃饭时,王晏清与他同桌吃饭,说:“大家都说赵军长来也突然,去也突然,摸不到底细。”
赵霞亲身实践了他一直痛恨的“党内明升暗降”的“害人伎俩”,正在气头上,闻言脱口而出:“有人告你的密,说你的赵参谋在外边乱说乱讲,引起了上头的注意,怀疑你我有通匪嫌疑。”
王晏清有了一点底,认为张耀明叫他去“家里谈话”,觉得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稍稍放心了一些。
谁知原本约定晚上的“谈话”,张耀明却通知改在次日上午8时在卫戍总司令部进行。
第二日,王晏清准时来到了长江路的卫戍总司令部。这里已是警卫森严,连总司令办公室门口也站了荷枪实弹的卫兵。王晏清只好硬着头皮进去。张耀明一见他,就恼火地说:“我过去把你当小老弟,现在看来,你不是人!”
王晏清问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张耀明把一张纸条往他面前一推,“你做的好事,你自己看!”
王晏清接过一看,纸条上写着:“王匪晏清被共产党金条收买,拉拢部下,密谋叛变,该匪在军中散布流言,扰乱军心,并派参谋赵昌然发动宪兵队参加叛乱,欲占领机场,拦捕我高级将领。”
王晏清冷静地坐了下来,说:“司令,如果纸条上说的是事实,就请拿出证据:既然共党用金条收买了我,现在就派人到我家去搜查。搜出金条,我甘受军法制裁。”
王晏清的口气很硬,完全是御林军平时的口气。
“那么,你集合全师连以上军官讲话,说这个仗打得没有意义。这也是冤枉你吗?”张耀明问道。
王晏清承认说:“这确有其事。”
张耀明说:“你身为师长,怎么对部下讲这种混账话?”
“那天,我心情不好,喝了点酒,发了几句牢骚,事后懊悔了好几天。如果我真要图谋不轨,会集合大家公开宣传吗?我会蠢到这种地步?”
张耀明一时无言以对,沉默了一会,下令说:“你打个电话,叫赵参谋到这里来一趟。”
要当面对质了,王晏清不敢违抗,索性打了个电话给赵参谋。
“你在这里等候,没有我的命令不准离开!”
张耀明说着,走到门口,同卫兵嘀咕了几句,急匆匆地走了。就这样,王晏清被软禁了。
就在王晏清苦于不能脱离困境时,首都卫戍司令部副总司令覃异之突然进来了。他是陈诚的嫡系部下,又在青年军当过师长。王晏清立即向他述说苦。
“副总司令,”王晏清激动地说,“我在18军、青年军任职多年,又是黄埔军校和陆大毕业,历史清白,而且校长亲自召见,委以重任。眼下蒙不白之冤,希望你主持公道。”
覃异之和颜悦色,似有同情之感,却笑而不语。
当赵昌然赶来之后,他把他领到隔壁一间办公室去了。
王晏清一直熬到下午5时,覃异之又来了,意外地说:“你回家去等着,随传随到,快走吧。”
这显然是为自己开脱,解救自己呀!王晏清敬礼后立即走人。
离开卫戍总部后,他在家中只停了5分钟,给太太说了几句宽心话,立即飞车赶去江宁镇的师司令部。
王晏清走后才过几十分钟,张耀明赶来,见人已经走了,责怪覃异之不该放人。而这时王晏清已召集杨镇洲、邓健中等人商量如何立即举行起义了。三人都认为形势紧迫,再同地下党联系,等解放军渡江战役开始时举事已不可能了。王晏清说:“与其俯首待毙,不如孤注一掷!”
他们把提前行动的决定告诉萧汉杰、叶宏昌、黄克栗,不少人为之愕然,提出异议。警卫营长叶宏昌说:“江防控制很严,不宜过江,不如把部队拉到太湖一带落寇为王。”
黄克栗说:“所有的大船都已强行集中在下关,几叶扁舟怎能抵挡封江的第二舰队?总部早有明文:凡未经批准夜间过江的船只一律击沉勿论。这怎么办?”
“船包在我身上。”邓健中说,“江边渔民还藏有部分船只,只是小一点而已。等下我就派人去搜集。守卫江边的第290团第1营营长易文超是我的老部下,一定会协助,二三十条船不成问题。”
“炮舰封江了,怎么办?”
邓健中说:“封江军舰的位置,在我重迫击炮射程之内,它敢对我们开炮,我们就用重迫击炮还击,完全可以将它们轰沉。”
“就这么办。”王晏清下令,“邓副团长,你马上就走,负责搜集船只,并在南岸设置迫击炮阵地。”
王晏清接着对那些颇带疑虑的人说:“根据我们所知,在芜湖以东、丹阳以西沿江地区,他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抽调一个师的兵力来进攻我们,即使勉强纠集一些部队,最快也得在明天拂晓以后才能到达我们的防区。因此,只要我们今晚渡江,形势对我们是有利的。我并不是走投无路才决定起义的,目的是想带领大家共同走上光明之路。现在时间不多了,我不想过于勉强你们,你们自己决定吧。”
几位参谋都表示:“我们跟师长走,决无反悔!”
有人提出说:“第289团和直属部队解决了,其余两个团如何办?”
王晏清说:“第290团一个营在江北七坝,离起义渡江的地方较近,过江之后,我再下令团长黄子安,要他们随师部行动,谅他不敢不从;至于第291团,一来距离较远,二来团长王义鸾政治上保守,即使骗他过江,也难一致行动,反而可能招来一些麻烦。暂时放一放,过江后看情况再定。”
就这样,直到一切部署停当。王晏清见历来胆小怕事的萧汉杰十分不安,心想带他走也起不了大作用,倒不如让他回南京去通知太太尽快转移。萧汉杰求之不得,匆匆告辞,返回了南京城。
3月24日,夜幕已拉开,起义在即。突然,一阵电话铃声打破了司令部的寂静。王晏清拿起话筒,听出是副总司令兼第45军军长陈沛的声音:“王师长,刚才张总司令叫我通知你,明天他请你吃早饭,你可一定要来啊!”
上午还骂我不是人,现在却请我吃早饭,王晏清又不蠢不傻,岂不知是圈套?于是回答说:“我来,我来,张司令这么看得起我,我一定赶早来。”放下话筒,心里说,再见吧!
晚8点30分,王晏清下达了渡江命令。
司令部和直属部队首先开拔,向江边移动,第289团随后跟进。天空阴沉沉,江面灰蒙蒙,东南风一阵接着一阵,二十多条小船聚拢在小小的码头上,首尾碰撞,部队上船的动作静肃而迅速,井然有序。每条船坐30人,篷帆升起了,凭借着东南风,向江北航去。
忽然,几束银白色的探照灯光柱扫向江面,忽东忽西,忽起忽落。邓健中正在南岸迫击炮阵地,负责掩护,立即下令:“各炮校准距离。只要发现舰炮的红光,就马上就射击!”炮战眼看就要发生。谁知探照灯突然熄灭了。舰炮也始终没有“发言”。他们哪知道,守卫这段江面的海军第二舰队也在司令林遵带领下准备起义。
25日凌晨2时,王晏清的部队终于都到了江北。在桥林镇集结完毕后,王晏清立即派出4个联络组,直奔新店庙方向,寻找解放军。
张耀明获知王晏清答应明早“共聚早餐”后,心里总算踏实了一些。半夜,他在睡梦中被电话铃惊醒,拿起话筒,第45军军部报告说:“王晏清已率部渡过长江。”
“什么?怎么回事?”他大惊失色。
原来邓健中到达北岸后,在驻守七坝第290团那个营营部通过江底电缆,向第291团传达王晏清的命令:令他们立即渡江北上打游击。第291团张团长是新上任的。他一听要去打游击,手脚无措,再向师长请示时,电话突然不通了。他生怕贻误军机,可电话怎么都摇不通了,情急之中只好摇去军部。军部代理参谋长伍子贤接到他的电话,开始对他的询问大惑不解:“半夜三更,你胡说些什么!”突然明白过来,大声叫道:“王晏清叛变!我命令你团立即停止行动。”
伍子贤的第一反应是立即报告。谁知陈沛因病住在鼓楼医院了,参谋长还在城防委员会,赵霞已离开军部,军部已无其他负责人。他急得跺脚,只好直接去向张耀明请示。
张耀明获讯后叫苦不迭!卫戍总部当即如临大敌,南京城全市戒严,特务出动捉拿王晏清家属。在上海的汤恩伯听到消息后,立即下令汤山辎汽兵团派出500辆卡车向中华门外运送部队前去填补第97师的防区,防止解放军连夜渡江。而后,他紧急打电话向蒋介石报告。
蒋介石接到竺培基的报告,简直是气坏了,立即起床,说:“摇电话给汤恩伯!”
汤恩伯接到电话后,请示说:“委座,我去把赵霞找过来研究对策?”
蒋介石断然地说:“我不相信我的部下会投共,肯定是被王晏清欺骗了!”
蒋介石于是亲自打电话给张耀明,交代说:“你当夜印刷几万份传单,上面写明王晏清投敌,官兵返回原防的,均有重赏,割回王晏清头的,特赏银元5万元。”
这传单有用吗?张耀明大惑不解,但负罪在身,不敢懈慢,立即亲自赶去印刷厂。
天刚刚蒙蒙亮,一架飞机就起飞,到江北岸跟踪侦察,散发传单。这时王晏清正在桥林镇附近,和他一起的,是两个团及师直属部队,共6000多人。但他派出的四个联络组均无回音。王晏清心急如焚。因为部队多数人还不知此次行动的真相,营以上军官虽他逐个谈话,但不少人态度暧昧,口是心非。更严重的是,这里距江边仅五公里,倘若发生什么变故,部队就无法掌握。王晏清与杨镇洲、邓健中商量后,于是下令部队向前方10公里处的新店庙前进。
刚走出几里路,天已经大亮。几架美式战斗机出现在头顶,进行疯狂扫射,且撒下铺天盖地的传单。官兵就地隐蔽,虽无伤亡,但不少人接到了传单:
第97师官兵们:
你们师长王晏清勾结共匪,背叛党国。该师官兵在我军中有悠久之历史,一向深明大义。盼即携械归来,决予重赏。有击毙王匪者赏银五万元,击毙次要匪首者赏银一万元,并连升三级。
在部队后面的第290团官兵恍然大悟。团长黄子安马上喊起来了:“士兵弟兄们,我们受骗了!到共党那边没吃也没穿,我们去就要当战俘,都跟我回去吧。”
全团大乱。多数人跟着黄子安就往回跑。
第289团仍在前面走着。因为派出寻找解放军的联络组还无一人回报。王晏清于是决定由杨镇洲掌握第289团,叶宏昌掌握师直属队,原地待命,由他本人和邓健中带领参谋、警卫人员和第289团一个排先行一步;由黄克栗打头站同解放军取得联系。他们直奔新店庙而去。
就在他们离开不久,第289团有人说:“师长不管我们了,后边部队追上
来了!”官兵开始三三两两地往回跑,随后就成群结队溃散。杨镇洲拼命拦阻,无济于事,3000人潮水般地往回涌去。甚至有人架起杨镇洲往回逃,多亏他力气大,挣脱了绑架,只身赶往新店庙。叶宏昌呢?早已不知去向。
25日中午,黄克栗总算与解放军取得了联系。解放军三野第八兵团第25军张师长见到了王晏清。但是他手下的两团在混乱全部跑回岸边,被张耀明派去的船只接回去了。
蒋介石散发传单这一招还真的灵了。事后,他对俞济时、竺培基等人说:“我就不相信警卫团会背叛我!”
事实上,背叛他的,就是这个警卫团的团长和副团长。
第97师的这次行动,对蒋介石的打击非常巨大。后来,他的“大招待”黄仁霖在回忆录列举了各地部队叛变投共中最使蒋介石伤感的三件大事,其中,一是重庆舰叛变;二是首都警卫师王晏清倒戈;三是伞兵第3团的失踪(在南京时,蒋介石也曾准备以该团调为自己的卫队,他们也在团长率领下向解放军起义)。
在溪口的日子,蒋介石“于无声处听惊雷”,吓得要命,过得十分不愉快。侍卫们还发现,没人时他就长吁短叹,神情衰然,区区十几日明显地衰老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