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车头灯不亮(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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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检不检举

如此破四旧不久,经红卫兵小将的不懈努力,学校揭出了惊天动地的两桩大案来。

一是外语杨老师的敌特案。杨老师我认识,他的小孩与我是最好的玩伴。在我的眼里,杨老师高大挺拔,待人谦和却又气度非凡。能说流利英语,在家中竟要求孩子跟着讲,不肯或讲不好就要挨训,弄得孩子苦不堪言。我在同情之余又暗自庆幸,如我的父亲家中也要我常与他交流什么三角几何函数,我会更惨。经红卫兵查证杨老师的罪状是:伪国立中央大学毕业,曾任伪国防部少校翻译官,解放前夕混入我革命教师队伍,长期从事地下特务活动,在蒋介石企图反攻大陆时其活动格外频繁……

二是语文教研组长张老师伪省长案。张老师我也认识,与其孩子也是要好的玩伴。一副夫子学究模样,爱着唐装,喜吟诗作画,待人和蔼却又巧舌如簧,训起孩子来最令人无地自容,是我远而避之的老师之一。据说他是隐藏最深又最大的坏蛋,混入革命教师队伍之前,曾任过伪台湾省省长一职。

如此两桩大案一出,学校自然轰动。不仅学校里的红卫兵,县里的公检法还来了人,如临大敌,校园气氛陡然紧张。父亲和老师们不知何故,也个个面目惨然,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一般。我曾问父亲说,这样的坏蛋被揪出来是好事呀。父亲愀然道,你不知道的。还交代以后少跟他们的孩子一起玩。

后来才仿佛知道了父亲及老师们之所以要惨然的缘由,原来个个都有或这或那的干系。老师们或被集中或个别谈话,要求积极检举揭发杨、张二人的罪行,提供破案线索。杨老师是不是国民党特务,老师们这哪能知道?张老师是伪台湾省省长,打死也无法相信呀。所以老师们谁也作不出有价值的检举揭发。不作可以,办案的人就揪住老师们不放,天天集中到教学楼里,囚禁似的关着,不说话不吐字不放人。还被上纲上线,凡不积极检举揭发的,就是敌我不分同流合污,甚至还可能就是同伙帮凶。

到最后是人人过关。许多老师终于抗不住了,起来检举揭发。著名的检举揭发有两条:一是“吐口水”。一老师在别人说了许多后,说无可说,便检举张老师一次吐口水。吐口水?这老师本就是个幽默成性的人,平时惯爱开玩笑,此时见他如此玩人,红卫兵小将们被激怒了,要吊这老师。这老师慌了,忙说这吐口水可不是那吐口水,他是向东吐的。东方是什么方位、又意味着什么?“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红卫兵小将循此意境想想,恍然明白这老师所说并非戏言搪塞,确是揭出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大事件,才放他过了关。二是“划火柴”。一个与杨老师住对过的老师揭发说,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晚,他亲眼所见,姓杨的在家中划亮了火柴,划亮后又把火柴举到窗前晃了三下。“鬼鬼祟祟地举到窗前晃三下?这时天上是不是有飞机在飞?”红卫兵小将兴奋得喘不过气。“有没有飞机不知道。但听见天上有轰隆隆的声音在响。”这老师答道。线索重要,自然这邻居老师也顺利过了关。

有如此的铁证如山,杨、张二老师自是在劫难逃。马上去家中挖地三尺的反复搜查,虽没能起出电台、伪委任证等罪证,但几件金银首饰、一件老皮袄、两件花缎子旗袍,也足以定他们的罪了。于是杨、张二老师便被带走,直接投进了监狱。后来杨老师被判了刑,张老师则被开除回乡务农去了。

在检举揭发杨、张二老师时,父亲却如自己在过着鬼门关。这也怪不得别人,全怪他自己。别人都是大丈夫能屈能伸,顺势而为,偏他死心眼,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多说一句话。直到杨、张二老师被投进了监狱,他才在挨受过许多折磨后被放过了关。他与不多几个老师是被监守到最后的。每到要他开口,他总固执地重复着一句话:“打交道少,确实不清楚他们的情况。”一次甚至漏出一句万不该说的话:“……总不能让我乱说,冤枉人家吧。”“啊,照你的意思,是我们造反派在冤枉坏人了?”这话激怒了红卫兵小将,于是对父亲便是一顿皮带的狠狠抽打。一击皮带是直接抽在了他脸上的,留下的伤痕后来很久才渐渐消退。

学生对老师做出如此种种事,可谓已丧心病狂。在一个曾将老师供奉进神龛位予以敬重的国度里发生这种事,无论如何,实是很可怕。更可怕地是,也许当时全中国人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非法拘禁”、“刑讯逼供”这两宗罪。

开始被集中监守时,父亲和老师们每天还只是上、下午上班时间呆在那里,到后来是全天集中监守,吃早饭进去到吃晚饭才放出来。到只剩父亲与几个不多老师时,则是二十四小时的不放了。我得到食堂打了饭菜,一天三次地送进去。有些知道事情的缘由了,又看到陆续有老师被放过关,一次送饭时忍不住偷偷对父亲说:“检举了不就完事了?”父亲瞥我一眼,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忘了我对你怎么说过的?”说完一把夺去了我手中的碗。这动作很粗鲁,也是父亲第一次对我这样粗鲁。

我并没忘父亲念念不忘的三老教育。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这样老实,不明摆着老实人吃亏吗?

其实那时早已不通行这一套了。被盛传的两条最著名的检举揭发——“吐口水”与“划火柴”的始作俑者,后来谁也没有责备或非难他们,丝毫没有,连因此而大吃其亏的杨、张二位老师也没有。因为谁能说他们说得不是事实?谁敢保证自己一生中没有向东哪怕北东或南东方向吐过口水、在突然停电又天上响着雷的夜晚没划亮过火柴?既然谁也不敢保证,所以也就无可指责。检举揭发的人没有错,他们的良心也毫不用为此负疚。那么,究竟该谁有错、为此负疚呢?直到如今,这问题也让人不明白。当然,父亲与少数被关在最后的几个老师,也并未受到哪怕丝毫的夸赞,不被人嗤为迂已是万幸。这亏吃了也就吃了——吃亏是福嘛。

受这事影响,从那时起,突然停电的晚上,没有谁再乱起灯火,宁愿摸着黑;在欲吐口水时不忘仔细测定了方向而后吐,或干脆彻底改了随地吐痰坏毛病。幸也,不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