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车头灯不亮(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41812800000005

第5章 书不见了

虽然那一次挂牌严管事蒙汪组长力挽狂澜,父亲侥幸逃过一劫,也不过只是暂时解脱而已。躲过了初一却难逃十五,随着运动的深入,家里还是遭遇了接连厄运。

记得那是一个月黑风高又野狗乱吠的晚上,正要睡觉,突然闯进一伙红卫兵小将,气势汹汹,挥舞红宝书,说要抄家破四旧。我们衣服还没穿利索,便被带离了。

寒夜冷瑟瑟。我们家属小孩被关在教学楼会议室,父亲和老师们被关在另一处地方。眼不见为净,也无从知道红卫兵们在我们家里干了什么,所以像这样深夜相聚,倒有几分新奇甚至兴奋,但大人们个个神色凄惶,只得又沉默着。塞了几十号人的房间,几个小时,静得连掉根针也听得见。这时我才担心起父亲藏在床下套鞋里的存折来——那可是他半辈子的积蓄。

临到天亮,大家才被放了回去。发现家中像刮了场飓风,一地狼藉。其实那时家庭普遍清贫,没什么多余东西,根本无需如此大动干戈的。经过清点,存折是否安然,我已全忘了,因为我被一件伤心事惊呆了:家中两大箱书,被洗劫一空。

被洗劫的书是母亲生前(母亲在几年前的“社教”、按30字方针清理教师队伍的运动中,被罗织了许多莫须有罪状,生性刚烈的她受不了屈辱而自缢去世)留下的。在我眼中,简直就是传家珍宝。母亲在世时是语文老师,酷好阅读,得钱就逛书店,积少成多,便有了满满两大箱。这两只自制的白板木箱,便是我的阿里巴巴山洞。里面有四大名著、唐诗宋词……有鲁迅、巴金、冰心、丁玲……有托尔斯泰、普希金、高尔基、肖洛霍夫……有莎士比亚、巴尔扎克、但丁、雨果……自小便是我的良师益友,每一打开,闻其油墨香扑鼻而来,便其乐融融,不知了今夕何夕。识字少不是障碍,仰仗先人象形造字的功劳,长字认一截宽字认半边,望文生义,一般也就八九不离十了。比如“日”,一看便知是太阳。又比如“曰”,虽极似是“日”,但用在“操怒曰”处,这“曰”后用了冒号双引号,便知它成了说的意思。虽常将之读成“操怒日”,引来人们一片哄笑,但我心自知,领会的意思却没有错。

在缺失了母爱、父亲极少时间照顾、学校又停了课的漫长岁月,它是我唯一伴侣,靠了这些良师益友,将时光打发消磨,它成了我生命中的不可或缺……可如今一下被洗劫走了,望着空荡荡的木箱,很伤心,很空落,也很愤怒——当年分水界上的匪还有几不抢呢!少小的我,第一次有了强烈抵触。

没有了那些书的家,于我也就少了许多眷恋。我开始如我一般的孩子,流浪狗似的在外逛荡。大字报前看人骂人、人斗人、人打人,葡萄架下看老师们挑灯夜战下围棋象棋,星空下躺操场上辨北斗识南斗——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渐渐有了一个梦:等我有了钱,一定要买很多很多的书。将两只大木箱装得满满的,然后,再做书架,分门别类,一本本堂而皇之的把它们摆列出来……

知我者父亲也。看我失魂落魄又流浪狗般在外面逛荡,知道我是在为那两箱书而伤心,又怕我学坏,便劝慰说:“封资修的东西,拿走就拿走了吧……”我早知道父亲对这两箱书的被劫是不在乎的,还知道他其实是不想让我沉迷在这些书中的。每看到我如痴如醉如饥似渴读它们时,他眼中便充满忧虑。他是怕我被那些‘封资修’的书污了思想,而成为政治的另一面。因此我怀疑他甚至还是庆幸我的书被洗劫的。所以当父亲居然如此公然侮辱我的那些书们,不禁勃然生怒,也不顾了尊卑上下,生平第一次与父亲有了叛逆情绪。虽不敢言形于表,但内心里却是恨大仇深。

父亲知道我的思想与需求,但他也无法解决。只得把他的那些书——父亲的书在破四旧中却是一本也未丢失的——塞给我,让我看。可是,对他的那些书我一点兴趣也没有。没兴趣的主要原因,就在于不懂,除了不懂,又还夹着叛逆的情绪。因此对父亲的提议,我毫不为动。但我却忘了他是达达老的儿子,天生潜伏着一种法西斯式的管教本领,只不过此时是籍了人民教师的外衣,用了循循善诱、诲人不倦的手段,很快使我缴了械。当然也由于自己“不可一日无书”恶习的作祟,纵使千万个不愿,终还自入毂中,居然也硬了头皮,啃起有理数无理数、同位角内错角来。在啃这些时,我的体会是,除了枯索,就是无味,如同嚼蜡。这一受苦过程,让我从另一角度又重新认识了父亲:强烈的奉献精神。

这一味同嚼蜡的读书过程,不但未能消除我对两大箱书的眷念,反而使眷念来得更为强烈,如梦魇般相随,无了止境。我一直记挂着它们,也许,还会直到终生。

忘了是哪一年,反正是文革结束的一些年后,我邂逅了当年的一个舒姓同学。他曾是当时学校的造反派头目,也是那次破四旧大抄家的主要策划与发动者。幸他也还认得我这个当年校园里的小屁孩。自然而然,寒暄几句,我便追问起了我家那些书的下落。自“志于学”之年到“而立”之年,从学生到社员再到农民,岁月如梭,给这舒姓头目刻下了满面的沧海桑田,但他对当年的造反情景,却记忆尤深,仿佛就在昨天。他告诉我,那次抄家搜得的东西的确不少,堆了一地。其中有不少值钱稀罕物件,像金银玉器,存折现金。虽然三令五申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但红卫兵小将们还是东一个西一个、防不胜防地偷偷带走不少。书籍也很多,开始大家没在意,光盯着那些值钱物件。后来值钱物件拿完了,人们开始拿书。既然都这样,这舒头目也便无了顾忌,动手拿。拿了一大堆,带回家了。“可惜多是外国佬的书,不喜欢,便丢过一边,后来分给乡亲都撕了卷烟了……”舒姓头目这样告诉我时,漫不经心,漠无表情,当然也毫无愧疚。我的心彻底沦陷了,又两眼喷了火地直盯着这头目,恨不得直要榨出他“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这头目看到我这挑战神态,却摆出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神情,漠然以对。在他看来,他是有充足理由让自己漠然和无愧疚的。激情火焰被彻底点燃,尔后又遭无情扑灭,同时大学还停招,对他关上了唯一可跃的龙门,还将他从一个革命造反派变成“三种人”、回乡青年——被欺骗遭遗弃的境遇,使他当然也有权利把自己当作文革的又一受害者。榨不出他的小,我只好嘿然。暗自悲悼起我的那些书们。如我有黛玉谱《葬花词》的本领,真应为它们死得不明不白又百般不值,好好悲悼一番。

直到这时,才算对所谓破四旧有了真正认识,其实那就是一场以革命的名义进行的公然抢劫。后来每一想及此事,总觉得很可怕。但更感可怕的是,也许当时全中国人都不知道这世上其实还有“私闯民宅”、“入室抢劫”这两宗罪。

我把这头目的叙述对父亲说了,带着满腔的义愤。但父亲一笑了之,颇有一笑泯恩仇的大度。顺势又告诉了我许多理解与宽恕的重要与必要,一副“有人打你的右脸,你把左脸送给他打”的耶稣模样。记得那次我对父亲再度产生了叛逆情绪,我“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瞥他一眼,愤然走开了。

但事后想及,其实父亲这样做并没有错。那年代里,他只不过在用自己微薄之力,尽量翼护子女而已。这其实就是一种爱。为对父亲的误解,我感到羞惭不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