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真静谧,不管它叫舍力图还是独逸学院。我从早到晚敞开窗户,传进的只有小鸟的歌唱,楼下餐厅偶尔传出轻轻的笑声。今天割草机来到窗外草地,像喝醉了一样轰鸣割草。我不明白割草设置那么大马力干吗?它割完气哼哼走了,留下草香不绝于鼻。看天,常见喷气式战斗机飞行,很高,听不到声。沈阳附近有个军用机场,战机飞过动人心魄,听说那里掉下过一架飞机,飞太低了。
“静谧”是不准确的词。动态可以用词形容,而静,像止水、像透明的空气和光线,没法用词语状之。静者,姑且形容无声,其实是安然。世界上没有哪一个角落是无声的,鲍尔金娜在小说《门》中说“真正的静谧,人自身会发出一种声波,像蚂蚁交头接耳”。我们已经习惯把没有噪声叫“无声”了。都市的人所称噪声是车辆行驶鸣笛,工地机械声,楼下互相骂娘和火车对面卧铺客的呼噜声。如果把声波震动转化为热动能,一百个打呼噜的人都可牵引一节车厢前进,不用买票,别人还得给他们献钱。
摆脱了这些噪声,人说寂静无声。这里的无声里除了鸟啼,还有青草翻身和树叶说梦话的声音,松鼠在枯干经年的褐色落叶上奔跑打滑发出的声音。我在森林里手摸一棵红松,树皮发出纸页的声音,这声音就是身份。大自然有无穷无尽的声音,昼夜而发,夜里更多一些。交织一起变成所谓地籁——浑然的声波,像大提琴在低音声部的运弓,一直往右拉,不回弓。曼托瓦尼乐队就是这么处理尾音的——录音时,把起弓声贴在回弓上。就如同乐队的人合力运一把弓,边运边走,从斯图加特走到瑞士琉森,像一队贩私盐的人。
静谧包括阳光照在十八世纪的老瓦上,瓦身凑巧掉了一些粉末,落地上发出微小的声;树把阴影移到草地上,晒太阳的小虫抱怨着转移到亮处的行进声;草叶阻挡风的声音。这些声音本来可以构成轰鸣,但树、草和泥土把声音过滤吸收了,使人的耳膜感到安适。人耳更适合听到和谐的声音,如乐器之大三和弦,或雨水声,敲玻璃杯声。敲玻璃杯声之悦耳极为奥妙——当,此音并不是一个音,还有回声,算泛音。泛音发出最多的是鸟啼,一个音分出两层。最悦人是小鸟唱时喉咙里仿佛有水没咽下去,行家叫“水音儿”。邢台一带管这种鸟就叫“衣滴水儿”。为什么是“衣”,而不是“一”呢?这一类的问题没地方问去,自己在心里闷着吧。
窗外是天地之籁,窗内是收音机的音乐和绍介性的德语。这个电台早四点起播大作品,如交响乐。下午播音乐会现场(有掌声)。晚上播小作品,如合唱,单簧管奏鸣曲,小提琴奏鸣曲。我比较听不进去的是主持人和音乐家的对话访谈,音乐家回答问题像吵架。
我在“静”里,觉得时间真正现出了本色,它们像脱光了外衣在溪水里游走,和市场里尖锐的时间,机场破碎的时间,官场沉闷的时间都不一样。静的时间干净,时间长。我像牧区的人那样放弃了手机手表,看窗外揣摩时间。有时候,时间多到一堆,蹲在窗台上看我写作。我躺在床上,床单被褥洁白,觉得应该想点事情了,却不知想啥。家人劝我四处出游,比利时、法国、瑞士,我以为这么静静待着非常好。上哪儿能找到这么安静、草香鸟啼的地方歇着?不好找,今日偏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