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觉得第四幕还有问题。”顾灼尔说话了，不理睬姜川看她的眼神。王草飞大概是没意料到顾灼尔会说话，先是一愣，后来又摆出那幅少年相的桀骜来，带着不服气，“是么？你觉得哪里有问题啊？”他牢牢地跟她对视着，深黑的瞳仁聚集着不满。
“你声音条件很好，这一点大家，包括你，肯定也都意识得到。”顾灼尔甩开姜川，走到王草飞面前，“不过你整体的感情太淡漠。‘吟游诗人’不意味着装腔作势。你的嗓子好，就把声音控制在那么高的地方。可是那太远了，很美，但是不对。”王草飞喉结一动，好像真在思考她说的话。“这一幕是你跟徐思思彻底对抗的部分，你指出来她错了，偏离了轨道，同时也向她表白。需要的是非常充沛的力量，决心。你的声音本身不具备这种强烈感，有些飘忽，所以更要加强，到这边来吧。”
王草飞不情愿地被顾灼尔带走，最后看了凡一舟他们一眼。两个人在角落站好，面对面的。单独与顾灼尔相处，王草飞有点不好意思。
“我开始喜欢你像是一个可悲的故事人物。喜欢你从令人窒息的阴霾中一步一步走出来时身上闪耀着的无限可能。我知道你不可割舍，我知道你心里最深的那头野兽总是在凌晨三四点就出来乱窜。你坐在凌晨三四点的写字台前写剧本，让那些与我毫不相干的过去甚嚣尘上……”
她越看，越觉得他像薛宁。但，只是长得像而已，性格却差得这样远。薛宁绝不会摆脸色，绝不会把情绪放到最外的表皮上来，对谁都是温暖的，善意的，好像他真的在乎。久了你就知道，他并不在乎，他在乎的事情除了他自己的风度不剩多少。
所有这些，却不是袁来一个暗恋者能知道的。这世界上离“爱”最远的距离就是“崇拜”。但她怎么跟袁来说。
“对，‘喜欢你’、‘可悲的’加重。这遍就比刚才好。”王草飞轻轻地点头，似乎还有倔强留在身上，不愿轻易就对顾灼尔屈服。“你可以自然带出动作来，身体里，手上发力，挥舞、握拳都可以。让身体的力量辅助你声音的力量，一点点找爆发的感觉。再来。”
王草飞调整了位置，重新开始。尽管他已经投入进了台词，你还是可以感到他淡淡的不满。就是这样不成熟一碰就炸的小孩，经不起批评。偷偷对一个人有好感，但要拉下脸来去主动出击又太难。长大的过程中，想必受了不少宠爱。
5.
“今天排练谢谢你。”
短信的铃声和电梯到达的“叮”的一声一同响起。他打开手机，和出电梯的人擦肩而过。一个陌生的号码，而且没有署名。他知道这是谁。
“谢什么？”他回过去。
电梯到二十层，从明亮走到黑暗里。走廊的黑暗随着他的脚步声又变得明亮。一模一样的房门，本来他们的门前摆了一块小地毯，但因为心语嫌它被踩得太脏，摆在门口也难看，就收回去了。于是就又变成一模一样。
“你知道我是谁？”短信又发过来。还是那个号码。
“你是凡一舟。”
姜川拿钥匙开门，进屋，心语坐在沙发上，电视的亮光照着她的脸。他有时觉得那很可怕，一个面无表情的人，脸上的光变着颜色，变化万千，时而惨白，时而碧绿。
“怎么这么晚回来啊？”心语说，没有回头。
他把钥匙一扔，“今晚上有排练。”
“哦好。”她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小豆呢？”
“睡了。”她这才看他，微有责备，“你早点回来，还能和她玩会儿。”
手机进短信的振动，被电视里那对男女的吵架声盖了过去。
他洗澡出来，心语侧躺在床上，撑着头，用笔记本继续看电视剧。他去摇篮边上瞧了一眼，小家伙两只小手缩在一起，腮帮子鼓得像个小气球，睡得正香。摇篮这事是心语一口咬定的主意，说是要从小就培养小孩自己睡，她对西式的东西倒是都奉为圣经，婚礼坚持不回国来办就让姜川他妈唠叨了不少。
“今天她要是半夜又醒了，我可不管啊。”心语把笔记本的音量调到最低，压低着声音说。电视剧应该是换成了古装的，也可能是武侠，即使声音小，也能听出来一点乒乒乓乓的刀兵声。“小豆老睡得不好，到半夜就醒了。我看网上说别人家的孩子有好多也不起的，一觉睡到天亮。这孩子怎么就不是呢。”
“别人家的孩子？”
“怎么啦？”
姜川笑了，“你不是老嫌好多父母拿自己孩子比来比去的？你看小豆这才多小，你就开始说‘别人家的孩子’了。”
“行行行，你怎么就会挑我刺啊？”姜川就是想开个玩笑，没想到心语倒急了。
“怎么了你？”他把椅子转过来，正对着她。心语摘掉耳机，“我是担心房贷，每个月这么多钱。人银行可不管你是什么状况，是有工作没工作，这么多钱贷了就每个月都给得出。然后万一有点急事呢？前两天我妈还打电话说想再过来一趟看看小豆呢。”
“你妈不是上个月刚来过么？有急事咱们又不是没有存款。”
黄心语白了他一眼，“我妈那事是不一定，但要真出大事那点存款也不够啊。再说存款也不能只变少不增多吧？那不早晚有花完的时候。而且咱们还不清楚小豆是个什么体质呢，现在看着是还没事，可要过上一段时间，她也跟我小时候似的，隔三差五就生病，那怎么办啊？还不是要花好多钱？”
姜川的手机在桌上又振了，他拿过来看，黄心语显得不太乐意。“月亮真好，总算看到正宗的‘荷塘月色’了。”姜川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是谁，后来再看几个连着的一样的号码，才意识到是凡一舟。“这么晚？”他回，想起这孩子在排练时问他是不是也是这所学校的，他说是。她要他推荐校园里最漂亮的地方，他说还得是“荷塘月色”吧，不能免俗。
姜川放下手机，才发现黄心语一直在等他，脸上有点不快。“你刚才说到哪儿了？”他赶紧说。黄心语干脆合上电脑，坐了起来，“我说，小豆要是生病，身体不好的话，还得花好多钱。她要生病，我又老得请假带她去医院，那奖金不就又悬了？”
“孩子以后怎么样这不都还未知呢？你别一上来就想这么坏啊。”
“不是我想得坏啊。是你得为这种情况做打算啊。没有打算，万一真发生了那怎么办啊？你求谁去？我就是说，现在这段时间正是开销大花钱多的时候。你又不是不知道一个小孩要花多少钱？我怀孕那会儿住院的钱就都花上万了吧？”
“你就是想劝我别辞职吧？”姜川其实早就听出来了。
黄心语这下脸上才有了点笑容，乖乖地点了点头。姜川的手机又好巧不巧地响了。
他赶紧拿起来摁开，知道老婆那边已经在酝酿怒气了。“嗯，而且是一个人哦。”后面还有一个小笑脸。他都忘了上下文是什么了，努力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赶紧回去。”他发，也没办法再多说。凡一舟那样的漂亮女孩，这么晚，一个人在校园里最容易出事故的地方晃，入学的时候没听师兄师姐说过么？她自己怎么就一点危险意识都没有呢？
还没等他打完那四个字，黄心语就说话了，“这是谁啊？这么大老晚的还一直给你发短信？”他赶忙摁了发送键，“就是排练的剧组里的一个小孩。”
“排练……”黄心语叹气，“我也不知道你怎么突然迷上这个了，去个一两次不就完了么？还隔三差五地去。”
“我这哪是突然迷上了？”姜川也有点不可思议，“咱们俩大学刚谈恋爱的时候，在英国，第一次约会？”他们两个第一次约会就是去看的正宗的莎翁戏剧，后来那一个学期，THE NATIONAL THEATRE，THE OLD VIC，SHAKESPEARE'S GLOBE……他们把伦敦有名的剧场都跑遍了。
“好了好了，别跑题了行不行？”黄心语不耐烦，姜川对她这样的反应有点失望。“辞职的事。”她正色道，“现在正是缺钱的时候，什么都还没稳当呢，你真的要去创业么？跟陈家祁他们？”
“我们不是讨论过这个了么？”
“是讨论过，现在就再讨论一下。我不是上次没有想到小豆会生病这件事吗？”
“可是……现在真的是最好的时机了。”姜川只好再努力说服她一次，“我之前不是说过了么？现在的课程设计已经终于成熟了，该做咨询的部分该去谈去聊的部分都做完了，前期的项目设计我参加的就有限，如果现在再不参与进来，以后估计也不会再有机会了。现在项目策划这块正缺人手，我又在这方面相对最有经验，其他的部分我又不懂教育学不懂计算机都帮不上忙。更何况不是完全没谱的事，A轮投资都已经拿到了。如果我最近再加把劲，那一切就上正轨了。项目就正常运转了。到时候你还担心什么呢？”
“项目就算正常运转了，也还有很多可担心。”黄心语双手抱在胸前，姜川发现刚才的话都没起任何作用，颓然地靠回椅子里。“从正常运转，到盈利，到更大规模地盈利，你知道要几年？你能保证要几年？一两年，三四年，还是五年？有的项目自始至终都盈不了利，最终还是要破产。而且你们现在，从你跟这事沾边开始，你就往里扔了不少钱了吧？就为了现在维持周转，你已经往里扔了好几万了。”
“创业初期都是这样的。”
“好，那就说初期是这样。以后呢？还是刚才的话，你这项目能盈利么？陈家祁那种人，我看着就不靠谱。再说你这内容，我一听，这就不是一个能赚钱的事。公益项目？”黄心语嗤嗤地笑了，笑得姜川心里一片冰凉，“天啊，亲爱的，你哪来的这么多爱心？你还不是亿万富翁呢，用不着自己还没吃饱就往外捐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