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专门拍空气，各个地方、各个季节的空气。在他特制的感光材料中，空气的流动轨迹和层次被显现出来，当然还有颜色与气味。每一幅照片都像印象派的画作，在光线之下神迹般形成不可思议的阴影与轮廓。自他不小心拍出第一张后，便迷恋于此，不可自拔。
二十岁时，他喜欢去人迹罕至的地方，捕捉空气原本的形态，并逐渐掌握了一些规律。通常，海上的空气强壮有力，带着介于海天之间程度的蓝色；河流上的空气就柔媚一些，身影曲折，但不时有惊人之举；雪地上的空气成熟、沉静，像慢慢踱步的智者；雨天的空气则最曼妙，欲泣又止的失意样子，让人看了颇有想恋爱一场的愿望。
三十岁时，他突然爱上人群上方的空气，那里的景象之复杂、诡异、多变，是大自然的原初态无法比拟的。他发觉，空气与其下方正从事的活动常有巨大的反差。比如战场之上的空气，是他所见过最凝重最缓慢的，敌对双方的厮杀如此激烈，却始终禁锢在同一片封闭的空气里难以喘息；博物馆美术馆的空气则远比一般人想象的迅捷，各种携带着不同灵感的气流在馆内横冲直撞，相遇、碰壁又返回，在有限的空间里无限次更新。那时的他，常常绞尽脑汁去特殊的地点寻找特殊的空气，比如垃圾场、屠宰场、红灯区、异装癖酒吧……有时想出一个地点，比拍到照片还令他兴奋。
四十岁时，他才意识到，这么四处奔波，不如观察日常生活。恋人上方的空气是樱花粉加蜜糖黄，新婚夫妻上方是玫瑰红加雪花白，老夫妻上方是炉炭灰加银杏黄，而在这总则之下，每一对伴侣又显示出自己的特质，微妙的色彩如同香水的前味中味与后味一般融合在一起，各个都独一无二。还有笑的空气、哭的空气、发呆的空气、发火的空气……活了半辈子，他才悟到，人的情感才是最原初的东西，没有情感，万物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