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戒风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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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帝王暮年

两人行至昌华别院前,恰遇一名宦官匆忙而行,也正是他叫醒了令狐团圆。

“古夫人!”宦官喊道。与纳兰贵妃相似的古夫人在宫中早已传开了名声,他很容易就认出了她。

“公公有何指教?”令狐团圆认出了他是大包子——小包子的哥哥。

“无缺公子派人来传话,说是雅公主的脚受伤了,不能为陛下跳舞,叫我等自行安排。我这会儿正急着找人,可巧,古夫人你到了,这就有劳夫人了。”

“是陛下的意思吗?”

大包子只能愁眉苦脸地去另寻他人,古夫人原是陛下请来的客人,陛下并没有发话一定要古夫人下场跳舞,所以古夫人不肯他也没法子。

大包子走后,令狐团圆与苏信步入昌华别院的正殿,在一片歌舞升平和曲乐悠扬中,她寻到了多日不见的潘微之,他竟然与西日玄浩同席。

令狐团圆与苏信分开,坐到了两个男子的身后侧席。她经过他们的时候,两人分别瞅了她一眼,而后又迅速收回目光。西日玄浩显见恢复了平素神情,而潘微之却有些憔悴,她看着他们心中不禁五味杂陈,不得不移开了目光。高台上端坐的西日雍,明显没有注意到她与苏信的到来,仿佛正在苦苦思索着他自己的心事。至于殿堂正中那些宫女的舞蹈,以及四周乐师们吹弹奏拨的曲调,几乎没几人在欣赏,若说在座看得最入神的则非沛王莫属。当看到沛王身旁的西日玄苠时,后者恰与她对视了一眼,九皇子羞涩的目光叫她突然想起了潘静初,饼脸啊饼脸,她倒宁愿是饼脸……

“有心担忧旁人,倒不如想想自己的处境。”前面的西日玄浩忽然冷冷地对潘微之道。

“殿下……”潘微之沉吟道,“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西日玄浩被他一堵,声调更冷,“当然是滚了!滚得越远越好,远远离开这儿,跑到谁都寻不着的地儿。”

潘微之便沉默了。

而这个时候,无缺姗姗来迟,他一入殿堂,西日雍就回了神,连连向他招手,示意他上前。因雍帝的举动,殿内乐声轻到若有似无,起舞的宫女也四下散开。

换了身浅黄衣裳的无缺,面带笑容欣然上前,无数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羡慕、嫉恨、崇敬、鄙夷皆化为无声的感慨。若说梁王俊美、九皇子清秀,雍帝这个私生子的外貌却是完美。纵然是极鄙夷他的沛王,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少年的外表无可挑剔,若硬要找瑕疵,那就是太完美了,而太完美本身就是缺点。

令狐团圆同样屏息凝望,上回在城头看得不甚清楚,在月照宫的两次,一次是不敢定睛,一次是看得不舒坦,此刻于宫灯下细看无缺,却发现一年的时光流走,无缺长开了些。如果说当年他是一位少年,那现在他已介于少年与成熟男子之间的模糊地带,更叫人看不透了!

无缺上了高台,向西日雍微一行礼,就被万福安排到了副席,紧挨着西日雍而坐。

“听说你来迟,是因为那个雅公主。”西日雍轻声问。

“正是。”

西日雍眯起了眼,笑望着他问:“你近来与她走得很近吗?”

无缺又应声。

令狐团圆突然自嘲似的笑了一笑,她今儿确实有些傻了。

果然,西日雍两问之后,便提议道:“要不,朕将她许配于你?”

殿内一片寂静,无缺笑了一笑。

令狐团圆早就移开了目光,转投于西日玄浩和潘微之的后脑勺。西日玄浩的长发在脑后盘髻,以雕饰龙纹的金环相扣,梳理得极其细致。潘微之的长发只是简单地盘了个鬏,横插了一枚玉制竹形的发簪,想来是他百忙之中自己梳的。

无缺好像什么都没说,又似乎说了什么。当令狐团圆再望向他时,他已与西日雍交头接耳起来,好像相谈甚欢。倘若有人听到他们的对话,必然会惊出魂灵,而在场确实有一人能听得一清二楚,这个人便是万福。

殿内乐声又响了起来,宫女们也陆续回到殿中继续起舞。众人都安然若素,只有万福心头无法平静,逐句回忆着两人的对话,句句惊心。

无缺回答西日雍赐婚的第一句便是问:“陛下还没将她调教好?”

西日雍动容,他冷落雅公主只是假象,实际上雅被带入宫廷后,每日都由他派去的女官暗中调教。雅不得不屈从,只因她的兄弟们还在西日雍手里,可她又不甘,所以在月照宫时她故意扭伤了脚,就是不想为西日雍献舞。如今被无缺一语道破,西日雍就失去了用雅这枚棋子的意义。

接下去无缺的第二句话更惊人,他极轻地对西日雍道:“其实陛下想要的音武,我在宫里琢磨了一年,总算弄明白了。”事关重大,西日雍不得不挨近了他,无缺附耳道,“首先第一条,武者的修为不能达到武圣,若是已打通周身所有脉络,便永生没有机会领会音武。”言下之意很明白,西日雍即便通晓音武的奥秘,也无法习会。

“这是何故?”

无缺叹道:“陛下,这就得说第二条了。同样的一部《天一诀》,为何会分成《弥天诀》和《补天诀》,又为何会有人练成音武,那是从中感悟到的心法截然不同,气力的运转则天差地别。音武的首创者贞武当年还是个幼童,她以孩童的眼睛解读的心法,与成人、与修为有成者自然完全不同。”

西日雍当即明白了,音武的心法和气力的运行方式,是寻常武者难以想象的。须知修习气力,若法门不对,轻者全身瘫痪,重者性命堪忧,寻常武者如何敢打破固有的修行方式?

最后无缺道:“以前我说音武已绝,现在想来也没说错。团圆若真会音武,便不会仅仅是昙花一现,她必然是以非常手段,短时间内拟出了音武的效果。”

西日雍思索片刻,面上虽带笑,语气已冰冷,“朕就当没听过今晚你说的话。”

无缺心知这已是西日雍给了台阶,也笑了一笑。

他二人看似谈笑风生,有人却坐不住了。一如无缺突然提及的音武,沛王西日玄钊突然起身离座,以洪亮嗓门道:“启禀父皇,儿臣特为父皇备上了薄礼一份,还望父皇笑纳!”

西日玄浩冷笑一声,无缺专美罢了,抢什么抢?

只见宫人又散开后,西日玄钊手下的四个健壮侍卫抬来了一物,由万福亲手揭去遮盖的幕布,却是一幅大型铜制版画,所绘画面乃西日雍率千军万马攻克平山城。殿中大多数人都击掌叫好,西日雍但笑不语。

“这是儿臣祝贺父皇凯旋所制。想我堂堂大杲儿郎,勇克瑞安,那场面何其壮观?而父皇的飒爽英姿更该留作永久的纪念!”

又有人响应沛王的话语,西日雍依然无话。总算西日玄钊还有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瞧出西日雍并不喜欢他的礼物,尴尬地命人收了版画,然后退坐回席。

歌舞继续,接下来的宴会进行得索然无味。无缺自顾自地吃着御酒,西日玄浩偶尔与潘微之说上半句,令狐团圆研究完两人的后脑勺后,又开始悄然打量众人。她虽然胡乱地思索着,脑海里却始终不能淡忘无缺的身影。恍惚中,她心生一个极其古怪的念头,就是看到这些男人、这样的宫廷,身处其中的无缺才能那么从容冷静,那是一种早就习以为常、深入骨髓的淡泊镇定。换言之,他能在宫廷里生活得如鱼得水,绝不是当日毛手毛脚只会装糊涂的她可比。

宴会在西日雍率先离去后,逐渐收尾。西日玄浩是第二个走的人,西日雍前脚一走,他后脚就离开了。令狐团圆目送着他孤傲的背影,犹如目送孤帆远去,想要踏上的船多了,就没有一条能载她到达彼岸。

“我们走吧!”潘微之也站起身,回头对她倦倦地道。

令狐团圆随即起身跟上,两人婉拒了宫人的相送,缓缓地踏上了夜色中的宫廷林道。

“你不问我这些日子都在宫里忙什么吗?”过了一会儿,他问。

“你想说自然会告诉我的。”

潘微之沉吟着,将以前潘亦心被西日雍哄骗喂下绝育之药的事说了,“这些日子我阅遍宫内医书,终于有所收获,再给我几日便能配制出方子,补全她身体所受的亏损。”

令狐团圆点头,也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他赶着医治潘亦心,完成他对她的承诺,为的就是要尽快与自己远离这是非之地。原先他还想着守在潘岳身边以尽孝道,但发生了西日玄浩从卫国公府掳走自己的事后,他改了主意。

“纳兰贵妃之所以长年卧病,就是因为吃了那药,或许陛下是出于一番好意,不想让她承受生育的痛苦,但她原本就身子弱,那药一吃,从此便成了个废人。亦心虽然身体强健,但终究是个弱女子,吃下那药后能安然无恙的,也只有查婕妤那样的武将之女。”潘微之的一番话,使令狐团圆彻底明白了西日雍对纳兰贵妃之情,那不是怜悯,也不是自责,而是不愿坦诚面对自己的过失。人往往都有毛病,失败、错误是别人的,自己总是正确的,特别是帝皇,怎么会承认自己的错呢?

两人渐走渐远,直至太医院,令狐团圆才与他告别,没有儿女情长的话,却尽在不言中。

暂别了潘微之,令狐团圆往出宫的方向走,走到半途,便撞见了早已等候多时的万福。

万福阴郁地道:“小团圆,公公我已等你多时。”

令狐团圆心头一惊,却是默不做声,且听他说话。

“你骗住了陛下,却骗不住公公我。当年我授你与梁王殿下三招,你们的手形公公我至今还记忆犹新。”万福也是在宴会结束前才识破了她。

令狐团圆微微垂首,确实,她只变了容貌、改了身形,手却还是那一双手。

“多谢公公挂怀。”此刻她只能示弱。

“小团圆呐……”万福叹道,“你侥幸逃生,就该远离陛下,倘若被陛下发现,又不知会生出什么祸端。虽然你扮得与纳兰贵妃相似,陛下一时很难怀疑到你,但也正因为这副面容,陛下是不会忘记你的存在的,那样下去迟早有一日会被他看穿。”

听他这话是有意包藏她的身份,令狐团圆感激地道:“多谢公公良言相劝,过几日我便离开。”

万福点点头,他的心情十分复杂,上回西日雍要他出手杀了她,他若真下了手,西日玄浩是绝不会饶过他的。他陪西日玄浩一路回盛京,更与他二人有过一段交集,若看不透两人之间的情意,他这岁数就白活了。

“你的武功是何时恢复的?”万福随口问了句,令狐团圆便将北源寺怀梦和尚的事儿说了,万福一听到怀梦的名字,神色便凝重起来。他仔细听完她说的话后,考虑再三,终究对她沉重地道,“你已涉足西日皇族的泥沼太深,可这又怪不得你,你无心,怎么防得住别人的用心?”

“难道怀梦和尚也是……”

万福又点点头,“当日你与梁王等人前往北源寺后,那和尚神秘圆寂,陛下便秘密派人查访,果不其然,根本没有发现他的尸身。由于没有查到他的原籍,暗访的侍卫就画了幅画像,那画像呈到皇庭,陛下一眼就认了出来。所谓的怀梦和尚,竟是潜逃几十年的陛下的皇弟——西日迦玢。”

那段历史令狐团圆也有所闻,西日雍当上大杲帝皇,看似一帆风顺,从太子顺理成章地即位,其实一路风波暗涌,只因他并非先帝最宠爱的皇子,先帝最宠的那个皇子正是西日迦玢。可惜的是,西日迦玢的生母出身卑微,其本人虽绝顶聪明,却打小就与武学无缘。尽管如此,西日迦玢还是凭借无与伦比的智慧和超乎寻常的胆识,长年深受先帝恩宠,完整的《天一诀》就是他从先帝手中索要来的。

“自从先帝驾崩,玢王爷就潜逃出宫,隐匿民间几十载,他不会武,却比一百个穆加起来更令陛下头疼。他不会谋反,却擅文通史,民间流传的《庸帝之说》一文,就是出自他的手笔。”万福最后总结道,“他对你必然有所企图,这才会把那件衣裳留给你。”

令狐团圆沉稳地道:“近日我定当与微之远离盛京,还望公公多多照拂梁王殿下和无缺。”

万福苦笑了一下,与她告别。

数日后,盛京城南,灞河岸口。

一身男儿装扮的令狐团圆轻盈地踏上了西行的客船,接住了潘微之递来的手,然后两人往岸上看去。盛京是整个大杲最热闹的港口,此时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在人群里,身着便服的两位老人毫不起眼,若非令狐约死死扯着潘岳的衣服后摆,潘岳早已老泪纵横奔上前去。

“我们走了!”潘微之向他们挥臂作别。换回原来面目,能一眼认出他的人也不多,昔日的温润如玉犹在,染霜两鬓却令他判若两人。

“走吧!”令狐约大声道。

令狐团圆心头颇为沉重,她是走得轻巧,可走后的麻烦事,就都要由两老担待了。她临别之前正式拜访了令狐郡公府,没想到令狐约一听说她离去的打算,就为她安排好了去处。

“去找你无忧大哥,他在西秦为官多年,老道可靠。你与微之过去,从此便可安枕无忧!”

船已经开了,令狐约的话语仍徘徊在她的耳侧。

“不用担心无缺,你已经为他做得太多了。也不必为我们担心,陛下固然心狠手辣,却已到了暮年,我们这样的人死一个,他少一个,就算为了大杲的来日着想,也不会对我们赶尽杀绝。”

船渐行渐远,岸边一家酒楼的二楼窗子悄然打开,西日玄浩冷峻的脸上流露出一抹落寞。她到底跟潘微之跑了,或许那才是她最好的选择。西日玄浩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也跟着去了。

当他收回落寞的神色,眼角余光却瞥见相邻的一家客栈,窗口前伫立着的无缺。他立刻又暗恨起令狐约来,那老狐狸一边知会了他,一边也知会了无缺,倒是一个不漏。但他仔细端详无缺,心头却又痛快了些,无缺一身极少见的白衣如雪,双眸则如那日看死浑球一般黑不见底。他再望那船,已成为一个黑点,他的心底又浮起酸涩,他与无缺都只能默送浑球远走,那医师到底有什么好?

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无缺忽然转过头来,与他对望了一眼。西日玄浩只觉心头一动,随即又化为巨大的怒海惊涛,汹涌翻滚在他的胸腔里。该死的无缺,竟然以怜悯的目光看他,而且看了他一眼后,又立刻转身走了。西日玄浩冲到楼下,不见那白衣身影,唯有人群川流不息,他回头再找浑球的船,船早已消失在河道中。

昌华宫里,西日雍看完古医师写给他的辞别信,慢慢地开始撕信纸,纸屑很快飘落。

大包子悄无声息地弯腰收拾纸屑,不想西日雍突然开口问道:“你听过四公子的传闻吗?”

大包子一怔,道:“陛下说的可是宋公子、纳兰公子他们四人?”

“嗯。”西日雍疲倦地道,“你倒是说说后面两个。”

大包子思索片刻后答:“小的一直身处深宫,几位公子真正见过的也只是后面两位。无缺公子人很好,可不易亲近,潘公子人也好,以前御膳房的人病了,都爱找潘公子看,他没什么架子。”

“就是说,潘微之比无缺更好点了?”

大包子连忙下跪道:“小的只是随口一说,绝没有贬低无缺公子的意思。”

西日雍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大包子走后,西日雍传唤了万福。万福正琢磨着该怎么说他也是事后才发现的,却闻西日雍轻声叹道:“万福呐,有件事长卿他赌对了,那小团圆果然是他的女儿。”

万福一惊,“这是真的?”

西日雍点头道:“朕昨日才收到长卿的信,今儿又接到了潘微之的信。长卿恳请朕放过他的女儿,潘微之则请罪带着小团圆去西秦了,说什么蛮申江水祸连年不断,他去西秦可救治更多人。”

万福心里七上八下的,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

“其实朕早有察觉,古医师很不寻常,只是想不到昔日那个不起眼的潘行医,如今竟如此了得。”西日雍叹了一声,“欺君之罪,殃及全族,可是这刀朕如何下得去手?不治罪,朕心里又极不舒服,小团圆这个祸害精,当日没能除掉,现在却不能动了。楚长卿向来桀骜不羁,此次他为了小团圆向朕服了软,朕又不得不给他几分薄面。”

万福揣测他的话意,是不打算追究了,只是此刻他怨气难消。

“楚长卿啊楚长卿……”西日雍长吁短叹了一阵。

万福在心里也叹,楚长卿忠于的并非西日雍,而是大杲,永远只是大杲。遥想当年,楚长卿这个先帝钦点的将军,手持传位给西日迦玢的遗诏,却坚决拥护太子西日雍登基,为的正是大杲的千秋基业,而非与西日雍的私交。

灞河往西,船逆流而行。令狐团圆趴在窗口,望着东流水,心情渐渐平静。她不到二十年的人生正如这河水,看似随波逐流,却总要逆水行舟。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女剑士是她过往的追求,尽管梨迦穆一再强调,她身为女子不能太感情用事,可梨迦穆死前又转了口风。女剑士,终究也是个女子,恐怕在梨迦穆的心底,早已认定她这一生都摆脱不了儿女情长的纠缠。

令狐团圆没说话,潘微之也不说话,只是站在她的身后,与她一同望着窗外。

“我们回不去了是吗?”

他不答,只是爱怜地抚了把她的头。回不去盛京,更回不到从前。

她忽然转回头,诚恳地道:“我会一直惦念他们的。”

他还是不语,目光却更柔和。她不得不举起两个小拳头,在他胸前轻捶一下,他这才开口,缓缓地道:“他们也会一直惦念你的,要知道,忘记你,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西秦,我们来了!”令狐团圆面向西方喊了一声,引来邻间船舱客人的不满,潘微之只得歉意地说了一声。回看那人,已一脸无所谓,双脚挂到了窗口,活脱一个顽劣的男孩子,他不禁笑了。

令狐团圆挂在窗口坐了几日,其实只是不想被潘微之看到,她沉静到可怕的神色。装,继续装,使劲地装,不得不装,装了再说。她在这条船上,无论她承认还是否认,她心里都有别的船。

“觉着无趣了?”又一日,见她不趴窗口了,潘微之问道。

“好像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呢?”她忽然一拍腿,道,“少了个人,四月没跟来。”

潘微之微笑,也是,以往都是四月与她斗嘴。

然而,潘微之的微笑很快转为欣喜,一道人影紧接着令狐团圆的话音悄然出现,四月幽幽地道:“我都跟上船好几日了,你总算想到了我。”

令狐团圆跳了起来,“你既然来了,鬼鬼祟祟地不出来做什么?”

“还不是担心有人盯着你们?”

“没人盯着吧?”

“没。”四月老实地道,“其实我只是不想打搅你们……”

令狐团圆顿时红了红脸,转话题问:“你前些日子都做什么去了?”

四月正色道:“秦王死了。”令狐团圆上下打量着他,他连忙道,“不是我杀的。我虽与他有仇,但与他有仇的人太多了,杀他的是陈守义的夫人。原来秦王事败后,他将责任归咎于陈守义没能阻挡下潘岳,可陈守义已经死了,他便迁怒于陈守义的女儿,他又杀了一个自己的侧妃……多行不义必自毙!”四月咬牙切齿地道,“我冒充牢卒,只是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疯,结果却看到那妇人毒杀了他,那妇人杀了他后也自尽了。”

潘微之长叹了一声。

令狐团圆道:“既然此事已了,那往后你就和我们一起过活,要不我们仨在西秦再开个贵猪铺子?”

潘微之与四月面面相觑。过了片刻,潘微之道:“可是团圆,西秦的饮食与盛京有别,与杲北苦寒之地更是有着天壤之别……”

然后潘微之向她简单介绍了下西秦的风土人情。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前西秦国的国都京都,现更名为秦都。

秦都的历史远比盛京久远,不仅蛮申江源自西秦,盛京皇宫的建筑风格也源自西秦宫廷。只是作为四朝古都,它最终还是沦陷在大杲的铁骑之下。历经大杲几代帝皇的统治,秦都依旧繁荣,到处弥漫着纸醉金迷的气息,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掩盖西秦人的沧桑。

当令狐团圆一行三人抵达秦都,第一个印象就是秦都是个销金窟。秦都人不仅衣着打扮极尽华丽,且每条街上都奏响着或悠然或靡靡的曲乐;盛京不过一个青丝台聚集姬肆,秦都却各处都有姬人出没;盛京的姬人羞于抛头露面,秦都的姬人则坦然自若,甚至寻常客人都不入眼。

见令狐团圆睁圆了眼睛四处张望,潘微之不禁好笑,“你看什么呢?”

“你不是说西秦盛产美女吗?我看了半日,好像和盛京没啥两样。”

四月咳了声道:“真正的美人一般不在街上闲逛。”

令狐团圆也咳了一声,还是潘微之替她解围,“先去秦都府吧。”

秦都知州正是令狐无忧,令狐团圆还是个孩童时,令狐无忧就去了西秦为官。他一路官运亨通,一直做到了秦都知州,在西秦这块地界上,他的官位仅次于驻西的西南侯。

三人找了家客栈,令狐团圆总算换回了原本的装束,潘微之与四月也换了身衣裳,这才去见了令狐无忧。

三人到达秦都府后,很快见到了令狐无忧。令狐团圆还未开口,令狐无忧就笑道:“小团圆长这么大了?还嫁人了啊!”

令狐团圆一窘,讪讪地道:“你怎么都知道?”

外表酷似令狐约的令狐无忧,瞥了眼潘微之道:“我一听下人说南越有人来找我,就知道是家里来人了。虽然只见过你小时候的模样,但这双乌黑圆溜的大眼睛可没变。至于微之,以前在南越的时候,我见他的次数比见你的还多。就是这位不识……”

四月连忙道:“在下杜四,是他二人的护卫。”

令狐团圆跟着道:“说什么护卫,他差不多能当我叔了。”

四月汗颜。

令狐无忧与其父一样圆滑老道,立即道:“都是一家人,喜欢如何称呼就如何称呼。”

当晚,令狐无忧设宴接风,四人起初相谈甚欢,直到说起最近发生的那些事,令狐无忧的眉头便越拧越紧。

“大哥,父亲他不会有事吧?”令狐团圆也担忧起来。

令狐无忧摇摇头,“我想的不是父亲大人的安危,他那边你不用担心,我想的是无缺。”令狐团圆一怔,又听他感慨道,“前年传来我们令狐家被宣召到盛京的消息,我就知道你和无缺总有一个要被扣留在皇宫里,却不曾想,事儿竟然演变到如今这种地步……”

令狐团圆面上还在装,心里却明白,她的这位不甚熟悉的兄长话中有话。

“也多亏了微之。”令狐无忧忽然话锋一转,对潘微之和四月道,“还有这位杜兄,若是没他二人不舍不弃,小团圆你早成了缮滑冰人了。”

潘微之不知该说什么,倒是四月正色道:“我只是跟着公子,并没有做什么。”

令狐无忧似乎对四月很有好感,之后的言谈中,总要与四月说上几句。酒过三巡后,令狐无忧提议三人暂且住在知州府,过些日子再寻处府宅搬出去住。又说三人初来乍到,该由他带着去看下秦都的名胜古迹,令狐团圆当下一口应了。

令狐无忧所言的秦都名胜古迹,乃西秦国遗留下来的皇宫,自西日昌破城后,便被改名为景元宫。景元宫没有盛京皇宫的气势磅礴,建筑规模也小了盛京皇宫的三分之二,但其作为四朝古都,却有着盛京皇宫没有的古朴沉淀。景元宫多为木石结构,红琉璃为瓦、青白石做底,又以精细唯美的彩绘装饰殿宇。

令狐无忧一边领着三人兜转宫殿,一边介绍道:“历来皇宫都怕走水,但是几十年间总会遭遇那么一两回,景元宫也不例外。最著名的那次走水,还是发生在距今三百年前的木朝,木国国主姬天火烧闻剑阁,土木所造的闻剑阁一夕之间化为乌有。后世西秦的君主在闻剑阁的遗址上修了个藏剑阁,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处殿宇。几百年过去了,很多人都说此地不吉利,竟有一个君王把自己烧死在此。”

令狐团圆跟着他踏入藏剑阁,忽觉脚底下红砖所砌的地面上下震动,她不禁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潘微之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拉起她的手,还未开口问她,就觉一股阴寒之气自她手心传了过来。潘微之微微蹙眉,四月也停下了脚步,令狐无忧回头凝视令狐团圆,轻声问:“是不是累着了?一上午走了那么多的宫殿。”

令狐团圆答不上来,被潘微之拉着手,脚底似乎稳了不少,可那浑身战栗的诡异还在持续。

“莫非是在杲北所积的寒气还未完全消失?”潘微之猜疑道。

令狐团圆摇了摇头,她一恢复修为,那点寒气就没了。可当她看到令狐无忧意味深长的目光后,脑中却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令狐无忧是故意带她来此的。

“无忧大哥,这里真的自焚过一位君王?”她问的时候,地面带给她的震动感突然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切仅是她的幻觉而已。

令狐无忧其实就在等她这一问,他凝视着她道:“是的。这段历史,西秦本地人都知道,史书上却没有完全记载,只是简单的一笔带过。”令狐团圆紧盯着令狐无忧,他却转过了头,面向二楼的木梯道,“闻剑阁的原主人不是姬天,而是他的孪生妹妹姬月。姬天从小到大都有个难以启齿的秘密,那就是他喜欢的人竟是他的亲妹子。姬天痛苦而绝望地爱慕着他的妹妹,一日日看着他的妹妹从小女孩出落成国色天香的美人。但姬天没有想到,姬月察觉到了他的心思,而后也喜欢上了自己的兄长,这两人终于相爱了。可那是个悲剧,世所不容的爱情,兄妹岂可乱伦?姬天不仅不能立姬月为后,更连触碰她都觉得是罪孽,于是这两人一同沦陷于无望的苦恋中,最后选择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潘微之与四月的呼吸明显沉重了起来,而令狐团圆已不能呼吸,她一只手被潘微之牢牢握住,而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捂住了胸口,胸腔里仿佛有什么跳了出来,然后跌到地面上,跌得粉碎。

“既然活着的相爱是被诅咒的,那么一同死去的相爱便是永恒。世间再没有一种力量能将他们分开,他们也不必再畏惧世人的流言蜚语,姬天火烧了闻剑阁,与其妹共赴黄泉。”令狐无忧长长地叹了一声,“作孽啊!”

他没说出口的,令狐团圆也听到了,她自己的心在说话:上辈子是兄妹不能在一起,这辈子虽然没有血缘却还是兄妹,还是不能在一起。

命运何其残忍,残忍到将一个人第二次打入同样绝望的深渊。令狐团圆的胸口痛了起来,等她感到疼痛难耐的时候,她已泪流满面。

“我不该带你来这儿,但我必须这样做。”令狐无忧转头不看她,“并且我想,微之是能体会的。”

潘微之不发一言,只是伤感地望着令狐团圆。

“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令狐团圆道。

潘微之慢慢地松开她的手,然后三步一回头地步出了藏剑阁,令狐无忧和四月尾随他而出。

藏剑阁前溪水潺潺、山石嶙峋、花木妖娆,潘微之安静地聆听着令狐无忧的回忆。

“大约在无缺一岁半的时候,我便注意到了他的不同。我和旁人说话的时候,他不仅在听,而且看他的神情,是完全能听得懂,当我回头看他时,他又一副寻常婴孩的样子。后来我就开始留意他,时常与他说话,他却一直不怎么理我。直到有一日团圆夜半发烧,无缺将床上能踢的、能揭的全都甩到了地上,他弄出的动静惊醒了守夜的下人,也再无法隐瞒我。当所有人都走开后,无缺终于对我开口了。要知道,平日里他只发出一两个音,而那个晚上,他一开口就是清晰流畅的长句。我至今甚至这一生都无法忘记,他对我说,无忧大哥,你相信这世间有的人一出生就带着前世的记忆吗?”

藏剑阁瞬间黯然无光,令狐团圆只觉得天旋地转,脚底下那地动山摇的震动感又来了,她早已模糊不清的眼中冒出无数闪耀的火星,火星又连成片,化为一道道瑰丽的星光,星光过后,她眼中的藏剑阁更加朦胧,仿佛完全变成另外的样子。

“藏剑阁前身之所以叫闻剑阁,那是因为姬月会舞剑。最早的闻剑阁到处挂满了宝剑,还未走到阁前,就能从四面的八扇窗户看到剑光闪烁。而到了晚上,剑光与星光交相辉映,姬月舞着剑,姬天为她弹奏曲乐,那是一幅多么醉人的画面。虽然无缺始终没有说过一句有关他前生往事的话,但他那西秦贵族的饮食习惯、他那比寻常纨绔更加奢侈的生活用度,都说明他前生生活得何其尊荣。而当我到西秦上任,来到这儿后,我就明白了。回想无缺与团圆十岁生辰那晚,小团圆在她的别院中舞着剑,无缺为她吹响笛曲,那一幕家人都觉得很感人,可谁又知晓,那竟是相隔三百多年后的再度闻剑曲乐。”

闻剑阁炫彩夺目、霞光四射,却是火与鲜血的艳美,一段哀伤至极的旋律穿云裂石,两道火红的人影渐渐靠拢,直至成为一团烈焰,剑阁瞬间坍塌,只有火和徘徊不去的旋律回荡在上空。令狐团圆奋力地摇着头,却甩不开脑海里呈现的影像。

潘微之极熟悉无缺,他知道令狐无忧所说的都是事实。无缺无论是与他交往还是和旁人交往,都能很快占据主动,成为拿主意的那个人。潘微之眼睁睁地看着令狐团圆的那种等待,所以他无法不伤怀。倘若说他等令狐团圆等得很辛苦、很辛酸,那么无缺的等待又是什么?他曾亲眼目睹令狐团圆投入西日玄浩的怀抱,而无缺却是早早就拱手相让,他要他娶了她,又是为了什么?

令狐团圆在藏剑阁待了很长的时间,好在景元宫历来由秦都府管理,等闲人无法进入,三人就由她去了。

令狐无忧说完了往事,便沉默了下来。他是真心希望这一世的无缺能够幸福,出于对潘微之性情的熟知,他才故意领令狐团圆来到此地,并且说了那段历史。只是结果如何,还要看令狐团圆的抉择。

当令狐团圆走出藏剑阁的时候,令狐无忧觉得天地变了,原本景致就佳的景元宫更加幽雅,盛开的夏花颜色更浓,而空气中则开始充斥着难以形容的气息。他再定睛细看,却是一个人变了,令狐团圆有了微妙的不同,那个小时候顽皮捣蛋的女娃、昨日羞涩又好奇的女子,此时竟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惊人的气息。

令狐团圆似笑非笑地走向潘微之,叫潘微之不禁心头大动,如此神情既是无缺惯常的神情,也是她想通了某些事后的神情。面对这样的令狐团圆,四月不由自主地向潘微之迈了一步。

“叫你好等了。”她微笑道,离他越来越近,“其实我们该带着那琴来的,我的剑藏在你的琴中,也叫藏剑。”

潘微之的喉间动了动,却是说不出一个字来,她的话如梦似幻,她的笑如雾似烟。

她走到他的面前停下,先是瞥了下左右,接着再凝视着他,轻声道:“他曾与我说,喜欢是极珍贵的心情,谁都不要说,可我不是他,我会说、我会做。喜欢就是要让喜欢的人知道,而不是满目山河空念远,喜欢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喜欢上一个很好的人,有多好就有多喜欢。”

他喉间哽咽,这会就是想说也说不出话来了。他看得出,她在装,装作无所谓,装作很快活,装作很喜欢他,可是,她装得又是多么不容易。

她拉起他的手,转而对令狐无忧道:“大哥,你比爹还贼!往后啊,小心我也爬进你的书房窥你隐私。”

令狐无忧苦笑了一下,在望舒老家,她就是以飞檐走壁、偷偷摸摸爬窗入户的恶习叫令狐约头大的。

“我们回去了。”令狐团圆挺直腰板,拉着潘微之就往回走。

四月连忙跟上,“回去后做什么?”

她头也不回地答:“练剑!”

令狐无忧心头恍然,先前她那股惊人的气息,正如一把出鞘之剑,锋利到所向披靡。她已有了决意,然而那通话,其实又什么都没说,唯一表明她心意的是,她不会放开潘微之的手。

盛京地宫,无缺在看壁画。两侧墙壁上有着无数彩绘的壁画,不少已颜色脱落,然而石刻的纹路却清晰无比。壁画也是有故事的,有些取自远古神话,有些来自历史事件,它们的共同点都是丑陋惊悚,即便最后添加的贞武壁画,也更着重于音武的血腥,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才是地宫壁画的主题。

桃夭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你不去参加秦王的葬礼,来这儿看什么?”

无缺看着一幅壁画答:“在寻找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把关在笼中的野兽放了,下场会如何?”

桃夭思索了片刻,道:“吃人了呀!”

无缺点头道:“不错,吃人了。”

桃夭走近一步,却见他看的那幅壁画竟是血红的。年代久远的关系,血色早已暗沉,只是满目的火焰和鲜血,却不见人物。

“这画的是什么?”

无缺淡淡地答:“姬天火烧闻剑阁。”

“哦。”长长的拖音后,桃夭问,“他为什么烧呢?”

“为了把野兽烧死。”

桃夭笑道:“你胡扯,他是人不是野兽!”

“是啊,他是人。”无缺的声音飘了起来,“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头野兽,放不放出来都一样。”

桃夭笑不出来了,她默默地端详壁画良久,才道:“每个人心里都有坚持,那执念有多强,坚持就有多久。”

“你放下了?”

桃夭没有回答他,跑了。

无缺继续看那幅壁画,看着看着,他忽然伸出手,以指甲刻画了起来,石屑混杂着鲜血纷纷而落。当他停下手,三个指头的创口已深可见骨,他却笑了。他刻画的是一只猫,大白没有死,大白将永远存活在这地宫群像之中。

无缺满意地看着大白,以微不可闻的声音对大白道:“你会比他们任何人都好,因为你承认你原本就是一只兽。”

青冥出鞘,一声剑吟后,瞬间仿若一条青龙,风驰电掣般在秦都府的院子里惊起道道剑光。

青冥剑与世间所有的宝剑不同,它几乎是横空出世的,没有人知道铸此剑的大师姓甚名谁,在梨迦穆以此剑名动天下之前,它一直默默无闻,梨迦穆一剑成名后,平日里又几乎不用它。倘若剑有魂魄,那么青冥的魂魄便是长久蛰伏的寂寞,和一朝释放后宣泄张扬的惊世威力。

令狐团圆也感同身受,很长一段时间她远离了剑,而今重拾,只觉浑身的精气神都回来了,更重要的是,持剑的她不必再装!自小到大所学的剑法一一经由青冥剑挥洒而出,痛快到酣畅淋漓,一扫往日压抑的沉闷。令狐团圆的身法经过养生拳的磨砺,以往的轻盈灵巧糅合了如今的沉稳内敛,更能张弛有度,举手投足间已隐约流露出唯有一代剑之宗师才具备的气度。

潘微之抱着琴远远地看着,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在心头百转千回。这是他所不熟悉的她,又是他熟悉到毫厘不差的她,这是他喜欢的洋溢着力与美的女子,也是他敬畏的充斥着力与魅的女子。

忽然,他的肩被人拍了下,他回头,一条人影已越过他的视线,直奔令狐团圆而去。四月迅速与令狐团圆缠斗起来,他这两年虽然功力精进,但显然令狐团圆进步得更快。她仗着青冥之利,很快逼得他捉襟见肘,只能招架,毫无还手之力。

“你们还看什么热闹?”四月后退一步,往院外某个方向扯了一嗓子。

令狐团圆微微一笑,却是收剑道:“不打了,你们人多欺负我一个。”

才跃入院中的三人顿时傻了,只见她笑吟吟地道:“许久不见,别来无恙,我的团子军团!”

三人的神色更加窘迫,他们正是当日奉命护卫令狐团圆的三位武圣,后被无缺改了称谓的一团、二团和三团。

“见过令狐大人。”一团率先清醒过来,领着另外二人向令狐团圆行礼。

令狐团圆不禁蹙眉,何时她竟成了大人?

一块玉制的令牌被一团恭敬地送到她手上,“楚大人及无缺公子都要大人你收下它。”

通体碧绿、纹饰九龙的玉牌上赫然两个丑字——七月。

令狐团圆握紧了它,这是真正的七月令牌,有了它,就等同于掌握了大杲最神秘的力量。

“为什么?”

然而回答她的却是四月与另外三人标准的古礼。

她的目光越过跪伏在地的四位武圣,停留在潘微之身上。他担忧的目光却令她下定决心,当她摊开手心,那玉牌已经消失不见了,“我收了!”见潘微之转身就走,令狐团圆连忙对四人道了句,“回头再找你们详谈。”便急急追了上去,“微之,等等我。”

潘微之放缓了步子,她跑上前去,与他并肩,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慢慢地往前走,她亦步亦趋地跟随,他左手抱着琴,她右手提着剑。这样走了一段后,她捉起他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青冥放回琴盒内。待他回过神来,他依旧抱着琴,剑已收进了琴中。他安静地看着她,她还是不知说些什么合适,凝望着他略带伤感的面容,她只觉心底某处正在剧烈地挣扎。她很清楚,他想要的不过是简单平静的生活,风雨中飘摇动荡的不安,他已经历得太多。仿佛有一首无声的旋律徘徊于两人胶着的目光中,那旋律是如此忧伤,以至于令狐团圆的眼眶逐渐湿润起来。

“我等着呢……”他轻声叹,“看到你很有精神地练剑,很有精神地去做一些事儿,我想我也该做些什么才对,不能老是无所事事地待着。”

“微之……”她的双眼忽然闪闪发亮,接着潘微之就觉得天旋地转,却是她拦腰横扛起了他。

刚步出院子的四月等人立刻掉了一地的眼珠子,只见到他们的令狐大人突然发威,一把抱起了远比她高大挺拔的潘微之,一溜烟便跑得无影无踪了。

潘微之此时的心情比身子的起伏更加跌宕,他一手紧抱着琴,一手抓住她的肩头,有些难受又有些难以名状的舒适,他竟在她的身上感受到了腾云驾雾般的迷离,和云开月明的豁然。尽管他一直不愿承认,但她口中所言的西日迦玢、那个当年为他强行解签的怀梦和尚的签,实际上无比灵验。

于纠结中,他被她抱进了寝室,她灵巧地一个勾脚带上了门,门被关上的响声,也唤不醒他恍惚如同梦游的神智。

过程很漫长,漫长到她几经挣扎,也没能挥去心底的阴霾,相反,那些阴霾彼此纠缠,最终编织成一张巨网,最终令她沉陷其中。她就像一只蝴蝶又或一只小兽,被巨网网罗之后,无数的藤蔓温柔又强悍地覆盖吞噬了她的身躯,深沉的罪孽感油然而生,随之而来的还有光阴飞逝、惊梦回首的遗憾。已经这样了,若是不能好好地在一起,她就谁都对不住,连自己都对不住。

窗外的夜空挂了一轮弦月,令狐团圆披着潘微之的外衣伫立窗下,仰望着。皎洁的月光倾洒大地,无论高耸巍峨的青山抑或卑微渺小的野草,无论明亮的灯火抑或黑暗的角落,自然也不会遗漏了她。她忽然笑了,月光下一览无余的罪孽也是一种真实的存在,它真实存在过,并且将继续真实地存在下去。

第四十章长吟燕歌对日暮

大批七月高手开始涌入秦都府,以至于令狐无忧很内伤。若非他出生于南越最富庶的令狐家族,接管了令狐家族在西秦的营生,单凭朝廷发的那点俸禄,恐怕连一个令狐团圆都养不起。而他虽然养得起一大帮子人,秦都府却经不住武圣级高手的摧残。

七月的新主子身先士卒,每日辛勤练剑,引发了一群武圣追求更高更强武力的热潮,搞得秦都府连飞进一只苍蝇都会有无数人哄抢。

“你说这群武圣是不是都疯了?”令狐无忧只能找潘微之抱怨,“现在西秦府的衙役人人自危,生怕打个喷嚏都会横飞来一石头。”

潘微之放下手中的医书,道:“也不全然是坏事,如今你这秦都府高手如云,连西南侯都不敢再轻视你。”

令狐无忧一怔,“你都知道了?”

“以前就你一人,带着仅有的几个家将,自然人微言轻,事事都要看西南侯的脸色。若按照我们南越的政务管制,西秦不该是如今这副面貌。”潘微之轻言细语,却是句句切中要害。

令狐无忧叹道:“我本不打算让团圆掺和进来,你们来到我这儿,我只希望让你们过上几年舒坦日子……你们呐,总归要回去的!”

“那你又为何一接到我们,就领着我们去了闻剑阁?”

令狐无忧凝视着他道:“微之,说句真心话,你我都比无缺年长,都算是看着他长大的,难道你就一点都没感觉到,无缺活得太苦了?”

潘微之陷入了沉默中。未来西秦时,他只道无缺因是叶氏后人的缘故而与众不同,而到了闻剑阁,震惊过后却完全没了这种想法。那个人确实活得太苦太累了,他守着团圆两世,前世他选择了惨烈的结局,这一世他苦心经营却是将团圆送入好友的怀抱。他能想什么?

“我希望他能和你们在一起,这或许是我的一相情愿,但人活着,总得有个盼头吧?”

潘微之只能沉默。君子有成人之美,可这君子委实难做。一边是今生挚爱,一边是至交好友,两边他都不舍得放弃,可又怎样寻到一条路是三个人可以同时行走的?他能怎么办?

就在潘微之沉默的时候,书房外传来一声轰然巨响。不多时,秦都府管家急匆匆跑来禀告,墙塌了。原来令狐团圆与四月比武,四月不敌她剑术精妙,以气力一轰,令狐团圆倒是跑开了,她身后的墙可跑不了。

“再不能让他们住下去了,再住下去非拆了我秦都府不成。”令狐无忧被逼无奈,当机立断,决定把令狐团圆扫地出门。

“反正都是武功高强、身手了得,爬墙更是你的爱好之一。”令狐无忧对令狐团圆道,“你就带他们去住景元宫,当然正门就别想了,那是陛下亲临时才能开启的。”

“你就不怕我一不小心拆了景元宫吗?”

在令狐无忧发飙前,令狐团圆急忙跑了。自此,令狐团圆便开始了土皇帝一般的生活,因她轻易不出景元宫,令狐无忧也就随她去了。

有令狐家族的地方,就有潘家的身影,潘微之很快也接手了潘家在西秦的生意。这下令狐团圆的小日子过得更加滋润,她身上穿的是陈留的极品丝衣,喝的是望舒的陈年火烧云,用的是西秦的精致物件,左右又有一群顶尖武者以她马首是瞻。至少在纳兰颐的眼里,她就是到西秦腐败来了。

西秦仅存的名门望族纳兰家族一向与秦都府交好,一得知令狐团圆与潘微之到来的消息,纳兰颐就立即从西秦内地赶至秦都。只是途中耽搁了点时间,等他到了后,令狐团圆已住入了景元宫。

纳兰颐没有翻墙而入,他被二团毕恭毕敬地从侧门引入,然后走宫中的正轴线,带到令狐团圆所住的藏剑阁前。

相较令狐团圆,纳兰颐更想见的人是潘微之,但是他来到藏剑阁后,不仅没能见到潘微之,反而见识到了令狐团圆的放浪形骸。初夏的季节里,令狐团圆身着绚丽的红衣,却是宽短大袖,露出两截藕白的手臂,红白醒目,直叫人不敢正视。而她的样子更叫纳兰颐倒吸一口冷气,她没个正行地斜倚在一张古藤椅上,红裙下穿着裆裤,腿上绑着西秦边疆民族的鞘竹,并且一条腿横着一条腿竖着,看似正在极其享受地吃着葡萄。

纳兰颐真想掉头走人,令狐团圆见他面色难看,连忙站起身,丢下了葡萄,“咳!”令狐团圆迎上前去,笑道,“又被你瞧见我不成体统了!”

“你倒是也知道!”纳兰颐冷冷地道。

“那个……我不过是图个逍遥,没料到你会过来。”

“你也太无拘无束了,微之就不管管你?”

令狐团圆早就豁出去了,装过头的下场就是放浪形骸,而放浪形骸倒不用装了,“我还想更放纵些,可是就怕他说我。倘若有他陪着我,那才叫逍遥呐!”

纳兰颐被她气得脸色一阵白一阵青。只是他生气的样子也极好看,又叫令狐团圆多看了两眼。眼见昳丽公子欲甩袖而去,令狐团圆解释道:“你别误会,我这身打扮只为练剑方便些,而你刚好赶上我休息的时候来。”

“微之呢?”纳兰颐别转脸不看她,一看就有气。

“近日他与无忧大哥忙着治理蛮申江水事去了。以往每到夏季,我们南越那边就爆发水祸,若是西秦的源头能疏通好,肯定能造福蛮申江两岸的百姓。不与你玩笑了,其实我也很担忧他们,可他们俩没一个愿带我同行,我只得憋在景元宫里头。”

纳兰颐前后一思,就明白她确实憋坏了,空有一身武艺,却无用武之地。这倒不是潘微之与令狐无忧不信任她,而是他们去治水,带个女眷多有不便。

“可你就不能像个正常的妇道人家?”

面对纳兰颐的质问,令狐团圆在心底叹息了一声,他与她是说不到一块的,并且不止昳丽公子一个人无法接受,这世间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认可她。

纳兰颐见她神色黯然地转望藏剑阁,不禁自问是不是过了些,要知道这人从小就是野养的,“你在看什么?”

“哦,我在想三百年前,姬天要承受多大的压力?”令狐团圆沉默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说了。

作为土生土长的西秦人,纳兰颐自然知道那段历史,他沉吟道:“伦常乖舛,立见消亡。姬天的死,也是注定的。”

“不是。你看的书肯定比我多,史书上记载了多少昏君多少荒淫不堪的事,姬天之所以选择死,正是捍卫了伦常,也保住了世所不容的恋情。”令狐团圆试图说服的人并非纳兰颐。

纳兰颐一怔,反问道:“这与你有什么干系?我在说你既然嫁了微之,就该本分、安分些,你看看你,哪里像一个寻常妇人?”

令狐团圆反问:“我若遵循寻常妇道,就能得到你的尊重吗?”

“至少……”纳兰颐的话还没说完,突然被令狐团圆揪住衣襟往后一拖,她自己则挡在了他的身前。

纳兰颐听到了一声轻响,待他定睛,才看到令狐团圆两指牢牢地夹住了一把金制飞刀。她若是寻常妇人,这会儿他已成刀下亡魂了。

“何人偷袭纳兰?”令狐团圆斥道。

位于藏剑阁西南方向的明和殿的殿宇上,一名黑衣人讥笑道:“你也配当七月统领?被个小白脸训斥得一无是处,我听了都烦,还是让我帮你解决了他吧。”

只见黑衣人一抖衣袖,又是三道金光疾射而来。令狐团圆眼明手快,以指间夹着的飞刀一一拨飞,三把飞刀弹射入地,竟刺入厚实的青砖半寸之深。

“哦,功夫倒还马马虎虎。”

令狐团圆沉下脸,景元宫的七月高手竟无一人示警,说明此人也属于七月。

“你是谁?”

黑衣人冷笑道:“老子就是六月!小女娃,交出令牌来,就饶你不死!”说完,他背负双手,从殿宇上跃下,只是一瞬间,就到了两人身前。

令狐团圆盯着他精瘦的脸,一甩手推了身后的纳兰颐一把。纳兰颐跌跌撞撞地直到藏剑阁门前才停稳,望着令狐团圆艳红的背影,他心中五味杂陈。只见令狐团圆纤手一挥,竟操着那把飞刀与六月打斗起来,金色光影拉成一条条弧线,条条罩向六月。而六月本就是使暗器的,袖中不知藏了多少把飞刀,一把把呈直线突刺或横射。距离成了两人取决胜负的关键,近则对令狐团圆有利,远则对六月有利。

“你不是使剑的吗?”六月拉开三尺远后,问道。

“凭你还不配我出剑。”令狐团圆欺身而上,步步紧逼,匕首类的兵器她使得也不差。

六月显然被她激怒,出刀更快,数量也翻了倍。令狐团圆顿时陷入险境,一把把飞刀均擦过她的身体,其中一刀划破了她裸露在宽袖外的手臂,还有一刀擦破了她的脸颊,直看得纳兰颐心惊肉跳。

两人的距离远远近近一直变化着,虽然令狐团圆身上的擦伤、割伤越来越多,她却越斗越勇。只要她一接近六月,她手中的飞刀就叫对方应接不暇,无数道曼妙的弧线、无数道死亡的切割线,以咄咄逼人的气势罩向六月。

六月情知,一旦罩实了他,就是他败了。不想认输的他被令狐团圆激起汹涌的斗志,全然忘了进景元宫前四月的叮嘱,竟使出了杀手锏。他一连挥出了七把飞刀,每把刀的飞行角度都极其刁钻,刀刀都透着诡异。令狐团圆一个旋身,躲开了前面三把,紧跟着两条手臂各被一刀擦过,再看剩下的两刀已到了眼前。说时迟那时快,最后的两把刀竟然在空中互撞,改变了飞行轨迹,令狐团圆将头一扭,挑开其中一刀,但另一刀已击中她。

纳兰颐只觉得心都跳了出来,“令狐团圆!”他大喊一声。

鲜血滴落在青石砖面上,却是六月的血。令狐团圆咬着一把飞刀,慢慢转过头来,而她手中的飞刀正插在六月的肩上,原来她在最后时刻,终于投出了她手中的飞刀。令狐团圆吐掉飞刀,一脚踩在六月肩头的飞刀上,那刀立时入肉,鲜血直涌,六月当即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我没有心情与你们玩这类试探的把戏。”令狐团圆环视四周,冷冷地道,“我从来就对七月没兴趣,之所以接了令牌,原因很简单,那是楚长卿给我的。很抱歉,我很难喊他一声爹,更抱歉的是,我也不想管你们。我与你们之间没有信任,你们不服我,我也不寄希望于你们。你们奔我而来,我供你们好吃好住,你们若想离开,尽早给我走!这种以下犯上的事,再来,就不是插个刀能完事的了。”

一阵风吹过,阁前花影晃动,倏忽又止。

令狐团圆转身往回走,却见纳兰颐神色恍惚,她走上前去,一把拖他进了藏剑阁。

“你做什么?”回过神的纳兰颐竟有些畏惧此刻的令狐团圆。

令狐团圆放开他,又拍了拍双掌道:“你给我好好待在这里,我怕你一出去,就会被那些人砍了。”

两人同时往阁外看,一条黑影迅速带走了昏迷不醒的六月。

纳兰颐勉强镇定下来,问道:“你就不想借此收服他们?”

令狐团圆道:“我没有楚长卿的胸襟,替大杲出生入死还要背负乱臣贼子的罪名!”

纳兰颐来到景元宫后,就不断地感到惊讶,但最令他惊讶的还是令狐团圆的神情,之前还是一副很冷酷的样子,此刻却流露出一份哀伤。他想了很久才明白过来,其实他从来都不曾了解过她,从最初的误会、中间的尴尬直到今日的欣赏,他与她的距离却始终没有变过,很遥远。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变化是很难解释的,且不说纳兰颐决心改变他与令狐团圆之间的距离,七月的一干高手们却已经真实地改变了与令狐团圆的距离。倘若说纳兰颐认可了令狐团圆还情有可原,但心高气盛的武圣们为什么会承认令狐团圆,起初连她自己都不甚明了,直到潘微之与令狐无忧回来后,她才从令狐无忧一句感叹的话中寻到了答案。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再过一年多,团圆你就二十岁了。我二十岁的时候上任西秦,你二十岁不到就已是七月统领了。”

说者无心,听者恍然了悟。令狐团圆忽然明白了,她被认可的最大原因说起来很讽刺,她原以为她太过年轻难以服众,最后却成为了众服的根由——她可能是当世唯一一位二十岁不到的武圣。因为年轻,所以她前途无量,因为年少,所以她才有无限可能。

想明白了的令狐团圆当晚练了半宿的剑,无数双眼睛在树影婆娑下见证了那一幕。原本并不高的藏剑阁,在周遭夜景的衬托下,显得巍峨而肃穆。青衣的年轻女子缓缓横剑,划出一个极其古怪的起剑式,紧跟着,迥异于平日她精妙的剑法,散发着青光的宝剑大开大合,仿佛一个初学者模仿着老道的剑客,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可仔细想来,若真与她对手,似乎又很难讨到便宜。

沉闷枯燥的感受充斥在七月高手们的心间,正当有些人决意离去,不再观看她练剑时,令狐团圆的剑风忽然变了。在古怪的起剑式乏味地开场后,她的剑一个翻花换到了左手,顿时青光大作,一股力压千钧的沉重感豁然显现。只见她的身法如行云流水,手中的剑却似滞重而笨拙,难以形容的反差融合成令人胸闷的压迫感。少数人立时明了,那是气力,那是剑境,而剑境的出现正标志着她破入了武圣的门槛,这几乎可以称为奇迹,一个十九岁不到的武圣!

与她年龄不符的是,她的剑境沉重到叫人喘不过气来。在她的剑境笼罩下的区域,藏剑阁震颤嗡鸣、树晃叶落,一地的残痕,却是连一丝风都不起,仿佛空间所有的灵动都被抽干,蓄养出愈演愈烈的沉重。啪的一声,类似镜碎帛裂的声响,令狐团圆腾空跃起,改成双手握剑,而后奋力地将青冥插入地面,青石砖瞬间爆出一阵轰响,一道裂痕从她颤抖的双臂下哗啦啦延长,连爆二十多块砖才消失。

令狐团圆抬起头来,仰望藏剑阁,她的表情无喜无悲,眼神清澈一如当年望舒的那个少女。她拔出了青冥剑,随即藏剑阁在所有人眼前坍塌。

“对不起,藏剑阁塌了……”

听到这句话后,令狐无忧傻了。虽然藏剑阁并非景元宫里最重要的建筑,但它也是景元宫的一部分。

“我想请大哥不要再建造一个藏剑阁或闻剑阁。”

令狐无忧握紧双拳,恨不能挥出去揍她个半死。过了好半天,他才颓然地坐了回去,摸着额头道:“我知道了!”令狐团圆赶紧告辞,又被他喊住,“团圆,建不建新阁都无关紧要。”令狐无忧意味深长地道,“每个年代都会有一座藏剑阁,摧毁得了尘世间的藏剑阁,却毁不了人心里的那座藏剑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