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草木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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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土离我们还有多远

花日村在大雁山的后边。“花日”就是花儿,蒙古语“花”的音译。这个词也是对汉语的借用。蒙古语中,“花日”是花,“讷日”是名字,“觉日”是画,“怒日”是脸蛋子,“夏日”是黄,“穆日”是脚印,“海日”是珍惜,都好记。

为什么叫花日村?我问吉雅泰。

花日是外号,这个村的人爱种花,实际上叫大雁村民组。吉雅泰回答。

花儿——大雁,这些名字都好听,淳朴而遥远,以后人们会离它们越来越远。沈阳航空博物馆附近有一家“大雁肉烧烤店”,我看了——心情怎么说呢——无论人类遭受到怎样的旱涝灾害,都不必去怜悯,他们曾经对动物这么无情。

我们走上大雁山顶往下看,花日村没什么花,每家门口有三四棵柳树。房子没铺瓦,屋顶的泥巴被太阳晒褪色了,燥白。土埋在地里原本都是新鲜的黄色,土也氧化。进村,见每家窗下摆四五个木制箱子。不是蜂箱,是花箱。

冬天卖橘子的木制包装箱,里边垫一层塑料布,盛土栽花。

这些土可了不起。吉雅泰说,草原没有土,是图卜勋老汉套驴车从外地拉来的土。

草原没有土吗?这真是个奇怪的说法。广阔的草原怎么会没有土呢?草原难道是塑料的吗?然而,草原真的非常缺土,或者说绿浪翻滚的草原只有薄薄一层表皮的土。这层土珍贵呀,它是无数青草用根须编结的半尺厚的土毡,是草原的衣裳,下面的流沙无止无休。鄂尔多斯草原水草丰美,它也是央企主力煤田的所在地。《半月谈》杂志二O-O年第十期报道:“那里有上湾、榆家梁等千万吨级的矿井,高管每年拿几十万元的工资。采矿的结果造成地表塌陷,植被枯死,水源渗漏,土地不长草。”没土了,怎么长草?煤矿开采区的牧民背井离乡,生活穷困。煤采完,草原失去黄金般的土,将变成永远不适合人类和动物生存的无人区。

蒙古人珍惜草原,包括珍惜这一层薄薄的土,它是草原有血有土的皮肤。剥掉这层皮,草原就死了。祖祖辈辈鲜花盛开的故土,死在了GDP上。GDP变成了剥皮抽筋的代名词。野花在草原盛开,野花只用它自己脚下的一盅土。它怀抱自己的土,死后又用枯萎的枝叶填充自己用过的土。除了土,野花一生什么也没有,它们知道报答。

牧民们不挖草原的土栽花。草原的花儿比海洋的浪花还多,还需要在自己家里栽花吗?要想栽,自己去弄土吧。就像花日村每家门前摆的木箱子,土像在河床里那样细腻,挤在木箱里,举着娇艳孤独的花朵,如礼物。

图卜勋的家住在村子最东边,比别的家低矮。屋顶西北角已经露天了,还没用泥抹上。门口大鹅叫,老人猫腰从门口走出。他身高一米八多,开口笑,两撇灰胡子从上唇垂下来。

看花来了,吉雅泰说。

嗨,都是乡下的花。图卜勋双手在裤线上蹭。他的花木箱放在窗台上。一箱秋海棠,个头矮小,紫红的花瓣像蜡做的。一箱三色堇,也叫猫脸花,每朵花上有蓝、黄、白三种颜色。还有一种花的茎像注满了水,躺在土上不起来。它的叶子如小香蕉,肉乎乎的。

这是什么花?我问。

太阳花嘛。今天阴天,它不开了。老汉说,它的脾气很怪,太阳出来才开花,红的黄的小花。

老汉指着那箱高棵的花,这是指甲花。春天的时候,苗是红梗就开红花,白梗开白花,它们不骗人。

老汉笑起来,皱纹遮住了眸子。他说,指甲花也有脾气啊。花儿谢了,胳肢窝长出一个小口袋,不能碰,一碰就像弹弓那样,把种子射出去了。

这是好事啊,吉雅泰说,自动播种机。

这个事都是瑙浩做的,老人说。

“瑙浩”在蒙古语里是“狗”的意思。我说,狗聪明。

不是。老汉喊:瑙浩,瑙浩——

跑过来一只白爪白嘴的小黑猫。

老汉说,它名字叫“瑙浩”。秋天了,它上窗台专门碰指甲花那个小口袋,然后去抓蹦出来的种子。

黑猫舔舔白爪,像说“是这么回事”。

养花的土是你用车拉来的吗?我问。

是,我干不动活了,套驴车拉点土,送给各家种花,也有种柿子的。老汉回答。

咋不上草原取土?我问。

那不行,咱们从来不挖土,土下面就是沙子。你看那些出夏营地的牧人,他们套牛车走,在这个地方支蒙古包住两个月。回家了,把木头楔子拔出来,土踩实。你在草地上钉一个楔子,拔下来不踩好,这块土就破了,像伤口一样,不长草,沙子从下面冒出来。嗨,土就像肉一样,咱们不破坏它。

什么人破坏土?

唉,老汉叹气,伸胳膊指门外,外边来的人都破坏土。他们不心疼土,开矿呀、种西瓜、种药材,第二年再换地方。种过地的土全都沙化了。开矿更完了,河都完了。

你拉的土是从哪儿破坏来的?吉雅泰开玩笑问他。

我的土不是破坏来的。老汉挺直腰板说。春天,西拉沐伦河的冰化了,发大水。水退了,岸边留一尺厚的淤泥,我套车把泥拉回来。挖泥也不要在一个地方挖,第二年发水,让挖过的地方淤平。

离这儿远吗?

远,吉雅泰说,西拉沐伦河离这儿五十多里路呢。图卜勋老汉带着干粮,车上拉着瑙浩,还有咪咪——咪咪是他家狗的名字,到那里拉土,一回拉五六个木箱的土。

图卜勋笑,他的脸、脖子和胸膛都是红铜色的。他举起四根手指,一回拉四箱土,一箱十斤吧。

名叫“咪咪”的细腰黄狗跑来,坐地下看老汉伸出的手指。

老汉的儿子和女儿都在日本留学,吉雅泰介绍。

老汉笑着伸出三根手指,孩子在日本工作三年了。他说,看看我的驴车吧。

绕到房后,我大吃一惊,驴车上扣一个驾驶楼。铁皮钻眼,穿牛皮绳子系在驴车驾杆上,驾驶入坐铁皮楼子前面。

现代化,老汉说。

小毛驴拴在车边上,低头吃帆布袋子里掺黑豆的干草。图卜勋套毛驴,咪咪和瑙浩迅捷地钻进驾驶楼,坐在人造革长椅上,从风挡玻璃里严肃地向外看。

你们坐上吧,绕村子转一圈,老汉邀请。

不坐啦,我们谢辞。

毛驴抬头,仿佛闻空气有什么味道。南风捎过来草的气味,我想起西班开诗人希梅内斯写给小灰毛驴普拉特罗的诗:

这路边的花多美呀。许多牛啊、羊啊,还有人,从这些美丽的花旁走过。而花呢,仍旧立在路旁。花的一生就是春天的一生。然而普拉特罗,如果我们让这些花在秋天也为我们开放,用什么办法让它们永远鲜艳呢?(赵振江译)

我见过爱钱财、爱肴馔以及爱珠宝的人。我也见过爱土地的人,但他们仍然把土地当作母鸡生农作物的蛋。图卜勋老人是我见到的最爱泥土的人,仅仅是土,就让他欢喜不尽。村里栽着鲜花的土,是他赶车从河边拉来的。而草原上的土,在他眼里是一片不能触碰的血肉。

我有些走神了——我所想的是——以后我们的国土会不会没有土了,被风刮跑或被河流冲入海里。“土”,这个最土气的字将会像矿产资源一样成为珍稀品,应了那个词——“稀土”。春天里,北京、石家庄、沈阳的人为沙尘天气所刮来的土而责怨。细密的土落在人的衣服和车上,让人烦。然而,它们仍然是珍贵的土。以后土搬家了,甚至沉入黄海,永不返回陆地。再往后,刮在人脸上和车上的全都是沙子,想见土已经见不到。这不是妄言,沙漠的风里,没有一点点土。

中国人如果为了工业化而丧失蓝天,丧失鱼儿游弋的河流,最后连土都不复拥有,后代会说他们并不需要工业化,他们想有一片有土的国土。成吉思汗陵所在的伊金霍洛旗乌兰木伦镇的一百零八个自然村已经有四十九个丧失了土,地因为采煤抽水而塌陷,这些村子消失了。

图卜勋把两箱花装到车上,说送给村西的白喇嘛。驾驶楼里的猫狗把爪子搭在木箱上,花朵在它们鼻子前面摆动,使它们像在嗅花的香气。图卜勋步行,在离毛驴一米远的地方挥着鞭子。鞭子系一根细细的鞋带,上面拴着碎布条,打上去,驴也不会觉出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