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天鹅湖(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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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祸事

过年之后,我开始为全国芭蕾舞大赛投入了很密集的训练。虽然跳舞的时间不短,但由于各种原因,参加过的比赛少得可怜,这样一来,比赛的经验就很不足够了,但另一方面,因投入在基本功的时间多,基础就很扎实。譬如别的同学,也许有那么一两出舞剧可以跳得很不错,但综合看过去,仍旧停在一个粗浅的阶段。话虽如此,经验不足终究是经验不足,除了天鹅湖,没什么舞能跳得很完全的——而根据老师的建议,这次比赛又不准备拿天鹅湖去参赛,所以必然花许多时间准备和练习了。

家里人晓得我这段时间忙,都尽力为我最好后勤。白阿姨的锅里面,常常烧着我喜欢吃的菜——对了,谢梦茵怀孕后,白阿姨忽然变得碎碎念起来,每天嘱咐她很多事情,什么不好多吃冰糕啦,不能吃蟹啦,不能登高啦,乱七八糟一大堆,天天听她念叨这么多,心烦多少有一点,不过我大概知道白阿姨之所以如此,心里多少是把谢梦茵当作女儿看待了,因此也很感念。而托大胡子当年那随口算的一命,她自己的儿媳妇倒真的至今再没怀孕。

这是题外话了,总之现在我只专心将舞蹈比赛准备好就是——据谢梦茵说,这比赛似乎还挺重要,倘若发挥的出色了,也许明年可以去瓦尔纳也说不定。

明年七月,我便满了15岁,是可以参加瓦尔纳芭蕾舞比赛的最小年纪,倘若真能在15岁就捧一个奖会来,那当真是件顶了不起的事儿了,陶妮当年拿这奖的时候都还要17岁。

说起来,依我现在跳舞的本事,这可能倒也不是一点没有。

所以年后便很发奋的训练,其实原本也很发奋的——只不过现在的自我感觉尤为良好,按宝妹的说法,我这人,有点自恋。

荷花盛开的时候,我正为舞蹈比赛做着最后的准备,失踪许久的瘌蛤蟆忽然回来了。

我早说过,癞蛤蟆这东西,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我当年因为讨厌卓晟才给他取了名叫癞蛤蟆,后来,卓晟果真做了一回癞蛤蟆,失踪——或者按照癞蛤蟆的习惯叫做冬眠吧,冬眠醒来的卓晟活蹦乱跳的回来了。

时间大约是五月底,离我的舞蹈比赛不到两个星期,大胡子没有出差的一个星期六,我们一家人去后海公园的路上。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卓晟大概也是在这个地方,开一辆红色的跑车差点把我撞死,却依旧满不在乎。

这一次,依旧是开车,但跑车换做了大吉普。我们的车刚刚在停车场挺好,便听后面穿过来很刺耳的喇叭声,一颗剃光了头发的脑袋从车窗里伸出来,打个响指说,小东西。

无需言,这个小东西当然是喊我了。

谢梦茵下意识把我揽在身边说,阿晟,这段日子你去哪儿了。

癞蛤蟆笑了一下,说,嫂子——我现在还该叫你嫂子吗?或者叫你卢太太?

谢梦茵有些不安,说道,你没事吧?

哈哈,癞蛤蟆干笑了两声说,我没事。

鬼才相信他没有事,我看着癞蛤蟆的脸,就觉得他十分不怀好意,果不其然,癞蛤蟆在我们当中打量了一圈,说,听说我哥给释放了嘛。

我说,卓叔叔又没干坏事,当然不会待在监狱里。

癞蛤蟆盯着我说,你就这么喜欢你的卓叔叔吗?

我说,不喜欢他,难道喜欢你?

哈哈,也是。癞蛤蟆低下头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等抬起头来的时候,目光却变得很凌厉,不是对着我,而是对着卓伦。

我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了,卓晟这次回来,不打算插科打诨,胡搅蛮缠,倒是赤裸裸的有仇报仇了——他并非不知道卓星在哪,偏偏找我们,那也就是打算找卓星最亲近的人下手无疑——在癞蛤蟆踩下油门的同时,我向着卓伦跑过去。

恢复意识的时候我躺在儿童医院的急救床上,好多人推着我跑,就和电视剧里演的一样——我心想,不知不觉,我居然也做了回主角呢。我第一眼就认出了水果糖,虽然说话挺困难了,不过勉强吐出几个字,说,卓伦……

水果糖说,见着啦,他没事。

我放心的点点头,闭了眼睛,心想,我能有今天全是托了卓伦的福,终于有个机会还他一点什么了。

喂喂,我要睡着的时候,水果糖又叫我,虽然觉得挺累了,不过还是睁开了眼睛,水果糖说,你喜欢看什么动画片?

不喜欢,我不知道我摇头了没有,反正脑袋晕的厉害就是。

喜欢吃什么?

我心想,真烦人,要睡觉也不让,但依旧回答他说,榴莲。

我觉得现在似乎就枕在软绵绵的榴莲肉里了,舒服的不行,当真一点疼得感觉也没有,只是舒服。

水果糖又说,喜欢怎么吃榴莲啊?

啊,蛋糕,牛奶,糖,脑子里似乎有很多吃法的,但说出来当真费劲,明明脑子里闪了好多次,嘴里却只说半个字,没法子,只得一遍又一遍的想。

正当我想的的时候,手术室到了,只觉得头顶上猛然多了些锃亮的太阳,然后就昏过去了。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舒服的感觉没了,只是疼,浑身上下从里到外的疼,大胡子翘着二郎腿坐在我身边,卓伦像盯着鱼缸里的金鱼那样盯着我。他头一个发现我醒了,赶紧大叫,他一叫,我才看到旁边床上还躺着谢梦茵。

大胡子去喊医生,水果糖和另一个医生一起来了,我后来才知道水果糖其实早就下班了,不过因我没醒,所以家都没回。

医生说,醒了就没事了,谢梦茵抚着胸口,终于放心,接着问,脊柱呢?她问完了,才意识到什么,示意医生到外头去,不过那时候我已经醒了,蒙混不得的,我说,就在这里说吧。

大胡子说,就在这说,有什么说什么。

水果糖说,现在只能说不确定,下一步开始做物理治疗,如果物理治疗效果不好,就需要手术治疗,如果仍旧不好……

谢梦茵说,如果仍旧不好呢?

水果糖面露难色。

大胡子说,那时再说那时的,眼下把物理治疗做好就是。

我说,可是舞蹈比赛总泡汤了。这个舞蹈比赛没法参加,明年的瓦尔纳便铁定没了指望,这可遗憾的很呢。

大胡子笑道,养好了伤,日后比赛多着呢,这世上啊,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比赛了。你要是乐意,明儿给你和卓伦设个读书比赛怎么样?

我赶紧说,那可不好。

大胡子哈哈笑了,同时卓伦也展开了愁眉。

我醒了,大胡子便让谢梦茵先回去了,卓伦不走,定要留下陪我。

我能猜到卓伦现在在想什么:都怪我,要是现在躺在这儿的是我就好了,反正我也是残废,龙宝要跳舞啊,要去比赛啊,都怪我。

开解的法子我没有,只好多找他做事,陪我去厕所啦,给我削个苹果啦,给我读段书听啦,心知这样多少能消解一点他的罪恶感。

等只剩下我和大胡子两个人的时候,我问他,卓晟怎样了?

大胡子说,成逃犯了。

我说,那你不要陪我了,你还是和卓伦待在一起的好。

大胡子说,没想到你这哥哥当得还挺不错呢。

我脸红道,什么哥哥不哥哥的。

对了,大胡子说,宝妹下午说来看你呢,要不要我避个嫌什么的?

我更加窘了,要不是碍着在做物理治疗,准跳下床打他两拳什么的。

刚吃过午饭,宝妹就来了,我下巴给吊着,动弹不了,活像一只小木偶,宝妹一看见我就笑了。

我佯作生气说,疼着呢,你还笑。

宝妹道,看你还有数落人的力气呢,死不了。

她一边说,一边端出一锅骨头汤,说,这是我妈妈熬的,我跟着学了,下次我自己熬给你喝。盖子一开,病房里都是香味,宝妹端着碗把汤喂到我嘴里。

你这个东西给戴到什么时候?

我说,谁知道,不过不会戴一辈子就是了。说到一辈子,我忽然沉吟了一下子,那天水果糖跟我说过的话又回想起来了,物理治疗不好,可以手术,手术如果不好会怎样呢?像卓伦一样坐轮椅吗?一辈子也不能跳舞了?

我并没卓伦那么好的脑袋,不能动,也可以做很多事,我这一辈子可以做的事唯独跳舞吧,如果舞跳不成了,大概就是废物一团,难道要谢梦茵和大胡子照料我一辈子,要宝妹守着这么一个人一辈子吗?这么一想,香喷喷的骨头汤咽不下去了。

小学三年级之前的日子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回到了眼前,那个时候忍过来了,但我知道没有办法再忍第二遍的。

我心里发冷,说,宝妹,你回家吧。

你怎么了?

没怎么,累了就是了。你这阵子准备期末考试也忙着吧?等考完试再来看我可好?

我不知道是哪句话把宝妹说哭了,反正她哭着开始收拾保温罐,我自然心疼,可一想到宝妹将来要一辈子推着我,就狠下心来不说话了。

临出门,宝妹跟我说,就算真不能走路了,龙宝还是龙宝,我明天还来。

说完,宝妹撅着嘴气鼓鼓的走了。

第二天,果然照例来了,我不忍心再不理她——当然也是知道,不理她也没用,小时候一点没看出来宝妹是这么个又倔又野的丫头,看来长大还真像放大镜似的,能把你的优点和缺点都放大好多,话虽如此,即便那时候知道了,我还是会依旧喜欢宝妹的。

又一天,宝妹走后,屋子里一个老大爷终于忍不住了,跟我说,小伙子,你这小媳妇儿真不错嘛。惹得一屋子人都笑了,我有些发窘,可是心里忍不住也觉得,有宝妹在,是真不错的。

芭蕾比赛的当天,我依旧吊着矫正,平平常常,没一点特别。可我知道,假如不是这场飞来的祸事,我一定正在舞台上昂扬着舞步。

能无动于衷吗?当然不能。

晚上谢梦茵问我要不要看比赛的录像,我说要看,谢梦茵便搬了台电脑过来,放给我看,看完了,我心想,要是我上场,大概可以得第三名。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总是人家的比赛了,眼下更希望的是月底的理疗报告能给个满意的结果。

拿报告的前一天晚上,陶妮来了,她在我住院的头一天晚上来过一次,后来我说,你在这里陪着我我反而不安心,你早点回墓园才好。

陶妮说,陪你几天罢,卓星如今不在了,我一个人也孤零零。

我问她,卓星又不见了吗?

陶妮默然。

我说,你知道他在哪儿?

陶妮依旧默然。

我听着头顶上的点滴滴答滴答的流,不晓得再说什么了。过了一会儿,陶妮忽然笑了,说,这样也好。

我一次看她这样的大笑,虽然听不见声音,可我知道,她卸下了一个存在心里许久的包袱。

那之后陶妮就没再来,直到这天晚上。

她一出现,我立刻看出来她又变得淡了,淡了许多,也许只比月光浓稠那么一点吧。

陶妮一来,就开始跳舞。在医院的病房里,踩着满地的月光,忘我的跳。比我五年前认识她的时候,陶妮的舞技长进了很多,也许舞蹈和歌,和画,和诗这些东西一样,都是抒情的东西,既然五年间的心境变了许多,舞姿自然也不同了。

看陶妮跳得这样好看,我终于忍不住说,陶妮,我害怕。

陶妮依旧跳,直到一曲跳完了,才停下来,接着招招手,我看见一个小姑娘鬼走进来。十岁左右的模样,洋娃娃似的大眼睛,很可爱,可我不记得我认识这么个人——或者说鬼吧。

那小姑娘却很热情,一见我立刻过来扑过来,说,龙宝哥哥,我是莎莎啊。

啊,莎莎,原来正常的莎莎是这个样子呢。

莎莎说,龙宝哥哥,你别害怕,你的背疼吗,我给你揉揉?

因为患病的关系,莎莎没有上过学,虽然年纪是十岁,但心智也许只有五六岁吧。也许幼稚,但那是真正的天真烂漫的时候。

莎莎给我一揉,我果真哭了。

莎莎说,我弄疼你了?轻一点好不好?于是把手掌抬高了,接着给我揉。

陶妮说,偶然找到她的,她在找你,就带她来了。

我惭愧起来了,说真的,莎莎葬过之后,大约就不怎么想起她来了,难为莎莎一直心心念念的找我。

我和莎莎说,我好了,不疼了。

莎莎惊喜极了,说,那可太好了,这下子我也能放心走了。

我说,你去哪儿?

莎莎指着陶妮说,这个姐姐说的,要回到那条河边去的。

我知道这指的是那个世界的什么地方了,虽然不懂,可也不好问。

我说,多谢你了,莎莎。

莎莎却说,是我谢谢你,你说的一点不假,果真飞起来了,龙宝哥哥。

说完这句,莎莎的身子像风吹过的湖面那样摆了几摆,她跟我招招手,接着消失在窗外。

我凝视着莎莎消失得那块地方,看的出神。

陶妮说,我也要走了。

我说,你也去那条河边?

陶妮点点头,说——今天晚上让我陪着你吧,也或者你陪我,我也很害怕的。

我说好,让出半张床铺给陶妮躺,陶妮躺下,双手叠放胸前,阖了眼睛。我不晓得鬼会不会睡觉的,多半是不会吧,而陶妮这姿势也不像在睡觉,不会伸胳膊撂腿,四仰八叉,乍一看,倒很像是给放进棺材中的尸体了,又或者是在受什么神圣仪式的信徒,倘若是后者,那么陶妮此刻承受的信仰大概就是放下。

于是,我也学着陶妮的姿势躺下了——因为床实在窄了点,不得已侵入了陶妮的半个身体,这样一躺,我觉得自己也神圣起来了,恐惧感多少消失了一点,后来渐渐睡着了,第二天一早醒来才发现,已经睡成了一个非常难看的姿势。

八点钟,水果糖一上班大胡子就推着我去看报告了。

老实说,真的没昨天那么害怕了——也许是陶妮的功劳,也许只是挺过了黎明前的黑暗——这道理浅显的很了,比方害怕打针什么的,其实最害怕的不是那根针,而是将要打针这件事,所以,也有可能因为已经和我的理疗报告面对面,所以才不害怕了。

水果糖读了大约有那么半分钟,脸从报告后钻出来,说,不用手术了。

我说,那我好了?

水果糖递给我一盒榴莲酥,说,手术是不用了,不过注意的地方多着呢,三个月之内就不要想跳舞了。

说这话时,他又变得一丝不苟起来了,可是瞧得出,他是很高兴的。

我抱着榴莲酥欢天喜地的回到了病房,毕竟与一辈子站不起来相比,三个月不能跳舞实在是件太大的恩惠了。

一个礼拜后,带着水果糖的嘱咐,我回家了。学校已经放暑假了,如果一切顺利,下个学期开学之后,就可以重新开始跳舞了。当然,我也知道“一切顺利”什么的实在也没法指望,眼下只好好休养身体就是。

多少有点麻烦的,是现在家里有了两个坐轮椅的小孩儿——虽然一个是暂时的,不过可忙坏了白秀燕,对了,现在还有一个孕妇呢。

谢梦茵的预产期是十月一号,我开玩笑说,要是生个男孩子,要叫建国吗?

白秀燕马上接茬儿说,才不能起这么难听的名字呢,又不是五十年代了。

我忽然想起来了,推着卓伦说,你当时不是给起过名字来着,若愚和若拙?

那个么……

大胡子对谢梦茵道,咱俩还没想过名字呢,就用这个怎样?

谢梦茵喃喃说,卢若愚,卢若拙,很好呢,将来弟弟或者妹妹长大了,告诉他们是哥哥给起的名字,会很喜欢的。

我问,我这个哥哥算不算?

大胡子立马道,将来还要告诉他,另一个哥哥想管他建国来着。

我的轮椅大约坐了两个礼拜,后来拄着拐杖开始走动了,宝妹的期末考试拿了全校第四名,所以假期有了大把的功夫陪我——和同学去溜冰啦,有同学过生日啦,去同学家做作业啦,反正找了各种各样的借口,时间却都花在我家了。幸好我这对爸妈是开明派,不然按我现在的状况,又不能出门,只怕一个假期也见不着宝妹了。

老龙当然也时常过来,进监狱这事儿虽然不怎么光彩,但对老龙而言,却有个很大的好处,那就是戒酒,不光不喝醉了,生活都变得规律起来,早睡早期啊,刷牙洗脸啊,勤换衣服啊,这样一来,当真成了个挺讨人喜欢的老头儿,现在的爷爷已然老了,原本跟他去市场的时候人家喊他大爷,现在则成了老爷子,唯独卖豆腐的老赵还一口一个“老龙”的叫。

暑假里,大胡子出差去了趟越南,回来便给我们做了地道的越南的米粉和炸春卷,又给谢梦茵带了一套越南衫长回来,只不过现在谢梦茵挺着大肚子,没法穿进去就是了。

说要离开的陶妮,最终还是没有离开,那时候我身子好的差不多,便随老龙去山上住几天,在墓地,我见到了淡的已然和水差不多的陶妮。这就是一直鬼的暮年了,微弱的只能守在他们的坟冢的旁边。

我说,你还不走?

陶妮道,在等他。

要是等不来呢?

等不是为了等来什么,只是想等着。

我能帮忙吗?

身体好得差不多了?

我说是。

陶妮道,把芭蕾舞跳下去,跳下去就够了。帮我去看看我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