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全剧终(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43035700000036

第36章 SHE WEARS DENIM WHEREVER SHE GOES(4)

“唔……”袁来叼着吸管,伸长脖子看,仍旧一副小女生的样。除了脖颈的线条已经是天鹅般的女人。“好棒,不知道是什么风格的?”她咬着吸管,说话含混不清。中学的篮球场边,年级里最拉风的“坏男生”在炫耀球技的时候,也许她也在旁边这样目不转睛。

“可能是民谣吧。”

她不知道。不是KEVIN邀她来的。

台上那个男人不知有没有看清她们。然而这么暗,谁又能看清谁。他们彼此都不需要看清,需要的只是这黑暗与零星烛光中的混沌。他拉过麦克,眼神如清水般,巡游在台下的小片池塘之上。

扭曲的弦音响起来,竟然是朋克摇滚那一类,吉他高高地跳起,悬而未决。他开口唱,声音邋遢绵长。

SHE WEARS DENIM,WHEREVER SHE GOES.

SAYS SHE'S GONNA GET SOME RECORDS FROM THE STATUS QUO.

OH YEAH.

OH YEAH.

她说她从不会被逼着违反意愿,她说她不吸毒了只是吃点药片

袁来说,“这不是你给我推荐的那片子里的歌?是那首吧?是不是那首?”激动从她眼睛里泄漏出来,变成漫天星光。

顾灼尔想说,筱德走了你知道吗?我没有工作了,你知不知道?有了梦想就不能有他了么,他们都说这不是二选一,但我这么胆小要怎么才能不害怕?我该怎么办呢。亲爱的,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可是却有一大团棉花堵在嗓子眼,吸收依附在喉咙管壁上的唾液,吸收多余的泪。

于是点头只说,“是吧,应该就是。”

I DIDN'T WANT TO HURT YOU.OH YEAH.

I DIDN'T WANT TO HURT YOU.OH YEAH.

袁来的手臂环过顾灼尔的肩,在怀里紧紧一搂。耳边像有一丝瘙痒的风,是她说话。

“没事,他会回来的。”

屋子里人声幢幢,耐心听的人也不多。那一小块羞赧的光亮却集中着她和她所有的视线,她们听得聚精会神。有那么一瞬间,突发的激动几乎也使顾灼尔想要落泪。可她只是抽搐了一下,抑制住了。袁来更紧地把她的肩膀揽了一揽,她点点头,不知道在点给谁看。

“慢慢写点东西,找找感觉,先别急想工作的事。不放心也可以一边找着,找点跟文学相关的,能帮助你的。钱的话,我和姜川凑了个五万块的‘顾灼尔想干嘛就干嘛启动基金’,怎么样?”

“嗯?”

“以后十倍奉还,别臭美了。”袁来傲慢地把目光转开,侧脸在橘红粉蓝灯光下徐徐流转,“毕竟姐也想过去非洲靠保护动物挣钱的好吧,你就别废话了。”

她说她喜欢我头发因为它披了我一背

她说她喜欢我们这拨人因为我们实在够游手好闲的

吉他SOLO了,袁来跟着他们一起使劲拍手尖叫,起哄架秧子。顾灼尔没来得及,还在努力憋住眼泪。“唔……我在北京这边找到一份工作。后面一两年,应该就在这边了。”袁来突然说。

顾灼尔再次没反应过来,袁来微微一笑,“陪你,好不好?”

过了一会儿,顾灼尔才说,“真的是陪我的话,那当然好了。”

袁来哼了一声,“是嘛,就是陪你,还不信。”

顾灼尔笑着等她。

“昊明这人还挺靠谱的。”袁来说完,转过头来看顾灼尔,没一点害羞,颧骨上两团明亮如银。“误打误撞。我妈现在可算是放了一百个心了。”

“对了,你跟姜川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袁来说。

顾灼尔盯着她大红色的甲油,一时说不出话,摇了摇头。

“我看你们上次一起来医院,有说有笑的嘛,怎么都不告诉我?”

“筱德前几天……”顾灼尔叹了口气,“在家里翻出来,过去姜川送我的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

“一盒纸玫瑰。”

“哟,想不出来他还挺有心。”那欢快的嘲讽劲儿,嘲讽的欢快劲儿,像撒了手的气球一样飞,蹦蹦跳跳,不知天高地厚。好像以前她们一起坐在宿舍床上,讽刺那个一说传授经验就特别装模作样的师兄,说着说着袁来就喊饿,跑去楼道里的自动贩卖机摇摇摇,摇出一包麦丽素。

袁来转转眼珠,“所以他才去武汉的?不至于吧……”

“那是公司派的。但我……”

“你都是瞎操心。”台上又一曲响起来了,是没听过的歌。“你看看,我问你和姜川怎么样,可你满口谈的都只是筱德。”顾灼尔抿了抿嘴,“我看筱德那边保准也一样。你们两个……”

袁来不再说。想起她还在旧金山上学,放假时候回去看顾灼尔,第一次见到那两个十恶不赦的家伙并肩走,在学校犯着二逼横行霸道。一柄柄利剑的目光唰唰射过来,照样大笑说话打闹得天经地义,非要把屏幕上的刻骨甜蜜活生生搬进现实,管你什么万箭穿心。

后来袁来答应去给她婚礼当伴娘,那个上午其实严重怯场。车子快开到目的地,后视镜里那一小块顾灼尔的婚纱晃了她的眼。可惜不是新娘子,连逃婚也没有资格。

你还带着两坨酒醉红晕偷偷对我说,有时候也挺嫉妒你,去纽约,退学,都说走就走,不像我们。而我就只有心里默默想,如果我也能找到一个让我开心的,让我畅快淋漓的,让我死去活来的,哪怕只有短短的几个月,几天……你该不知道吧,我又何尝不曾对你嫉妒万分?

“对了,薛宁的青岛婚礼,过几天就到了吧。”袁来突然说。

“你去么?”顾灼尔问。

袁来摇头。

等了一会儿,才轻轻咳两声,换上昂扬欢快的语气,“我要正式宣布一下,我已经彻底放下他了。”

两个人默默地,相互靠着,听台上的一首又一首。时间仿佛短暂地停止,像过去一起浪费过的,再大手大脚也感觉不到什么流逝。

与她说,我认识了一个叫姜川的。与她说,姜川这人真好。与她说,真的再也再也没有办法面对他。或者她对她说的,“我要正式宣布一下,薛宁这种人,白送我我也不要。”或者很多年后的,“我已经彻底放下。”

歌还在放着,顾灼尔记起袁来有一次回到美国,打来电话说在北京呆的那大半个月,真像梦。她一直记着这句话,每次跟她在北京短短地混一混,都会想起来。躺在袁来的床上,看着她在那里发邮件聊天,也觉得,最好的日子不过都大梦一场。

就是那被无限拉长的该死青春吧。大部分的东西都消散了,没了抓不住了,却还有一小部分被存下来,存在一些人的眼睛里。你很少看到他们,你们很偶尔才碰个面,也不再聊得事无巨细,可是看到那双眼睛的时候,你会懂。

KEVIN走过来,到她们面前,“顾灼尔?你怎么来了?”

“KEVIN吧?唱得真棒!”“你朋友?”KEVIN问。顾灼尔点头。

“听说你要和你老公骑行去西藏?我靠,太酷了吧!准备得怎么样?得好好锻炼身体吧。加拿大领证好不好领?想想就觉得幸福!”袁来像冲锋枪,快活地说说说,不给人喘气停嘴的机会。KEVIN说,你等一下,我给你拿个东西。袁来附在肩膀上说,小哥长得不错啊,做GAY好可惜。KEVIN转身回来,手上是一本书,塞进顾灼尔手里。

“史铁生的一本未完成的小说,刚刚被他夫人整理出来出版的,你还没买吧?”

未完成。所以不那么沉。史铁生。她甚至受不了直接叫出他的名字。在高考复习最难的时候,放下他那本散文,在物理化学生物数学的青面獠牙里继续。去支教的时候,带小朋友们读《我与地坛》,她问读懂了么小朋友们摇头,她心里说这就对了。或者那时候写剧本,写得自我怀疑掉下好多自我可怜的矫情眼泪,对未来彻底迷茫无措不知道自己要做谁要做什么,无意间翻开到某一页,就觉得这又有什么,就继续吧又有什么好废话。再或者,和姜川闹得水深火热你死我活,埋头躲进兔子洞,那书就连翻开都不敢翻开,就像他说的最想念的连梦也梦不见了。“写作,就是为了生命的重量不被轻轻抹去。让过去和未来沉沉地存在,肩上和心里感到它们的重量,甚至压迫,甚至刺痛,现在才能存在。现在才能往来于过去和未来,成为梦想。”小时候或者长大了,这样或那样的时刻,难以启齿,她翻开书看见他说,生命不过是过程,死亡不过是节日,而爱情,而爱情……

你居然记得啊,她想对KEVIN说。可是却好像如鲠在喉说不出。KEVIN说我去找我男人了,有事叫我。那本书静静地躺在膝头,她的手摁在精装书皮上面,不愿这么快就把它塞进包里。闭上眼睛窗外楼道里音乐喊叫爱情热闹隆隆,就像在大学宿舍,她只有一台电脑荧光屏,翻开屏幕,紧紧塞起耳机,音量同样开到隆隆。她只有一台,只有一行接着一行继续。

袁来说,你坐着,我再去要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