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新视野下的中外关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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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晚清游历官段献增事迹述略(2)

一般游历官侧重于官场交道,包括中方使馆官员与日方参观单位之接待官员。中方公使及监督多给予指点。与日本人的交往因游历期短,均仅限于参观场所之接触。少数级别高的,公使为开欢迎宴会,亦受到留日同乡的盛情款待,及日方的隆重接待。外务省官员亲自导观,东京报纸还报道游踪。作为答谢,宴请日方官员,酬酒赋诗,极欢而散。而自费游历之乡绅则偏重于同乡私交,互通信息,互勉互助。

段献增的《三岛雪鸿》是仿吴汝纶《东游丛录》的摘抄之例,实为东邻观政日记摘录,未逐日记载其活动日程,因而其社交活动不得详知。不过文中提及报到之日公使杨枢及监督马廷亮之悉心指点。杨公使谓:限于时日,浩瀚政法中,须留心幼稚园小学校裁判法及工艺事,此三者好为之,百姓受福多矣。马监督嘱买职员录,查所设何官,所司何事,方得参观端绪。此外多次提到外务省的岩村,称其为“海外知交”。先是给正在温泉养病的岩村去信,约交朱太尊所托信物。后访岩村私家,晤谈甚畅,岩村以咖啡糖饼招待,出示友人所着世界年鉴,又劝买秋田滤水器,因中国无自来水,赠送《秋田图说》数本。一晚岩村携其友秋田宇平到旅馆,送交未观各处之介绍信及秋田滤水器。

(三)翻译

游历官绅无一例外都遇到了言语不通的实际困难。初到东京,“一言不能发,一步不能行,幸张刘二君左提右拥兼作舌人,如瞽得相,如喑忽声,否则瞠目结舌,困苦之状讵堪言罄”。又如直隶钜鹿县知县涂福田在《东瀛见知录》中写到,回国途中“经门司长崎均上岸一游,以无通译,恐闻见未真,不复记焉”。然而翻译十分难找,“盖翻译必明各种政体,而后词达其意,否则指鹿为马,殊失言筌。况留学各生皆有功课,万不肯弃此就彼”,大多托留东同乡熟人代为物色。若遇到好翻译,往往心存感激,事后登门道谢。

段献增可能因官派事先有妥善安排,未言及言语不通之困苦状,但亦不免尴尬境况。好几次翻译未来,可有约在先,不得已只能持信前往参观,靠笔谈交流。

(四)日本人的态度

由于游历官绅以参观为主,且时间较短,所以接触的日本人多为官方。以段献增为例,所遇日本人可分为两种。一种视中国人同文同种,从亚洲崛起与欧美抗衡的立场出发,真诚地为中国现状担忧并提出忠告。如参观卫生实验所时,该所导观者言:西洋诸国“每笑黄人不知洁净,其腌臌不足计,如生命何。此日本所以发愤为之,而恐落人后也。中国生齿尤众,若能讲求保卫,可以强国,即可以胜人,庶几勿贻白种笑,而为我黄一吐气乎”。但参观司法省时又是另一番感受了。“盖该省极土木之工,为诸省冠,故借题发挥,自鸣得意。此日本人器小本色。导至诸处,行行且止,一一指告,殊不惮烦,终是自夸美富。”这里当然不能排除段献增存有天朝大国的思想,但从侧面反映了日俄战争后日本民族主义思潮的高涨,踌躇满志之情溢于言表。

(五)游历内容及心得

段献增在日三月间(中元节前重阳节后),游历范围涉及官署、法院监狱、学校、银行等,参观地点有东京、大阪、兵库、神户。

段献增颇关心治民之事,当参观到东京府立职工学校和东京市万年寻常小学校时称,“何幸得此救急良方乎”。两校均为便宜极贫之民而设,前者寓教于养,后者寓养于教。由此而领悟到,“国之治者,必其市无游民;而民之生也,在勤”,要使民安,须使各执一艺以谋生,否则“民至于贫极,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蓄妻子。老弱幼小,既流离失所,而其本身为饥寒所迫,铤而走险,将无所不为”。

参观至盲哑学校,一方面赞叹日本教育之普及,一方面感慨万千。中国聋哑人“惟盲者习星卜,娴弹唱,聊执一艺以糊口,而皆任自为之,绝无人代为谋”,自古被视为弃才,“不知其为可教之人,并不知自有所以教之之法”。他更为中国半数人处于如盲如聋如哑的状态而悲哀,“我中国家塾、党庠、州序、国学,久失真传,固未尝无教也。教亦徒尚虚文,不能实用。”他倡议,“为今日计,欲教盲哑痴聋之人,正宜教如盲如哑如痴聋之人,而先育之为不盲不哑不痴聋之人,夫然后有人育此盲哑痴聋之人,夫然后有人任此盲哑痴聋之教,是所望于不装盲不装哑不装痴聋之人。”

段献增虽然虚心向学,却并不照搬照抄,盲目崇日。如参观了巢鸭监狱,认为:“日本监狱之善,诚为可法。然不体察民情,遽而仿行,恐无业穷民,故犯微罚,争相趋赴,将有收不胜收者。为今日计,要在略师其意,而逐渐改良耳。”

遍览了商品陈列所纺织工厂等,深受触动,“夫棉花者,我国天然生货也,乃日本捆载而去,纺织而来,其利倍蓰。是以我之天然生货,易彼之人工熟货,一转移间,而我折阅不少。不特人巧我拙,相形见绌也。利源外溢,此亦极大漏卮矣”,“所谓商战世界也,盖兵战而败,损失共知,商战而败,消耗不觉,日朘月削,困穷将至,即此纺织一端,曷禁心魄动耶”。

段献增颇能接受新事物,先观察后加以消化吸收。如对于银行,他首先分析日本银行,发现其“非腹民脂膏,将以利民用也;非责商报效,正以重商权也。盖其实乃商若民自立之公司,假以发行国币之权,而官为保护,即为维持。商民胥得干预,既免隔阂之患,而官亦立有限制,使无倒闭之虞。公私相维,上下相信,推行愈广,利益无疆。军国倘有急需,藉此暂为挹注,取携甚便,千百万巨款,咄嗟立办”,最后得出结论,“中央银行之设,富国裕民,诚一举两得”。

段献增思想开明,可以从他的艺术观及女学观得到印证。参观了东京美术学校,他反省道,“夫此一切美术,中国靡不有之。然视为末艺。匠氏则赀以糊口;文人只藉以娱情。不知有极大用处。故散而不聚,动辄无传”。眼见日本女学生“有学术之泽之”,“益觉妩媚”,又目睹电信局女职员办事风范,愧叹“中国人才,坐废一半”,呼吁“女学安可不振兴乎?欲兴女学,必自毋缠足始矣”。

段献增认为日本“可惧”,商务日进横行于我商界,“况乎学业兼尚读书,体操专注兵式”;“军事地图厥功甚伟,乌得以技艺藐之哉”;“歌词半属忠君爱国,足以激发义勇,但不免偏于尚武,鲜和平之奏。毋当此列强竞逐,风趋高亢,听鼓乐而思将帅,正自不得不尔乎”。

总之,段献增通达明理,赞成新政,但也有保守之处。在日期间,因患腹泻就诊日本西医,服了止痛药反而痛加重,余药也不见效,而得神少许,服之即转好。于是他叹曰:“治中国人病,须中国之医,而要必需中国之药。夫日本讲求医道,学至专精,然偏尚西法,逐物考验,大抵滞于形迹,而不能运以神明,治外科则徙柳之妙,莫与比能。若内证,则此区区痛泻,尚难奏功,安问大病。然则岐黄之《灵枢素问》、仲景之《金匮要略》、《伤寒论》,我中国医有真传,是在好学深思者也。”参观帝国大学医科解剖场时,进一步表述其尚中医鄙西医的观点,“夫人身肢体肠脏,形质也。生时气血流通,筋摇脉动,运用之妙,神化莫测;死则气散而血滞,执而剖解之,徒窥迹象耳。是故解剖一道,谓之残忍,彼将以为迂腐而不服;谓之好怪无益,是亦不可以已乎”。

游历官绅归国后事迹大多湮灭难寻。段献增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起任燕北盐山知县,三十一年(1905年)夏赴日考察3个月,归国后三十二年(1906年)续任盐山知县,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终因获罪上官而去任,其后不详。据《盐山新志·职官篇》,段献增与前两任被誉为“光绪以来之最杰出者”,“两任盐山知县,实心实政,去后民思,惟获罪上官,中更市侩以坏其成,论者惜之。献增再去,在光绪三十三年”。记载甚略,所幸段献增在他的《东邻观政日记》后附上《文犊一斑》,其回国后两三年内情形才可窥知些许。

1907年正月二十八日接到宪札,饬令研究日本宪法及法政丛编粹编等书,限六个月后调考。二月二十三日到学司领书。因公务繁忙,限期过半,仍无暇诵读,情急之下,写了《请解盐山任读宪法暨法政等书应考通禀》,将发之际被津友函劝而止。

续任期间,重视学校教育,热心开启民智,鼓励社会公益事业。

段献增游日期间,先是杨公使指点须留心幼稚园和小学校,后在参观日本学校及教育博物馆的过程中深感“幼稚园、初等小学校实为急务”,又受日本教育之普及泽及盲哑的刺激,归国后重视学校教育自当情理之中。在《饬盐山高等小学生等遵守堂规谕》中,段献增表述了教育兴国的思想,对学生寄予厚望,希望他们待人从宽律己从严,认真遵守堂规,以求竞争世界中保种保教保国,并不要求一定入仕,或工或农或商,只要据性情所近掌握一技之长即可。试引用如下:

为谕饬遵守事。照得方今科举既停,学堂即为士子出身之地,毕业始为学界成才之人。诸生得挑选入堂肄业,诚有莫大幸福、莫大期望。将来文则佐帷幄以运筹,武则执干戈以敌忾,出将入相,固可宏此远谟,即一才一艺,各得其性之所近,或务农而种植获利,或精工而制造生财,或经商而贩运遍历环球,或服贾而居积远及外埠,是诸生之造就何有限量。虽然此固其效果矣,而其原因之自学堂始者。学堂教科,为造就诸生之原料;学堂规则,为造就诸生之方针。不有方针,趋向不定,即无所范围,以立基础。故凡一语一言,一颦一笑,一行一止,均宜防制。子夏曰: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此说祗可论人,盖论人不妨从宽,以存忠厚,律己必须从严,期臻纯粹。尚书曰:不矜细行,终累大德。诚有味乎斯言,愿与诸生勉之。爰诏学董,特立堂规,合行谕饬遵守,为此谕仰诸生知悉。务各按照规章,毋得犯违。庶几砥节砺行功崇业广,处竞争之世界,赞富强之谋猷,举保种保教保国,胥权舆于此矣。勉旃懔之,本县有厚望焉,特谕。

这里亦体现了科举入仕、鄙农轻商之传统观念的转变。《三岛雪鸿》中即已表述类似观点,如商战与兵战之比较、“工之于商,相得益彰,相辅而行”、“万商皆受成于工,而百工胥根原于学”、“食为民天,农者食所从出,而国之大利”。此传统观念之重大转变,不仅说明段献增思想开明,能顺应时代潮流之变迁,也证明其游日经历所起的积极作用。在《申明盐山高等小学堂规饬众遵守示》中,申戒乡众学堂为育才之地,非聚会宾客之所,非停车下榻之处,非白丁擅闯之地,明令不得再犯。《勘丈盐山粱家汗学产地亩通详文》详细叙述了收回被侵占多年的高等小学堂地产的经过。该地系盐沧两县交界处,段献增却不厌其烦数次携学董前往丈量交涉,足见其热心教育。

段献增归国后为将游日所悟到的治民良方付诸实践而煞费苦心,力图从开启民智人手。他创新将官府告示用浅显易懂的白话文写就,读来朗朗上口,确可谓早期白话文运动的身体力行者。如《禁止盐山县乡民打草除根白话告示》中写道:

照得地内长的黄蓿,可以养人。本县既出了告示,劝你们有地种的,不要与那无饭吃的穷民,争夺采取。留给他们作粮食,自是好事了。尚有地内长的那些野草。春夏天草苗茂盛,正好放牧牲口;秋冬天草子成熟,草茎枯槁,获来可喂牲口,也可以做柴火,随时都是有用的。尤好在自然天生,不用人工播种,今年用了,明年复发,年年都是用不完的。但只是要留着那草的根,不可铲掘净尽,总容易生长。本县访闻,有那没良心的人,只顾眼前,用竹竿将草根打净,拿去烧火。他一人得的颇多,到明年春天便不长了,成了一片光地,哪里去找草啊。此等恶习,也是不好,定要改变。本县所以又劝你们,凡有长草的地方,切不可将草根打净,必须留着蒂儿。古诗云: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年年牧放牲口,获做柴火,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总是长久之计啦。自示之后,倘若有人再敢打草除根,许你们看见的众人,报知乡地警兵首事,把他扭送来案,本县定当重重的罚他,以儆效尤。你们大家要知道,本县是一番好意,劝你们留些草根,正是教你们留点后程呢。各宜懔遵,切切特示。

民智之开并非易事,有时也不得不作让步,曾写祝文求雨除灾。对此他特加按语说明,云虫害旱灾“早经研究新法,演说告示,然而民智不开,改良非易。偏灾偶值,补救未遑,不得已乞怜于祀典正神”。

乡绅集资建桥,段献增认为“其为社会公益而足以开地方自治之先声”,专门撰文记之。地方自治可谓晚清游日学习法政的重要内容之一。段献增亦在内务省听其地方局长为言自治之要,又实地考察大阪兵库等地方自治府县。因此不难看出段献增重视地方自治思想之渊源所在。

对照游日经历可知东游观政还是起到了潜移默化作用。段献增得罪上官离任盐山后,去向不明。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在任为官,去任为绅。认为“夫士苟有心于利物济人,不必其在高位也,即居乡里之中,无不可以行利济之事”的段献增,无论走到哪里,必在其士绅圈内,有意无意地运用游日心得,做着力所能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