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全剧终(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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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两个不要相会的人,可以再也不相会(5)

“对徐思思,他本来是想帮助她走出来,却没想到适得其反让她越陷越深。到最后,他只能揭穿她的美梦了,告诉她所有的回忆都已经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欺骗,而她没有完成‘遗忘’的目标,反而走上了相反的路。这样的结果显然也使任彬伤心,因为他爱她。而之所以会爱,也是因为在她身上看见过自己的影子。任彬也是一个在回忆中纠缠过的人。具体是怎样的情况,就要看导演怎么给你编造前史了。”梁晓辰使劲点头,王草飞只是转开了眼神,好像顾灼尔说的话对他没什么帮助。

“开朗么,你是女演员,你也是暗恋任彬的旧同学。”那女孩有点愣愣的,好像跟不上节奏,脸蛋上肉肉的,四肢却瘦得只剩骨头。她望着顾灼尔,很专心,像小学生费力去听懂一堂数学课。“你是你们三个……”顾灼尔指指她和她旁边的“张三”、“李四”,“……的核心,是你拉着他们两个在这剧组里留下。你喜欢任彬,但迫于现实无法跟他在一起。很显然,因为他又穷,还过分精神化。你是现实的,你知道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没有好下场,可还是被他吸引。所以你帮他,帮到后来,觉得他何必为徐思思牺牲那么多呢,很不理解。你嫉妒徐思思,但同时也很羡慕,你是被任彬对徐思思的那种热烈感情,以及徐思思对苏凯乔的那种热烈感情都给双双迷住了的。潜意识里,那是你想要的,但理智上你又不允许自己那样做。我说清楚了么?”那女孩还是茫然,在顾灼尔说话的时候,她脸上明白和糊涂的神色来回交织。梁晓辰忙插话道,“哎呀,没事姐姐,我回去再给她多讲讲。”演苏凯乔的孩子伸手摸了摸那女孩的头,他们都笑。

“张三和李四。”顾灼尔找到那两个男孩的目光,他们俩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摆在一起就挺有喜剧效果“比较简单,还算明白。不情愿来演,但自己手上也没活儿,就当卖女演员开朗一个人情。对你们来说,在戏外不屑一顾的姿态还比较好找,在戏里,肢体动作就是一个比较大的考验了,要做好不要脸的准备。”两个男孩笑笑,有点不好意思,“姐姐放心吧,你不在的时候他们节操早就掉光了。”苏凯乔说。他们打闹了一阵,顾灼尔却没有听他们具体在说什么,她的脑筋全都被接下来要说的话给占据了。

方才讲人物的时候太投入,她到这一刻才想起来姜川正坐在她身边,听得认认真真。这感觉很奇怪,过去和未来和不可能都拧在一起。她低头,决定不看他,直到梁晓辰问,“那徐思思呢?姐姐还没有讲自己。”

她才抬头,声音平静,“徐思思不是我自己呀。不要搞错了。”

一瞬间这一圈人有点沉默。

“徐思思是一个……一个对事情会有强烈执着的人。她也许只是把爱情,还有这种情感里激越的东西……火花,灵感,欲望……看得太重要了。就是这样。”

没有人说话。

“剩下的都在台词里了。”她接触到了姜川的眼神,那双眼睛里闪过一丝忧虑。

7.

夜晚的北京已经不似盛夏,有了一点极淡极淡的凉意。柔软的暖风不经意间,有了隐约的刺痛感。四面是高高低低的楼,远处有简单的霓虹灯,仍旧没有浩大的声色。这座城市本来并不妩媚,也不够繁华,它有的或许只是苍老。那些简单的霓虹将墨蓝天空照得有了亮色,像一床被子安然盖在头顶,吞噬你所有的过往,对你说没有关系。

“它变样了么?”姜川问。

“不知道,已经很久没去过了。”顾灼尔说。

像每个人都是一堆标签,他到你面前的时候,把这些标签也统统贴到你身上。就像姜川眯起眼睛笑,把“酒”这张标签轻轻贴在顾灼尔的胳膊上。如果这个人不在了,贴在你胳膊上的标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悄悄地没了。连揭开创口贴的疼都没有。

顾灼尔忽然想起来什么,“你也没再去过吗?”不是回来已经有三年了?

“没有。”他没再多说。

两个人就谈一些工作上的事。顾灼尔把他们杂志给姜川看,指着模特身上的围巾说,这条溅上了一点墨渍,没办法,我只好买下来了。“那你以后再遇上喜欢的,就全弄脏,好一狠心都买下来。”姜川说。“全弄脏,你还让不让我穿了?”顾灼尔笑。酒吧里零零散散坐着不多的人,全部面目模糊,在夜空下不需要彼此认清。

爵士乐和酒,爵士乐和酒,她多久没有享用了?这一点让你醉,让你忘,让你逃避现实,把白天的所有琐碎和烦恼都抛到脑后的东西。单纯的愉悦,朦朦胧胧,没有原因。

这一切后面只能跟着姜川,跟着他若无其事的手。失去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不在,她再也找不到别人。

“你现在还经常看书?”姜川问。

“现在比原来要少了吧,总觉得没有时间。但……这两天又恢复过来了。你知道吗,我发现了一个绝佳的读书地点。”

“哪儿?”

“地铁上!”姜川恍然大悟,顾灼尔说得陶醉。“地铁上,你随着它起起伏伏,左晃右晃,眼睛却只盯着手掌上那一点文字,有了那一点就觉得不漫长,身边有多少人上车下车,有多挤味道有多冲,都不觉得烦,都不会慌。而且不知不觉中,好多页就唰唰地过去了,你觉得那么多时间都没有白费。地铁……真的是……”顾灼尔意识到什么,“对,你看我都白说了这么多,你是开车的。”

“我是开车的。所以啊就失去了这么一个好地方。”姜川笑笑。

顾灼尔摇头,像在说你别再逗我了,端起酒杯。姜川看她微醺,也没有劝她别再喝。“那你呢,你还有时间看书么?连坐地铁的时间都没法用了的金融男?”

“偶尔看啊。还是科幻比较多。”

“对啊,你一直都还是爱看科幻。我原来都不看的,都是被你带的。”她总是爱这样说。他们过去爱玩一个游戏,两个人互相给对方推荐书,他推荐一本科幻,她推荐一本外国文学,然后两个人比赛谁先把对方推荐的那本看完。但那个不公平的比赛输的总是他,因为她推荐的都是些艰涩难看,催眠效果显著的严肃文学,他能硬着头皮读完已经算够对得起她了。但公不公平,他也从来不说,任她每次赢了以后兴高采烈地嘲笑他,嘲笑他阅读速度慢,有时候还要加上“理解能力低下”,看她那个高兴样子,他也就什么都不打断了。然后任她抓着他的胳膊,说那本科幻里想到的点子有多棒,完全把外星文明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等等等等,说得滔滔不绝。他有时插上几句,更多时候就只是看着,看着她的脸因为兴奋而漫上红晕,像看见什么东西异常真实。

她还老说,怎么我就想不到这么绝妙的点子,脑子太笨了,怎么办啊。他就说没关系啊,这种点子我想得到嘛。以后我负责想出点子来告诉你,你负责用好文笔写出来,我们合作不就好了。

那样一本充满了伦理讨论,价值争辩,情感剖析的科幻小说,他有时候想想,还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

“我前几天终于看了你推荐过我的那部科幻,就是讲如何跟外星人对话的那个。那样的点子实在太棒了,我觉得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想到,都写不出来……科幻实在是魅力无穷,让你觉得一切都有可能。那些作者总会找到一些貌似靠谱的科学依据,你就会觉得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真的都可能在现实中发生,好像抬头看,那些星星上面真的就会有人一样。”她说着不知不觉抬起头,又发现自己的举动,扑哧一声笑了。他也笑。一整个夜空在他们头顶上。

她谈起一本喜欢的书,还是会手势变多,语速加快,让你都有点插不上嘴。还是跟原来一模一样。

“你今天念台词的感觉很好啊,还是当年上台的水准。”他还是轻轻松松就提起了那部戏,这句话一说出来,倒是叫她清醒了。她突然间静了下来,不知在想什么。“不管怎么说,那些是你写的台词,还是你读起来最有感觉。”姜川继续。他感到一点无措,好像有什么朦胧又无忧的幻境被他一不小心打破了,现实暴露出来,没有那么美。

“今天那个演徐思思的小女孩都没来,你怎么知道她不会有我好?”顾灼尔淡淡地说。

“你还是爱这么说。”带一点责备,不知是不是变相的鼓励。“归根结底,词写得好,谁念都好,不会差到哪儿去。写作上,无论是那本子,还是那些你给我看过的小说,都是我看过的同龄人里最好的。除了我以外,还有那么多人被打动。我当然不清楚什么戏剧界或者电影界具体是怎么回事,但我可以确认的是,任何一行里,都有水货充行货的人,滥竽充数,几个朋友一吹捧就起来了,真实水平其实却不行。而你不一样,”姜川说得认真,“你有那个东西,写作需要的那个东西。才华?对吧。你写的句子里面有。或者是灵气?不管叫什么,他们都看得见,我也看得见。”

你是有才华的人。好吧,竟然连你也这么说。

他不知道他哪里说错,只觉得她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高兴起来,反而变得沮丧。

“我都不知道你老公做什么的。”他只有换了话题。

“在外企呵,做销售。”她说得平淡。

“哦!你们两个是大学同学吧?”

“嗯。”

“一个院的?”

“不是,他是艺术学院的。”

“艺术学院?学什么?”

“学电影。”

“那不是很有意思么?”

“还行吧。”

可是这些关于她老公的谈话,也没有让她心情变好。他们又说了点别的,他讲了一个公司同事的笑话,可他从来就不擅长说笑话,每次讲都逗不笑人。但她笑了,很配合地笑了,这更让他知道他讲得有多糟。

后来有些晚了,她就提出要走。他没有别的好说,只好点头。她一路都走得有点心神不宁,好像一直有什么话犹豫着想说。他等着,到了楼下,她终于说出来,“那个……其实……我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姜川不明白。

“我不是……我没有你说的那种,所谓的,才华。”她说得有点辛苦。几家门店的灯渐次灭了下去,好像大学时会熄灯的宿舍。广场上稀稀落落的人在走,喝醉了的,没有家的,年轻的年老的都不知道何处是未来。

这一刻突然定格,他仿佛看见宽敞的马路中间,站着那女孩,孤独,脚腕细长。她张开双手,像即将起飞的鸟。隔着遥远的距离只望他一眼,就又消失不见。

“写小说很难的。写小说写话剧,不管写什么,都很难的。要虚构一个那么大的世界,还要有前后勾连,有结构有新意,很难的……”他重新回到听见她说话的世界里,看她认真地望向他,好像非常恳切地希望他明白,“我做不到。哪怕真正有才华的天才,做起来都很困难,更何况是我。更何况我这种没有才华的人呢。”

姜川要说什么,顾灼尔摇头,整个广场衬在她身体后面,凉凉的夜风吹得她头发飘,像旗子那样飘。“别说了,听我的。”

姜川沉默一刻,点了点头。

他们继续往车子那里走,踏过早一些时候会绽放五彩光芒的地灯。广阔的颜色,如今只在路灯月光的偶尔眷顾下才短暂闪烁,蜻蜓点水,错过了就是错过。大楼的旗帜唰地落下,天空云彩上没有赎罪天使,姜川发现顾灼尔嘴唇轻轻在动,好像念着什么词,却不发出声。他好好琢磨了一下才知道,她念的应该是那三个字,“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