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没有说什么特别的。其实在说完气温转凉了，问问小豆好不好之后，他已经不知道可以再说什么。想了一想，短也就短罢，反正也不回。自从黄心语带着小豆回了娘家住，他每天一个电话，都是您拨叫的用户正在通话中。她要让他知道，是她亲自摁断的，没有别的理由。
第一条长长的短信没有回音。第二封不长不短的也没有回音。
于是第三次，在打了电话仍旧响起“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之后，他又编辑起短信来。这回则是最短的了。
其实他只是在开车过来的路上，差点不小心撞了一个骑车带孩子上学的女人。就是一瞬间的走神，变灯了而刹车踩得晚了一秒。那女人一只脚撑在地上，怒气冲冲地瞧着挡风玻璃后面姜川的脸。嘴里骂的什么他读不出来。自行车后座上那个孩子，裹得像只小熊，茫然地扫了他一眼，注意力又被汽车的标志吸引走了，专心地看，小黄豆一样的眼睛滴溜溜。
他只是在那一刻想起来黄心语和小豆。
我甚至都没有这么爱你过。这算什么狗屁理由。
他想起那个女孩，站在马路中央，伸开双臂的样子。
黄黄的分割线在她脚下，像一只腿骨细长的鸟。
“赶紧进来。”他的遐想被这句话打断了。陈家祁阴沉着脸，从未有的严肃。他下意识感到有事，跟着匆忙进了会议室。
屋里已经坐了两个人。管技术的，和管人事的。还有第三个，陈家祁一屁股坐到椭圆桌子的最那头，翻手机一副玩世不恭。那两个与姜川打过招呼，都是一脸疲惫倦意。屋子里沉默着，异常压抑，姜川根本不知道是怎么。直到老周走进来，嘭地带上门。
“我们就开门见山地说吧。”老周双手撑在桌上，身体的重量牢牢将他压向几十米楼层之下的土地。“家祁。”
陈家祁一副点我的名做什么的表情。
“那篇新闻稿你到底审没审过？”老周言辞冷峻。
“审过啊。”
“审过……”他戏剧化地扭过脖子，“审过你怎么让它过的？”他猛一拍桌子，姜川没见过他这样。印象中的老周还是酒桌上那个不怎么说话的码农，觉得编程序太简单了才转行想玩玩别的。
他气呼呼地往椅子上一坐。“你自己看看，已经被转发了多少条？快五万！”他把手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顺着桌子一滑。要不是姜川截住，一准掉到地上。姜川看见屏幕上，那条森林笔记官方微博底下的转发数字——48619。而他点开那条长微博，用不到五秒钟的时间就搜索到了那几个最鲜明的词：政府、开支、腐败、学生利益……不用再看下去了。
“那不是很好？”陈家祁继续，整个人晃悠晃悠地，一副吊儿郎当不屑一顾的神情。他历来和老周之间就因为作风差异太大而不怎么对付，一个严肃谨慎，一个对什么都是玩世不恭。老周负责融资，陈家祁负责公共事务，也就是市场营销形象宣传之类，两人平时都有意无意避免过多交流。“让更多的人知道我们森林笔记……”
“你这就是胡来！”老周一掌拍下去，整个人又站起来了，那眼神像熊恨不得把陈家祁吞了。“是，要扩大影响扩大影响，你也得找个正规渠道吧？”
“正规渠道怎么扩大影响？就那些寻常普通的消息稿，项目怎么进行的，学生怎么怎么贫困……怎么吸引眼球？你给我弄一个试试？”
“你就是胡来！”老周打断他的话，“要你是干嘛用的？就是要你监管，对我们所有对外的消息内容都得把关。结果呢，你看看这个森林使者写出来的这些话，这还是我们所说的项目实践日记的概念么？这简直就是一篇政治揭发，政治检举！全篇都在说县政府怎么怎么，书记侵吞了其他基金会募集的给学生的捐款……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当初做这个项目的时候概念不是都一起明确了么，你问问姜川，让他把当时的策划书调出来看看！森林使者，不是探访揭丑的记者！你这个关到底是怎么把的？我甚至怀疑……”他深深吸气，“我甚至怀疑是你指使暗示这个人往这条路子上偏的！”
姜川听到现在，看到陈家祁眼睛里那点只肯冲他流露的愧疚，心里猛地一沉。
管人事的姑娘探了探身子，想缓和气氛。“我想家祁最开始做出这个决策也是为了公司好，制造话题么，就是欠妥了一点，莽撞了一点……”
“他欠妥得也太多了！当初说要一起搞森林笔记，我就信不过你。看你整天嘻嘻哈哈的那样子，就不像真能做事的人。要不是姜川极力举荐你……”他恶狠狠地扫一眼姜川，“……说要拉你入伙……我当时也就是想，你和我风格不同，也许应该找些跟自己迥然相异的人一起工作，起到互补的作用。结果呢？你看看……到头来全都被你毁了。森林笔记的创始人里……根本就不该有你的名！”
“你说什么呢你！”手机碎裂的声音，陈家祁一把把它扔到墙角砸碎了。他的眼睛里都是血丝，其实也两天没合眼了。“你他妈怎么说话呢？这件事我是搞砸了，我认栽，赔不是，对不起了！可是你怎么说话呢？”
“晚了！”老周忽然大吼一声，盖过了陈家祁的嗓音，盖过了一切。
“你知不知道，咱们B轮融资的资方是什么来头？他们的大头原来在体制内，混到过处级，现在来来往往走的都是这边的旧关系，这就是我这几个月辛辛苦苦谈的资方。人家也上网，都日新月异了，你以为微博是他妈什么新玩意儿没人盯着？转发五万条，惊动了当地电视台日报，人家早看见了。听他秘书说，老头听说了当场就把桌上电话摔了……”他的声音低下去，像一摊烂泥一样倒在椅子上。
“没钱了。”
只剩这三个字，盘旋在屋子上空，露出秃鹰残酷的脸。
姜川一路开车回家，觉得一切都像梦。城市的街道上还是如此繁华，那么多闲人，他是给公司请了假的，但这些人呢，难道都请假了么？还是他们都是行尸走肉，都是他脑子里想像出的幻影？森林笔记就这么解散了，真的只错了这么一小步……老周说他会继续进行其他的融资尝试，可是谁知道呢？可能明天就来钱，一切都重新运营起来。被打发走了的年轻身影们又汇聚在那间明亮的办公室。也有可能要几个月，或者永远。
看着老周那张气势消沉的脸，他真的无法确定。
出会议室的时候，老周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川儿，咱当初想得多好？这个项目……我还记得你跟我们阐述这个IDEA的时候在小白板上画的图。”他也记得。记得越说越激动，可是为了逻辑清楚要努力克制。然而陈家祁那种随便的家伙，就一下子跳起来说，牛逼啊，手拍得特响。姜川沉浸在回想里，老周在他肩上拍了两下，几乎推着他出了会议室。
如果不是他推，姜川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力气出来。
电梯上升，一个又一个的人在不同楼层下。就像这短短半个月里，一个又一个离开他的。心语走了，小豆走了，顾灼尔也走了，现在，轮到笔记了。全没了。他所看重的，全都没了。叮的一声，到了他自己的楼层。
他觉得自己失败到家。只配永远活在这个电梯里，上上下下，上天堂下地狱，永远没有尽头。
因而，当他拧开钥匙，推门而入，看见沙发上那个看着电视，转头向他的美丽身影的时候，几乎激动得差一点，就要哭。
6.
“IMPROVISION即兴”里面灯光那么昏暗，顾灼尔甚至看不清KEVIN的脸。
然而那只是他还没上台的时候，坐在那块小平台的旁边，没抽烟，喝一杯白水润嗓。有另外一人在他耳边俯身说话，她不知道那是不是就是KEVIN的未婚夫。上一曲演奏完毕，坐着喝水的模糊人形摘掉了帽子，走到灯光下面。灯光像打匀的蛋清，他被笼罩其中犹如一块玉中混杂的坚硬杂质。顾灼尔拉了拉身边袁来的手，“就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