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全剧终(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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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两个不要相会的人,可以再也不相会(4)

梁晓辰脸蛋红扑扑地,提高了音量,“今天我们串台词,大家坐一圈吧。”又回过头来低声跟顾灼尔说,“今天我们想把台词都串一遍,姐姐帮忙听听,有的地方就指导一下,不知道这样行么?”

“好”顾灼尔说。

她坐到那群小孩中间,白炽灯明亮非常,照得整个屋子像个闪闪发亮的大光球,让她很不适应。他们排练时,运气好能去院系的空屋子、空教室,别人要用,把他们赶出来,就只有在旧教学楼的楼梯拐角。那栋楼没拆之前,五层拐角有一片空地,水泥地,不充足的光,没有椅子,可他们就在那地方排。顾灼尔记得很清楚,那墙上还贴着一张打印的告示,写着“此处不是活动中心,禁止喧哗。”想必是附近上班的老师写的。他们在那张纸上乱涂乱画,写上“ARE YOU KIDDING?”更放开嗓子,像用台词回击。偌大学校,连个活动的地方都没有,他们无处可去。偶尔走过一两个老师或者学生,常常被吓一大跳。遇上多事的,戴副金丝眼镜,叫他们别在这乱喊,他们就跑到另一层去,聊天说话说正经的不正经的损话。等到那人差不多下班了,他们再回来,互相怂恿着要不要把他放在办公室门口的自行车车胎给扎了。

那个剧组里不少都成了话剧迷,不管是不是装腔作势,不管里面有多少真心实意。聊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布莱希特表演体系,聊舞台布景和多人调度,约着一起跑北京的剧场,看了各种先锋的传统的戏,回来一通讨论,各种各样的想法,走在深夜少人的王府井大街,风呼呼挂过,围巾高高飘扬。她每天晚上睡不着觉,躺在床上许多灵感想法汩汩地冒出来,变成一座爱丽丝梦游的怪异大世界,变成剧本上谁谁说的全新一句,或者排练室里前进后退左拐的别扭走位。一束灯光在她脑子里照下来,一束灯光下,站着一个人,分成两个四个八个十六个,脑海里面就是那样的大江大海。

这一切在这间崭新的屋子里,都看不到了。几个小孩闲聊着才坐下,有的不时瞟她几眼,带着不屑或者好奇。“好啦好啦,你们都别说话了,”梁晓辰指那两个男生,然后又探过头来,“姐姐你先给我们说两句吧。”

这话出乎意料,一圈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那……好吧,”随便说点,“读剧本往往是排练的第一个必要步骤。”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通过朗读剧本,把你的角色的台词都大声读出来,不仅仅是熟悉台词的过程,也是进入角色,进入这部戏的过程。所以读的时候,一定要带着相应的感情、语气、停顿,收敛与张扬。和演其实没有区别,只是去掉了动作的负担而已。如果情绪到了,能带出一些肢体动作就更好。”

有的女孩点了点头。有的男孩低头看着地面,用手划着形状。就这么简单的几句,过了这几年没有再说过,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说得上。

梁晓辰又探头过来看她,“那……我们就开始了?”顾灼尔希望梁晓辰可以不要每走一步都请示她,却不知该怎么说。她想说自己真的只是来看看的,偶尔指导两句,不想作为排练的重要人物,也不想和这个戏有太多关联。“苏凯乔,任彬,张三,李四,陈开朗……”梁晓辰一一提醒每个人的角色,又回过头说,“今天我们有一个人上课没来,姐姐你就先替她读徐思思这个角色吧。”

“女主没来?”顾灼尔讶然。

“嗯……因为今天姐姐你有时间啊。”梁晓辰费劲地说完这句话,顾灼尔忽然感到抱歉。抱歉转成了麻烦感,挥之不去,像穿了一件讨人厌的外套,又不好大庭广众地脱。“而且大家也都想听姐姐读台词。”梁晓辰看不出她心情糟糕,反而跃跃欲试。“姐姐当年的台词,不是连评委都说专业吗?我在视频里都看见了!一直都可想听了,以后也才好给演女主的女生说戏啊。”其他孩子也看着她,对着剧本交头接耳。确实没有多余的人手了。

“好吧。”顾灼尔勉强说。既然如此。她深呼吸,翻开剧本。好像走进一个堆满骷髅头的洞穴,扯开缠绕的蜘蛛网,打开那个尘封已久的铁盒。她一页页地快速略过去,唰唰地翻页,却也派遣不走那种惶恐不安。

“我对你的感情……我自己也难以说清。”他们开始读了,居然就真的这样开始。她感到巨大的震动,克制着强烈的想逃跑的欲望,克制着内心里庞大的羞耻感。渐渐地,她发现那个饰演任彬的男孩有一副出人意料的好嗓音,像虚无磁场。她强迫自己只听声音,不去读内容,就慢慢能够静下来。那声音让她想起薛宁,微微不同的特质,却同样迷人。顾灼尔抬头,男孩的长相神情也与薛宁有几分相似,刚才却没注意。那幅眉眼之间,全是爱搭不理的倦意,嘴唇好看,让人讨厌不起来。

“时间静静地悬浮在你我的头上,我虚弱无力的手对一切都还尚不确定。”然而这还是可怕,一旦听见内容沙沙作响,就像一场实实在在的强烈折磨。文字是多么可恶的东西,把当年那么多的矫情、滥情、幼稚、愚蠢,明明狭隘却自以为是全世界真理的见识记录下来。而身边的这群孩子,却还不以为意,个个读得如此认真。

“你可能在纵情歌舞的时候短暂地遗忘它,在狂饮饕餮的时候短暂地忽略它,可是但凡,但凡你有一丝一毫的独处时间……”好吧,可以逃跑么?就是现在。立刻,站起来,夺门而出,谁也不理。从此这一屋子的人,这一屋子的灯光和事都被甩在身后,如果在大街上遇见就绕着走。

“……你就会发现你的酒精******尼古丁都是飞舞。它又紧紧地钳住了你。”

然而长得像薛宁的男孩的台词结束了,该轮到她了。沉默。几乎想哭。顾灼尔用尽一切努力,吸气,张开嘴唇。

“它又紧紧地钳住了你……像是最深的梦魇里最挥之不去的鬼魅。无论你做什么,喝哪一种饮料,吃辣的或者不辣的食物,站在哪一条叫不上名字的小街,你一回头,就会看见它站在你身后,它从来没走远过。”

她读下来了,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阔的教室里回荡。她的台词还很多,她还要继续读下去,和演任彬的男孩完成一段对话。她死死盯着剧本,全副武装地认真,这样一来,那些不必要的情绪,就可以少一些钻进她的脑子里。这样努力戒备,就还能赚取一点成功,尽管还是有极少的画面漏过了这条防线。比如站在舞台上,很刺目的灯光照进眼睛里,底下一片白花花的人没有一个看得清。比如薛宁狠狠甩手,从她面前风一样走掉,她哆哆嗦嗦地从烟盒里抽一根烟。比如剧场里鱼一样穿梭的人,午后的草坪,顶着白花花的日头和来自内蒙古高原的风沙。但,已经很少了,她的努力认真终于还是带给了她某种微小的安全。

又比如,一个靠在门口的少年,有点兴奋,有点好奇地往里面看。少年的脸发生改变,有时间飞速地跑去,一阵狂风卷起漫天沙尘,转眼是一个大人了,“所以我们不得不又相遇了,我不得不停止我放浪形骸的逃避再重新面对你了是不是?”她在幕间的转换时抬起头,姜川站在门口。

他没有进来,只是靠着门框。他的目光淡淡的,从那双眼睛里,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整个剧本读完,姜川才走进来。“我的一个朋友,想来看看排戏是怎么回事。可以么?”顾灼尔说。梁晓辰看了一眼西裤衬衫的姜川,又看了一眼顾灼尔,点了点头,露出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还有傻笑。顾灼尔感到她误会了,又懒得解释。

他走过来,和他们一起席地而坐。孩子们很自觉地挪出一个位置,他也笑着和大家打了招呼,笑容迷人而宽容。“我大学的时候可羡慕排戏这回事了,结果她当时倒好,不带我玩儿。”姜川指指顾灼尔,孩子们嗤嗤地笑,他戏谑地看她。顾灼尔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这样。言谈举止都怡然自得,行云流水,她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十一罗汉》,里面乔治·克鲁尼随便甩一个眼神,都能俘获一大片芳心。

这与她记忆中的他那么不同。

“灼尔姐姐给大家讲讲角色吧。”梁晓辰拍拍手,示意大家,同时用热切期待的眼神望顾灼尔。她没想到她会如此依赖自己,有一点不快。可转念一想,她又能忍受得了谁,在她面前,头头是道地讲《嗨,凯乔》讲任彬苏凯乔徐思思呢。

他们是长在她头顶的大树,吸取她的脑子而活。不管别人说“我懂得”还是“我不理解”,对她来说都一样。都一样是外面的人。

“嗯……苏凯乔,他是一个记忆中的人物。”那个演凯乔的男孩,有一对小而灵活的眼睛,肩膀很宽,头发茂密,总是露出一副友好认真的表情。“他……对徐思思来说,他是她已然失去了的人,因而从剧情上来讲,他是她回忆的核心,也就有着最为重要的地位。所以是意义上的男主吧,虽然任彬戏份更多。”男孩装作愤愤不平的样子,不可置信地摊开双手,“我可不管你们要怎么申报男主、男配的奖啊。”梁晓辰和一圈人都笑。

“他是回忆中的那个少年,活泼、聪明、风趣,有着很大的梦想,举止不那么世故。这个角色并不那么难演,表现出你真正纯真的一面就好。大家一看到你,就觉得这个人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很单薄,不复杂。你选的这个演员,自身条件就很符合角色嘛。”梁晓辰有点害羞地摆了摆手,男孩则很自信。

“任彬……”顾灼尔与他对视,在剧本演员表里,她看到了他的名字,王草飞。有点不一样。王草飞的眼睛很黑,很深,看起来有很强的攻击性,让人不敢直视。但他仿佛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特点,直直地看着顾灼尔,里面有着标准的只属于少年的自尊心。“相对来说就是一个更复杂一些的角色了。你应该能理解他对徐思思的一见钟情,他是个落魄的写手,却骗她说自己是导演。他找了旧时候几个表演系的同学,用自己存的那点钱帮徐思思拍下她记忆中的情人凯乔,完成这个梦,从而把这段回忆放下。那是一种非常滑稽,形式化又极端理想化的姿态。吟游诗人,你或许可以从那种人身上找找感觉,穷困但仍有尊严,有风格。”

王草飞轻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