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梦想生成的方向(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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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乱弹·低级魔法

秋音的爸爸的全职工作,就是讲述各种各样感人的故事。比如反复说,连垃圾都扫起来卖钱的主妇。比如说,女儿到了男方家一看直掉眼泪。比如说,三十年前我们都认识这个人,他不是靠运输发家么?都知道得很。

比如说,我的愿望是一辆小车,下雨天开着回来。

秋音的咒语是,听见感人的情节就把针扎进心脏。当爸爸讲到小车的时候,秋音终于用最后一根粗针扎中心脏,她安定了下来,于是开始寻衅冷笑:“如果你要听讲解,那我要讲解人生是一个噩梦!”

但没有人理她。听演讲的人对谁的演讲都不感兴趣。他们坐在这里,只是因为这样就不用去干别的活儿。所以他们也无所谓第一千一百零一次环坐在这里听卖垃圾的故事。

爸爸暂时中止了讲解,建议秋音到墙外乘凉:“你就在墙边的阴影里坐着,好好过这个下午,没人会叫你去干活。”

“人生的讲解不是偷懒!也不是借口!”秋音说。不过她起身离开自己的小板凳了。

秋音一直向前走去,直走到田野之中。这是午后一点钟,什么人都没有。受了爸爸漫无边际的语言的传染,看来连田野都只蕴含荒废的痴狂。

不幸的是这里还有第二种魔法,你要是觉得什么东西不好、不堪入目,你自己就会眼瞎。秋音觉得路太脏了,于是她走在路上时几乎瞎了。

她摸索着踉跄进田野。眼前恢复了一些光明。毕竟田野是友好的,即使世上所有其他东西都怪异,都变得僵硬。

庄稼无精打采地沉默着,秋音看见已收割过的稻田,一种无趣的印象像过于光明的油画一样使她的视力又变弱了。

在模糊的光明中,秋音走到夏天的池塘边。池塘的水映出一个男生在偷钓别家的鱼。

他瞥了秋音一眼,痞痞地扯出一点笑。唉,好像多么纯真的笑容。令人想起变态的日本杀人狂。

“你要用一下吗?”他问。最开始都是亲切的,跟我们这些人相似的。然后才变成杀人狂。

秋音盯着他。

“算了,我知道你只会读书,全班的人都知道。我们还知道更多的秘密,比如你上次考试把1+1算成了3,我们都知道你快要瞎了。”说这么长的句子的,就只是无聊人而已,不会是恐怖的杀人事件主角了。

“我要瞎也不是这时候。”秋音冷笑说。

她的眼界变得透彻。秋音明明白白地看见了这个午后三点钟,就好像以一厘米的距离凑在电脑屏幕前,看那些黑白影片一样。影片讲述一个中年男人发现了在果园里偷果子的小男孩,抓住了他,把他绑在树下,可怕的是,绑着绑着男孩竟然死了。男人一脸惊吓地跑回家,一分钟就收拾了物事,携家带口跑往陌生地域去了。

但一个人怎么会被绑死呢?这不是特别奇怪的事情吗?因为死之前必然经历痛苦,痛苦了必然要喊。秋音不能理解一个喊着喊着的男孩,怎么会死去。

默片放完的时候,秋音发现自己是在一座神庙的天井中。庙中不知供奉着何方神圣,到处布满垃圾,惨淡又怪异。唯一的女神像衣衫褴褛,打扮得像个肮脏的婆娘。大家都看着秋音笑。他们正在天井中拾掇柴草。

“拜一下吧,拜一下吧。”他们卖力地说。

“啊,我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传销。”秋音想。她皱起了眉头。

“那里有香纸。”他们继续笑,“拜一下,看到的时候拜一下,你就可以遇到一个贵人。你的生命中还会有一段美满的婚姻。”

“啊,”秋音喊了起来,“别骗鬼了,你们这些信徒就跟我们村的信徒一样,这神像也是假的。”

“嗯嗯,你说它是假的,就是假的。我们本来是看着它的,后来又有了孩子,又有了父母公婆,又有了叔婶……”

秋音觉得眼中涌来一团浓厚的黑云,涂在她眼球上,好像油画家涂颜色一样。她惊奇地喊了一声:“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你是近视了吧?”大家关切地询问。

“大概是这样。”秋音应付地回答。

她慢慢摸索回家。

“去配一副近视眼镜吧。”爸爸说,“老花镜太丑,还是应该戴近视眼镜好。”

于是妈妈把家里地板的垃圾扫到一起,让爸爸去卖。“过三天还可以再扫。”爸爸说。

戴上近视眼镜后,秋音的眼睛就好了。爸爸开始讲一个眼睛的故事。

“其实啊,眼睛坏得越厉害,快要瞎了的时候,越容易一药就好。”爸爸开始了他的荒废式演讲,大家环坐着,没有热情,也没人反对。

后来他们有的去卖治眼睛的中药,有的去当化学老师,有的去当建筑师了。秋音呢,她仍然是一个对付不了低级魔法的魔法师,不过她现在可以利用眼镜角的反光来移动东西,还可以利用眼睛框让别人的心多跳一下下。

伤惘

玄奇站了起来,然后看到了这些:暗房,密封的空气,轻重。

它这么像其他时光啊,那些你未来到的时光,那些你三十五岁的时光。

然后你就想,我真的在这里吗?

当我们疑惑,首先疑惑的是“在”,并不是“这里”。

这里有什么好疑惑的?

很久很久以前,玄奇站在稻田之中,然后隔邻说了话。一些话。关于外科医生。政客。硕士。农村。花城。

隔邻是这么,这么心想事成啊。

但是多么忧伤。当他们这么说,而玄奇觉得难以想象地惘然。

就像现在,你无时无刻不说:不,我们不疑惑这里,我们只疑惑“在”。

疑惑“是我”。

而非“是谁”。

你若能跳出伤惘之田,你觉得开心么?轻松么?存在么?

不。

玄奇十四岁觉得忧伤。玄奇二十岁觉得惘然,二十四岁觉得困惑。

当他们说“他的父亲很怪异,他的妈妈很慈祥,他出人头地,接走了妈妈。”

后来玄奇就切实了。

伤惘么,伤惘只是个故事吧?只是背景吧?

不,玄奇伤惘的不是接走,不是侥幸成才,不是伦理,不是情感,不是乡村……

玄奇伤惘的,是独自跳出。

而还有一整个农村。

美国人最爱末日灾难。他们幻想生化危机、洪水、植物绝种、战争、异种入侵、星球碰撞……

幻想一个男人逃亡,一个女人侥幸,一个最后的家庭延续人类种族。

玄奇无法成为最后的人。

玄奇愿在众人中一起死掉。

所谓存在,就是很大很大的存在么?

那所谓惘然呢?

所谓悲凉呢?

玄奇在笔记本上写下了悲、惨、痛、哀、伤,然后妈妈看到了。妈妈说“傻子”。嗯,傻子正是目的的话,伤惘是什么?

玄奇就站在稻田中,听他们谈论心想事成。医生。家庭。硕士。妻子。被接走的母亲。被抛弃的父亲。

玄奇觉得惘然。

后来觉得困惑。

玄奇当然能跳出。

玄奇当然能活。

玄奇后来就到了花城。

但是,你若理解一阵风。你就给它命名。

叫它忧伤。

玄奇就在众人中活了下来。

玄奇此后都注重心理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