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车头灯不亮(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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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诗书农耕

仿佛天崩地裂,撕心裂肺般的悲恸。噩耗传来,不相信是真的,也希望它不是真的。在呆了很长一段第一时间后,便全不顾男子汉颜面,女人般哭了。在悲恸中后悔着,而后悔又加剧着悲恸。肠子都要悔青了:明知车头灯不亮,前程有凶,李师傅也明确表示了不要去……

这是我双亲的最后一位了。母亲是早就已去世了的。都说人生三大不幸,而幼年丧母是其中第一大不幸。而我恰就命苦给摊上了。幸还有一个父亲,尽其所能翼护着我,在孤寂中给些亲情的阳光雨露……如今连这也没有了。

但哭泣、悲恸也是奢侈支出。因为还有丧葬事需操持打点,只得又强打精神,还俗到了尘世凡间。父亲单位领导很是仁道,把丧事活动担负了许多。只追悼会上,家属代表需有一个发言,于是我得忍悲含泪,去写追思悲悼的文章稿。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算是天下最大的不孝子了。父亲的生平,在脑子里竟很茫然,净只是些零星碎片。为了完成追悼会的这一程序,只得去了解,像搞一次调研活动。

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没有经历那个时代、没有类似我们家庭状况的人也许不会明白。但话又说回来,也可以料想,似我这种情况的,不应在少数。因为都有共同的一个经历,必然会演绎同一样的故事。所不同的恐怕只是细节而已。持续绵延的亲缘人情,犹如滔滔江河长流不息,突然在某一时间节点被某种力量粗暴地强行予以了阻隔,于是便形成了断层。但抽刀断水水更流,历史长河是不可能如此被人为阻隔的,时至文革结束也就是卄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兴起修史修谱热,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

于是,经过“调研”,我努力将这些零星碎片拼接连缀,竟似在修一个家族谱与家史书……

父系一族如溯源而考,系出自子姓,为商汤后裔,以谥好为氏。周以后流出中原,散布各地,再流离辗转,便到了如今这被称为家乡的地方。在江南丘陵丛中的一个红壤盆地,离县城不远,两条大河——二都河与四都河交汇处,有一个叫车头的,便是父亲的出生地。这里地势平坦土壤肥沃,应算是能耕种活人的好地方。两河在这里交汇后成一江大水,波涛起伏浩浩汤汤,奔西而去,十分的有气势。读过《岳阳楼记》,临江远眺放纵思绪,也能有几分范老先生的情怀生起在胸间。曾有阴阳先生算定说车头一地有潜龙伏蛟之势,迟早会有人才出,不朝金阙也能坐府,上上吉地也。但对普通百姓而言,这里地高水低,农事灌溉十分的困难。老天爷好像又偏要与人作对,全不顾忌这里潜伏着什么龙与蛟,十年给九旱,使得家家必备水车,户户一年到头忙抗旱,劳动强度之大可想而知,不堪其负。车头之称,即来源于此,车头车头,水车之首也。父亲及以上辈,生长于斯劳作于斯,生活很是艰辛。

父亲是农家子弟。祖父自然是一个农人。祖父尚在襁褓时,其父一次驱牛耕田,猝死田中。余下孤儿寡母,靠女工纺织度日,十分的可怜。祖父两代单传,人丁不旺,这在旧日农村是一个要命的问题,加家境贫寒,所以祖父自幼便常受人欺凌。卑微处境,偏养成了祖父的倔犟性格,细瘦黑黝的身体里生成起钢铁般意志,卧薪尝胆,满脑子都是振兴家族的梦。彼时欲振兴之路无他,唯诗书农耕而已。因此,祖父发狠做事,勤奋农耕,与此同时,一有闲暇便到一所私塾窗下去偷课。虽遭先生与学生哄笑驱赶,但驱而复来痴执不改,最后先生或被感动或属无奈,听之任之,等于默认了这个无束倏之敬的寒门弟子。苦心人天不负,日积月累,终以至于能识文断字。当祖父到能识文断字,便似插上了腾跃的翅膀。渐渐,他能拿脉看病制药,能测阴阳看风水,能观气象懂农时,在乡里便有了话语权,赢得了乡人敬重,尊称其为“达达老”。该称呼既含了祖父的名,又还有颂其通达之意。于是,听达达老怎么说、看达达老怎么做,唯祖父马首是瞻,成一时乡风。达达老浸种了,于是大家浸种;达达老治虫了,于是大家治虫;乡邻间有纠纷了,去请达达老……如今理解,旧时所谓“农村乡绅”,大约即此等人也。

当然,祖父后来受人尊崇,原因不仅在此。人丁兴旺枝繁叶茂,才是根本所在,也是他致力去做的一件大事。祖父一生先后共三娶,育得子辈八人,宛如一台高速运转的生育机器。其中男丁有仨,从而一改数代单传尴尬,使他神龛前充满仰不愧俯不怍的志满意得,乡人前也扬眉吐气,无人再敢小觑。

因人丁增多,生者寡食者众的困窘也随之而来,日子过得更为艰难。但良好开端意味着成功的一半,祖父决不想功亏一篑半途而废。生活拮据可以克服,省衣节食而已,但家族振兴重任不敢须臾有忘。对众多子辈,祖父无时不在对他们灌输自强不息、振兴家族的梦。为把振兴的责任分担到每一个家庭成员,祖父除思想上强化教育,还实行了一种类似集中营式的严酷管理,称之为“法西斯”也许并不为过。女流纺绩耕种,须得夙兴夜寐;男丁读书耕种,须得悬发锥股。一如有违,轻者克扣饭食,重者家法伺候。众子辈终日怵惕,不敢有一时懈怠。祖父这种“棍子下面出好人”的教育方法,虽然野蛮落后,但确也有效得很,众子辈个个尤其三男丁,不同了凡响。长子率先读书有成,省一师(毛泽东曾是该校学生)毕业后又做了官,任县教育科长(标准提法应前缀“伪”字?)一职。学而优则仕,伯父的成功,使父亲及叔父倍受激励。

子辈出息,祖父倍感欣慰。但他又不甘于此。他是一标准中国式农民,对土地有一种近乎病态的依赖与痴迷。待子辈们略有长大,食者众生者少的局面有所改观,家中也渐渐有了节余。彼时先是军阀混战后有举国抗战,连年战祸不断。唯有幸的是车头属内陆腹地,虽有战火却一直也未被直接殃及。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地方百姓也无心耕种,故地价低贱,祖父便视家中财力,一亩半亩地往里购买。到伯父做了官有了俸禄,他是个大孝子,深知父意,便抱反哺之心,省出薪资,给祖父买地。积沙成塔滴水成河,渐渐,俨然乡中大家了。至此,祖父振兴之梦也渐臻完成。

但这一发达,却也为家族的未来埋下了弥天祸患。土改时祖父被划成地主。当时根据一简单的数量性指标(田亩多少、雇工多少……)而划定的所谓阶级或阶层,当初谁也不知它会涵含着那般巨量的政治与社会意义,涵含着那般巨量的歧视与不平等。于是,家庭成分的划定,不仅使祖父的振兴大梦戛然而止,更要命的是如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给他的后辈子孙包括我等,在接踵而至的无数次政治运动中,带来磨难,噩运不止……

“农耕立本,诗书传家”的传统兴家之道,终于被证明了它的迂腐不可行——此路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