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天鹅湖(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41802400000037

第37章 幸福的真相

余下的寒假,我便在调查和舞蹈中渡过了,寒假作业央着卓伦帮我写了,我上午同宝妹跑各种各样的地方寻那个孩子的下落,吃过午饭便在舞蹈教室待到天黑。

卓星倒是几天后就给释放了,原因是卓晟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因找不到尸体,便也构不成谋杀,释放的卓星被大胡子带到了山上。我去山上看过他两回,一回他倚在陶妮的墓碑旁发呆,一回是坐在大胡子的壁炉旁读书,仍旧不说话,我去了抬我看我一眼,便又回他自己的世界里去了。关于卓晟的下落,当然别指望能从卓星口中得到一星半点的线索了,大胡子似乎只当卓星是个透明人,除却给他准备一日三餐,并不理他。

然而无论如何,卓星是找到了,大胡子和谢梦茵的婚礼便正式提入日程。倘若按大胡子的性情,我猜他决不会喜欢穿着西服当个傻呼呼的新郎,况且他在北京也没什么亲戚朋友,之所以要办婚礼,多半是为了谢梦茵,当年结婚便是糊里糊涂的结了,做新娘的幸福丝毫没体会到。从这个角度看,我觉得大胡子实在是很不错的丈夫了。

我和卓伦私下里说,要是你妈妈和卢老师结婚了,你改口叫爸爸吗?

卓伦说,心里觉得和爸爸差不多,改口不难,你呢?

我说,我不行,从来没喊过爸爸妈妈,怪别扭,还是叫谢阿姨和大胡子好些。

卓伦顿了顿说,那我要是叫你哥哥也会别扭啦?

也会,我说,所以还是叫我龙宝好些。

开学之前,我和宝妹终于把当年主治过那孩子的医生给找到了,那人正在德国进修,说等五月份回国之后会和我们谈谈。

大胡子和谢梦茵的婚礼定在四月二十日了,这一次,总算老天爷厚道一些,三个月间没再生什么波折,平平安安让我们走到了谢梦茵和大胡子的结婚日。

这一天,老龙拿着监狱的假释条回来了,婚礼按照当时的风俗办下来,谢梦茵的同事,领导和学生来了不少,意外的是,原以为没什么亲戚朋友在北京的大胡子这边也放了三席。大胡子的朋友——我当时看了就想,果然是大胡子的朋友,三教九流无所不包,有外国人,有艺术家,甚至还有个穿袈裟的和尚,后来听那和尚和旁边的一个人说话才知道,原来他就是那个骗吃骗喝的慧光。

这一天我和宝妹一起做了花童,大胡子按照他的西服样式一模一样的给我做了一套小的,他说,今天你得陪我一起傻一次了。

说真的,大胡子穿西装果真不怎么好看,也可能是我看他做猎户打扮看惯了的缘故,总之觉得他像被套在另一个人的壳子里头了。至于我,其实比他好看的多。

不过当时我可没跟大胡子这么说,虽然挺难的找到一个可以挖苦他几句的机会,奈何这一天他是新郎,我终于还是决定放他一马。

相比之下,穿婚纱的谢梦茵就美得许多许多了,本来是跳舞的女人,气质就很好,兼之大胡子从意大利给她弄回来的一套顶华美的婚纱裙子,简直成了仙女一样。谢梦茵走进会场的时候,人群不由得发出啧啧赞叹,纵然是那些与她再相熟不过的同事都不例外。

当然,除了卓星。

坐在我旁边的卓星剥开一颗榴莲糖放进嘴里,对于前妻的结婚,彻彻底底是无动于衷。

倒是坐在主桌的白秀燕,欢喜的比小伟结婚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

婚礼并没有请司仪——总算没有离谱的太彻底,大胡子和谢梦茵各自说了几句,又请双方最紧密的几个亲友说了几句,仪式环节就算结束。

大胡子的几个朋友都挺有趣,每一个上来都像相声演员,宾客们刚刚明明被老龙弄得要哭了,现在一个个都哈哈大笑起来。

卓伦自然也上场了——原本我也该上场,但奈何我死活不肯,大胡子终于饶我,让卓伦做了代表。卓伦话虽然不多,但说得很好,当场改口叫了爸爸,我心想,大胡子不让我上去才是明智,不然我开口一个大胡子,准比刚刚那一群“相声演员”还逗乐。

卓伦讲完了,大家便吃喝起来,大胡子选得菜一点不错,看慧光吸溜把一只肥大海参吞进嘴里就知道。

当天晚上,谢梦茵随大胡子回山上住去了,白秀燕领着我们两个小的在家照料卓星。其实严格来说,现在卓星并不需要照料了,除了不说话,吃喝拉撒都很正常,精神也没问题,所谓“照料”,只是怕他再一次失踪。

我晓得卓伦是为了弥补自己对新爸爸的亲热,所以整晚陪着卓星。看那父子俩在阳台上坐着的背影,我不由得响起卓星坠楼那天来了,很像是拿笔画一个圆圈,最终回到原点。我看着这情景,多少有点感慨,这时觉得陶妮在我肩头吐出那么一口叹息。

我说,你不去陪他吗?

不去的,陶妮说,在这里看到他就够了。

你今天去了婚礼吗?呦——不对,那么亮的灯,去不了吧。

陶妮说,去了,这才是真的谢梦茵呢。

真的谢梦茵?原来是假的不成?

陶妮不答。

我说,陶妮,如果有来世,你还做陶妮吗?

陶妮仍不答,眼光却移到卓星身上去了。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过了许久,陶妮才幽幽道,做不做陶妮并没关系,只希望他别再遇上我。

陶妮说完就走了,那天晚上,我脑子里徘徊着总是这句话,觉得似乎是句很有道理的话,虽然乍看上去矛盾的厉害。

谢梦茵在上山住了三天才回来,第四天收拾了行李,第五天便和大胡子去度蜜月了。

五月初,儿科大夫先从德国回来了,回来的第二天就给我打了电话。礼拜六,我和宝妹去了他儿童医院的办公室。

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个很不坏的人,虽然不苟言笑——估计是多年严谨的医科生涯养成的习惯,骨子里却是很随和的一个人。我们去了,给我们拿了他从德国买回来的水果糖吃,自己也吃了一颗——这个年纪还喜欢水果糖,这越发加深了我对他的好感。

我大致把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水果糖说,的确有那么个孩子,是一对外国夫妇带来的。

我说,后来呢?我们查过,那对夫妇十月份死于空难了,那个孩子是谁接走的?

水果糖笑道,你们是少年侦探团吗,做了不少调查嘛。

果真是个儿科大夫,小孩子的东西知道的不少,不过眼下我没什么兴致跟他闲扯,所以没有接茬儿。

水果糖说,那孩子似乎有什么先天性的疾病,我记不大清了,你们要不介意,待会我下班可以和我去查查病例。

宝妹说,当然不介意,多谢你。

水果糖笑笑,又给我们拿了水果糖吃。

因为当天是周六值班,不怎么忙,只来了一个腹泻一个发烧的孩子,水果糖给他们看过,又查一回病房,便回办公室一边整理资料一边和我们说话。

其实大多数时候是和宝妹再说话了,我一心只惦记他早一点下班,好领着我们去看病例。现在我对档案这类东西已经产生了很大的兴致,心里管它们叫浓缩人生,而能被浓缩进这一张纸的人生,总是特别有意思了。

如果那个时候知道我要看到的是张什么样的病例,我一定会希望这两个小时永远别过完。当我看到病例后,心中才知道,和水果糖,宝妹一起坐在办公室里聊天晒太阳时多不错的一件事了。

病例记录上,孩子的名字已经被改做了迈克尔斯科特,入院时间是1989年9月29日,病因是感冒,入院后,通过各项检查,又被查出窦性心律不齐,胃肠功能紊乱,缺铁……果真如水果糖说的,似乎是个先天不良的孩子,我眼睛扫下去,直到看到一行字“先天性下肢骨骼发育不良”,好像一把锤子,在我心上咚的糟了一下。窦性心律不齐,胃肠功能紊乱这些不大知道,但这个病我却再清楚不过了,因为身边恰恰有这么一个孩子,正是因为这个才整天坐在轮椅上的。

宝妹觉察到我的脸唰一下白了,问我,怎么了?

虽然心里再确定不过,还是问了水果糖,这个病就是一直不能走路吧,虽然腿看起来很正常的,但没法站起来。

水果糖说,是先天性骨骼功能不全,不足以起到支撑身体的作用,症状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这下子宝妹也明白了,轻轻“啊”了一声说,那不是卓伦嘛。

我几乎不怎么敢问下去了,但最终还是说,接走那孩子的人您还记得?

水果糖把病例翻到了第二页,出院时间1989年10月15日,签名:谢梦茵。

宝妹吃惊的用手盖住了嘴巴,我愣在原处,呆若木鸡。

早知道是这个结果,也许还是不找的好些。真相这东西,你若不发现,便全可当它不存在,而一旦发现——它就成了你的影子,甩掉便不可能了。

水果糖当然也看出来我们俩不对劲儿了,可他不是那种非要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的人,也或者只是懂得怎么跟孩子相处吧,他说,今天帮你们的忙了,也帮我一个忙吧,下次把这孩子一起带来可好?

宝妹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却说,好。

事情至此算一个了结,可结果却没我们想象的那么轻松,绕了一大圈,没想到这个人居然就是卓伦。原来他才是如假包换的陶妮和卓星的儿子。

虽然天色晚了,我和宝妹还是觉得一同坐一会儿再回去,毕竟还有不少地方得讨论明白。

按照我们俩的想法,谢梦茵应该不知道卓伦是陶妮的孩子——而且应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舞蹈家的儿子,居然生有腿疾,她只是在很偶然的情况下收养了他,改名卓伦,作为自己和卓星的孩子养大了。眼下的问题是,要不要把这件事说出来,因为是卓伦,我就没有办法按照原来的想法老老实实的坦白了,依着宝妹的意思,即便像现在这样也很好,她说,卓伦也有爸妈,你也有爸妈,你们俩在一起,就像哥哥弟弟,你爷爷,谢阿姨,卢叔叔,都拿你们一样的疼爱。我说,依着结果看,当然是一样的,不过我和卓伦的身份就错位了,再说,卓星和陶妮那儿,怎么办呢?宝妹说,可你要是说了,卓伦一下子知道自个儿的妈妈原来是另一个人,会不好过吧?再说,谢阿姨守了这事儿挺多年,你要是说破了,她怎么想?

这多少是个难题,超出了我们俩的解决能力,我们把手支在下巴上,都挺无可奈何。

突然,我说,这件事可以找馒头商量啊,反正答应了要告诉她一个结果,还不是有句话叫旁观者清来着?

然后我就去找馒头了——因为宝妹要上钢琴课,我就一个人去了,跟馒头说了不少话,老太太絮絮叨叨,却只是一个意思,命啊。

是命啊,我说,不是命,怎么这么巧着一堆人就碰在一起了呢,所以,我到底要不要告诉谢梦茵他们?

馒头摇摇头说,巧的倒是好,如今不管谁是真的谁是假的,都成了一家人了。

那倒是,我说。心想馒头和宝妹既然都是这个意思,那也就实在没有说破的必要了。

月底,大胡子和谢梦茵回来了,地中海的太阳把两个人都晒黑了,准确的说,是谢梦茵晒黑了——因为大胡子已经晒得没什么晒黑的余地。回来的谢梦茵和大胡子住回了家里。老龙说,等他下个月出狱了,就把卓星带到山上去照顾,谢梦茵当然不同意的,老龙却说,不是为你们想,是我住在城里住不惯呐。

六月,老龙出狱,同年九月,我进入舞蹈学院附中开始上学。

我的好朋友酒瓶底按照原本和我说的,入了那所没什么升学率的初中去了,放弃了芭蕾舞的宝妹,则在父母的安排下,进入一所北京市顶尖的中学走上了通往高考的路。卓伦现在变成了我羡慕的对象,学校自然是不去的,有了大胡子这个爸爸,却能教他不少东西,大胡子现在给两家杂志做摄影记者,钱赚得倒不很多,却能不花钱走许多地方,他便自费把卓伦带上了——那种雪山峡谷不很方便,但江南水乡啦,西部戈壁啦,统统跑了遍。在家的时候,大胡子依旧给卓伦上课,他的俄语说得似乎已经很不错了。

当然,我的日子也不算坏,没了那么些乱七八糟,一心放在芭蕾课上,每天都有不小的进步。另一方面,和宝妹偷偷的恋爱仍在进行。说真的,舞蹈学院有不少漂亮的女同学,这时候我已经13岁了,个子快有一米七,虽然不知道爸妈是谁,但遗传下来的基因看样子不错,长得姑且算英俊,似乎也讨女孩子喜欢。有一次和一个女同学一起编舞,跳着跳着,她居然脸红起来,我便赶紧松手,后来她送了一盒巧克力给我,上面附了信。说真的,似乎是进口巧克力,味道很不错,吃完巧克力,我把信原封不动的还给了那个女同学,这件事后,便再没有女同学对我表示好感了。

这件事我可一直没敢告诉宝妹。

同年底,谢梦茵怀孕了!

知道这消息,我和卓伦都高兴坏了,我们俩都可愿意有个小弟弟或小妹妹一起的,不过我也知道,要是谢梦茵生了孩子,舞蹈生涯大约也会至此终结,所以心里并不确定她是不是会留下这个孩子。

谁知道谢梦茵的态度却很坦然,她抚着小肚子和大胡子说,跳了十几年舞,也差不多啦,以后我也转做舞蹈老师,好不好?

大胡子哈哈一笑,说,好啊,谢老师。

自此,谢梦茵正式和舞蹈演员生涯说了再见——不,不是再见,应该叫做永别罢。

因这孩子的到来,谢梦茵欢欢喜喜的告别了舞蹈演员生涯——即便所有的领导,同事,学生都替她惋惜,但我知道,这实在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所有的事都值得高兴,除了陶妮。

像一幅水墨画那样,不小心滴了一滴清水上去,那墨迹就会散开,变淡,直至最终消失。

而陶妮也终于和我坦白,告诉我她其实没法子一直待在人间的,起初十年,只在墓地的夜里出没,所以消散的很慢,而这两年,她随着我到都市里来,后来甚至连光也不避,所以就溶解的很快。

我哭了,说,那你为什么要来?

陶妮说,一个人孤零零在墓里做什么呢?在这里,有我的孩子,有我的爱人,看着你们很满足啊。

我说,那我就回到山上住去,你也随我回山上吧。

陶妮摇头说,你在这里住的很好,为什么回去。

我说,我很好,那你就会山上和卓星待在一起去。

你不喜欢我吗?

陶妮——

陶妮淡淡一笑说,我是不是老啦,开始粘着孩子了。

我听过这样的说法,小时候,孩子离不开父母,总粘着,而爸爸妈妈高兴被粘着;长大了,父母离不开孩子了,要粘着,孩子却不喜欢被粘着了。虽然刚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还没有父母,但也决定不做那种嫌弃父母的小孩儿,即便现在好几年过去了,这诺言我可依旧记着,况且,讨厌陶妮什么的,根本一点儿也没有。

陶妮说,告诉你,只想你准备好,倘若这次我再不见了,就回不来了,好在现在的龙宝已经是个大人了,没有我也不怕了。

我忍住眼泪,说,你不见了,是去哪儿了?

陶妮说,天上的星星,每一颗都是我,树上的叶子,每一片也是我,地下的沙子,每一粒还是我,这样说可好?

不好,我心想,听出她那些诗一样的句子后面都是同一个意思,魂飞魄散。然而我能怎么做么?那是陶妮的选择,宁可再没有下一辈子了,也要多花一点时间和喜欢的人再一起。眼下,我再也忍不住了,一点不能任由自己眼睁睁看着陶妮把这么宝贵的时间花在一个无关的人身上——哽咽着,我说,陶妮,我不是你的孩子!卓伦才是!

啊,你知道了。

陶妮!?我万没料到她是这样的反应,“你知道了”,那便是说,她早也知道了。

陶妮点点头,说,是,我知道,做妈妈的,不会辨不出自己的孩子,从你爷爷将你领回来的那天,我就知道了。

那为什么?

有什么关系,我晓得卓伦一直由谢梦茵照顾的很好,而你很孤单罢。

不是自己的孩子也没关系?

你在意?

我使劲摇头,抱着她,打心底里叫了她声妈妈。

至此才知道,血缘这东西,唬人的紧,许多人整天为了这东西腻腻歪歪,什么婆婆嫌媳妇养不出儿子啦,丈夫怀疑孩子是不是亲生的啦,都是狗屁。真想让他们都知道还有这么一个陶妮的存在。

陶妮,我抹干了眼泪说,我请求你一件事可好?回到墓地去,你想多多和我待在一起,我也想多多和你待在一起啊,纵然不肯走,至少让自己在人世的时间的能长一些,你不想看过几年我去瓦尔纳拿一个奖杯回来?

陶妮看着我,终于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