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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回家

我是在离开墓园整整十六个月之后回来的。

十六个月,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对于一个婴儿,十六个月教会他行走,说话,咀嚼……东西多得是,可对于一个老头子,可能就是少了几颗牙的问题,运气的好的,也许十六个月能从死到生的走一遭了,至于对我,无疑这十六个月是我人生里头最动荡的十六个月,爷爷进监狱啦,舞蹈比赛得奖啦,有了爸爸妈妈啦,都算。所以老实说,回到的墓园的感觉挺复杂,古诗里背得什么“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很有一点这个感觉。这时候天气已经暖和多了,草木都绿了,跟九月份的绿感觉不一样,是蛮有生机的绿,毕竟对于它们,很好的一个夏天在等着呢。

大胡子穿一条破牛仔裤,肥大T恤,正在院子里施肥。开春的时候,他就在院子里撒了不少种子,南瓜啊,豆角啊,茄子啊,都有,房后有一小片玉米,暖棚里还栽了草莓。这些种子现在都发芽了,长成嫩绿的小叶子,不过我分不出哪一个是哪一个。

肥料是鸡鸭鹅的粪便,可能也有大胡子的。

我一来,牛排就朝着我冲过来,现在它已经长大多了,也认得我,感情不见得和大胡子那么好,可是心里也喜欢我。我低头摸摸牛排的脑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喂给它吃了。

大胡子见我大包小包的来了,没帮忙,倒是让我赶紧放下东西帮他把鸡鸭鹅喂了。

我喂鸡的时候,他问我,不是你奶奶死了么?你不去?

我爸爸不知道他是我爸爸,我说。

谢梦茵也不知道?

不知道——咕咕咕,大胡子养鸡不用栏子,散养的,那些鸡鸭鹅跟主人也一个样,一点规矩没有,我撒了嫩嫩的苞谷下去,理都不理,仍旧一心一意在土里找虫子。

陶妮也不知道?

陶妮知道,我说,就陶妮知道,我爷爷应该也知道。可是瞒着谢梦茵和卓星两个。

你给卓伦上课怎么样啊?

难得见到一个脑袋这么好使的孩子,也是个好孩子,是你弟弟?

是啊。妈妈不一样,可是爸爸是一个。

大胡子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

其实不用笑,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再说了,是事实,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谁规定兄弟俩一定都要是脑子好使的人?本来嘛,世界上就没有谁跟谁非得应该是一个样儿的。

你什么时候去打猎?我心想,我现在住下了,你要丢了我自己去就不成了。

不去了。

为什么?

大胡子说,春天是野兽交配的季节,你得让他们繁衍后代。

是这个道理,不过怎么偏偏赶在我来的时候交配,我问大胡子,你有没有老婆什么的?你不用繁衍?

你有没有女朋友什么的?大胡子反问。我早说了,这个人狡猾的很,和酒瓶底算账的狡猾不一样,大胡子方方面面都狡猾,跟抹了油的泥鳅一样,让人捉不住。比如我问他问题的时候,他要是不想回答,准抛一个更难为情的问题给我。

虽然感觉和别的孩子不很一样,不过毕竟才十一岁,提到女孩子会很不好意思,我听他说女朋友,就脸红了。

其实当时心里想到了宝妹,心虚之类的,多少有点。

壁炉已经用不着了,炉膛里残留着灰黑的灼烧的痕迹。现在大胡子正在着手做另一项工程:搭屋顶。按他的想法,把原来的屋顶拆了,做成平台,到了夏天可以在平台顶上放把椅子,晚上一边喝啤酒一边看星星,美得不行。大胡子向我描述的情景简直比童话故事里的城堡还诱人,我自觉自愿地参与了工程,全然忘了到了夏天,我就要滚蛋了。

大胡子从建材市场买了各种材料回来,木头就取材自后山。我帮着他一起用手推车把东西弄上去,最近雨水多,路不好走,几趟下来,连大胡子都累得气喘,我一屁股坐在地下抱怨道,等你把房顶做好了,把路也修修得了。

大胡子想也不想就说好。

真的修?我瞪大了眼睛,这项工程比起修房子,毕竟繁复多了。

你来不来帮忙?

我说,那你得付我工钱。

大胡子笑笑,拍拍水泥袋子说,起码现在不用付钱,来,肉丸子,咱们先把水泥和了。

这项工程拖拖拉拉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有时候天气不好也做不成。我就是在这个期间听到了消息,谢梦茵他们要延期返回。

告诉我的是白阿姨,那天去学校接我,顺便接我吃个晚饭。她见了我就心疼地说,怎么黑了这么多。没法告诉她是修房子晒得,我说可能是最近总和同学出去玩。

我问她,为什么卓星他们回不来啊?

白阿姨说她也不知道。

那什么时候回来?

最多再有一个星期。

结果,这个“最多再有一个星期”被白阿姨说了三次。那时候我已经在大胡子那儿住满一个月了,房顶都修好了,学校里的运动会开过了,马上就要六一儿童节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正在和宝妹练习《仙女》,现在却帮着大胡子一块儿做建筑工。今年的芭蕾比赛按说挺要紧——如果要考舞蹈学院的话。可当时谢梦茵不在,我又被最近许多事弄得心烦,实在没什么心思,老师本来已经给我报了名,可最后我想想,还是算了,与其花费许多时间练一个什么舞去比赛,不如好好练点有用的东西。

当然,一个原因也是我对上舞蹈学院附中这件事并没太大的热情了——这一年宝妹胖了,是青春期发育的女孩子常有的现象,可是作为跳舞的演员影响还是挺大,加上宝妹的学习成绩不错,家里似乎有了让她走考大学这条路的意思——这就是我对舞蹈学院附中没了兴趣的最直接原因。

舞蹈训练还在继续,可是这一年的比赛放弃了。别人怎么想不知道,反正晚上和大胡子一起坐在修好的房顶上看星星的时候,我觉得一点无所谓。

能去瓦尔纳当然好,可坐在墓园看星星也不赖。

那种绿色的酒,现在已经知道叫薄荷酒了,有时候晚上会和大胡子一起去顶棚上坐着,喝一点薄荷酒。隐隐约约,连后山的小溪都能看见;远远的,也能看见城市里的灯火。我知道灯火在的地方一定人来人往,有商店啊,餐厅啊,住宅区啊,热闹的不行,而脑子里越是想这样的热闹,就越觉得这里的静。周遭常常有虫鸣和鸟叫,风吹过叶子的哗啦哗啦也能听到,大多数时候我们就是这么静静的坐着,大胡子说话虽然有趣,可是不是个喋喋不休的人,两个人就这么坐着,反正我是听风听鸟叫听虫叫了,不知道大胡子在听什么或者想什么,总之两个人都满足的很。

有一次我问大胡子,你之前做过什么?

很多。

比如呢,告诉我几个有意思行不行?

当过猎人,小时候跟着我爷爷,抓鸟,抓兔子,抓野鸡。

在哪儿?

大兴安岭,知道这地方吧?

黑龙江的,这多亏我去过哈尔滨了,不然还真不知道这地方。

你是黑龙江人?

是在很靠北方的地方出生长大的,血统就有点复杂,我奶奶是俄罗斯人。

这么说你是四分之一外国人啦!我说,心想怪不得胡子长得像外国人,原来真的有外国人是他的先辈。

还有呢?你还干过什么好玩儿的事?

去非洲待过几年。

干什么?

挺多事,起先是做生意去的,后来迷上了犀牛,就跟着牛屁股后头跑了一阵子,在半路又遇到一个非洲姑娘,在她那儿住了几个月,再后来一次吃坏了东西,差点死了,就回来了。

那那个非洲姑娘呢?

大胡子拍了一把我的脑袋说,八卦。

不说就算了。不过说真的,我挺敬佩你,要是跑国外一本正经的做生意啦,念书啦,甚至像谢梦茵那样去演出,可都没有你这样有意思。

你喜欢?

我狠点头,说,喜欢极了。

那你以后也会这么干的。

我想了想,除了非洲姑娘那一段——因为觉得有点对不起宝妹,其他的还真不坏。

夜渐渐深了,衣服上有些潮露,我打个哈欠,大胡子让我进屋睡觉,我说我还不困。

我忽然想起来,很久以前,也是在这样的夜里等待过陶妮——新年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如今四个月过去了,再没见过,我想陶妮这一回是真的走了。开始的时候难受过,总抱着说不定明天陶妮就来的希望,不过现在不会了,因为知道陶妮是真的走了。我看着一座座墓碑笼在夜色里,心里想起陶妮有一次说过的,墓园里有很多她这样的鬼,因为对生者的思念,得以留存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