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车头灯不亮(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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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车头灯不亮

我是一名共产党员,彻底的无神论者。但一次奇遇,却使我大为惶惑,罔至所措,几乎崩溃。

记得那是秋季,时近八月十五。父亲因记惦远在深圳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妹,很早便嚷嚷着要过去。

那时深圳是特区,是改革开放前沿。长期以来人们被窒息了或说已深蛰伏着的创造精神、冒险精神,如浇灌了滋润的春雨聆感了惊蛰的雷霆,凤凰涅槃般复活重生,井喷式爆发了出来,一批批如哥伦布、鲁滨逊、西部牛仔式的人,怀着各自不同的梦,朝圣般从四面八方涌向那里。那是一个真正的激情燃烧的岁月,涌动着实现价值、追求梦想的潮,那种狂热与躁动,令人眼花缭乱又瞠目结舌。记得当时如雷贯耳、最具颠覆性的一句话,“你如不努力,长大当干部”,如今回首,已有恍如隔世之感。

我的妹就是在那时从单位辞职下海的。因了颇为神奇的隔代基因遗传,她怀揣家族振兴之梦、个人发财之梦,义无反顾扑地向了那潮。说实话,在这一点与妹相比,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半步的我,便显得瞻前顾后,怯懦得多了。

对妹的选择,父亲当然是极力反对的,但挡不住妹的意志铁坚,只得眼巴巴看她去了。都说儿行千里母挂牵,母亲不在了,生性温良的父亲,自得把双重担子担了。去深圳,一为尽父母之情责,二也为开眼界,见识那昔日渔村的巨变。

火车票是早买好的,晚11点,是一个叫底庄的三等站的卧铺票。县城站是四等小站,卧铺票少且极难买,故而只得舍近求远。这卧铺票是我执意要买的。父亲一辈子极节俭又少出门,没享受过卧铺待遇,所以要让他潇洒一回。父亲拿到票,责难了一回,大意是说不用这样花费,硬座就可以的。他又伸展了一下身体,向我们证明自己虽然年事已高,但腿脚还可以。

底庄站离县城还有30多公里,道又不好走,我们得提前出发。我请来李师傅开台吉普,9点便出发了。

出发时天已经很黑了。一段时间来细雨连绵凉气袭人,秋已显得深了。虽然这时雨停了,但没有星星月亮,大片乌云浮在头顶,像是随时还会要下。因天气不好,道上车和行人很少,只有我们这台车,碾着沙石咯喳喳地行驶着。

在我印象里,父亲好像从未出过远门。他就是一个典型的“三门人”,即一天到晚只围着教室门、宿舍门、食堂门转的人,退休后连教室门也没得了转,生活圈子更小,简直就是一只笼里的雀。突然让他一人出这远门,自然就有许多不放心,于是,便絮絮叨叨交代父亲一些旅途需注意事项。可父亲根本不在听,他坐在后排,独自一人兴奋着,仿佛临放假的学生。

李师傅是个复员的汽车兵,共产党员,车技好人品也好,这时他全神贯注把着方向盘,尽管道不好走,坑坑洼洼,还是把车开得稳稳的,父亲直夸赞他。

车行至一座桥边正要上桥,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车头灯突然一下不亮了。原来这车灯是剑一般射出,雪亮地照着前行的路的。车头灯一熄,黑暗突然降临,四周一片漆黑。李师傅一个紧急制动,把车硬生生停了——好险。

李师傅嘟嘟哝哝跳下车,掀开车头盖,检查了几遍,也找不到毛病,头上渐渐有了汗。看到李师傅着急,父亲宽慰起他来,说不急,反正时间还够。我心里其实很急,但听父亲如此说,也便不好再说,燃亮打火机,帮着李师傅。

好歹查出了问题,原来是搭铁线断了,重新把它弄好,雪亮的车头灯一下又亮了。

就在高兴时,李师傅却拉我到一边,悄悄对我说:“回去吧。别去了。”为什么?我大惊。李师傅神叨叨的直摇头,最后才豁出去似的告诉我:“兆头不好,前程有凶。”

一个当兵的,共产党员,也就是说和我一样,是绝对的无神论者,何以突然这样了?

父亲不知道我俩在干什么,他兴致勃勃先一个上了车,孩童般快活着,只催着开车。看他这样,知道此时要他回去,再找适当时间重新购票重新启程,简直不可能。只得让无神论回到脑间,重又出发。车再次启动,我却完全沉默了。

我在想着刚才的古怪事。车头灯不亮,作为车辆故障确实也少有发生。而把车头灯不亮又推绎出前程有凶,却又穿凿附会了。但这也不全怪李师傅如何大惊小怪,若是小车队长陈师傅来遇上这事,可能要渲染得更玄乎。我就亲耳听他说过无数这样的预兆事。他说一次上班刚出车,前窗玻璃掉了滴血,溅得像朵花。他要收车,但坐车的人不让,硬逼着走。结果便出了车祸,坐车的摔个即死,陈师傅自己也受连累,摔成重伤。还有一次,清早出门遇上一孕妇,他只啐晦气,悻悻然停了车。而与他同行的一辆车却还照开,结果撞树上了。还有,出门遇挑大粪的……陈师傅讲这些,绘声绘色,大白天也让人起鸡皮疙瘩。难道人真有所谓预感或直觉、难道世上真有所谓鬼神之道?你信吗,似乎太荒唐;不信吗,他又是亲身经历,地点人物确凿……这陈师傅也是汽车兵复员,铁道兵,共产党员,他不应满脑子封建迷信。我又想起人们所常说,鬼神一道,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又说心诚则灵不诚则罔,那么,这鬼神一道究竟是该信还不是该信呢?依唯物主义观点,宇宙无限,既然无限,如地球般有生物便是必然,那么UFO、“上帝造人”便有可能……

越这样想,我的心就越忐忑。看李师傅,显然也很紧张,身子紧绷,瞪直了眼,全神贯注,把车开得慢腾腾的,像无所事事的人在轧马路。如都这样紧绷了身子开车,不一会儿就会全身酸痛。足见他此时也和我的心情一样。

短短的行程突然变得漫长,仿佛没有了尽头。

经过一番苦苦挣扎,我也曾无数次暗暗祈祷,幸好预兆没能应验,终于望得见车站那通明的灯火了。吉普驶上月台,李师傅长舒了口气,我也已是一身冷汗。

挥别孩童般兴奋的父亲,我为刚才自己的表现感到羞愧。看来是天下无事庸人自扰了。父亲兴奋同时,也不忘了嘱咐我们:回去路上小心开车,车头灯不好……

但是,如不是亲历,我也绝说不出如此有神论的话。父亲去深圳后,十分愉快地与妹一家人过了个团圆中秋。消息传来,自然很是欣慰。因工作繁忙,也就暂把父亲忘过一边了。谁知不久突然噩耗传来,说父亲突发急病不治,溘逝客乡!李师傅知道后,看我的神色很不自然,既像责备又像自责。

呜呼,原来预兆应验在这里。而这,就只因了车头灯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