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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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刘诚龙杂文精选小辑(2)

贾瑞之死,责任先自负,见了凤辣子眼珠子都不转了,其犯罪动机,铁板钉钉,可供呈堂,给老爷验明;此后奸情未遂,却日思夜想,自害了相思病;害了相思病,是自找的;要自找,还可以去自找医生嘛;他却不去看医,也不另去相亲,只是心里想着凤姐。有动机,还有动作,“指头儿告了消乏”,镇日里闭门不出,干着好事:独坐书斋手作妻,此情不与外人知,若将左手换右手,便是倚妻再娶妻。相思过度,哪能不伤身体?

凤辣子要对贾瑞之死负责,顶多负伯仁之责,也要须负伯仁之责。嗯,说来,凤辣子在处理贾瑞单相思上,手段未免过分了些。熙凤平时骚又骚得很,贾瑞想她她又不肯。不肯就不肯嘛,她却又设了个局,月上柳梢头,设局粪桶后。将贾瑞诱至窗子底下,“心里正盘算,只听得头顶一声响”,什么响?“哗喇喇一净桶尿粪从上面直泼下来,可巧淋了他一身一头。”正是入冬时节啊,这不搞出病来?

这就是《红楼梦》中的《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这局设得够厉害,但仔细想来,“毒”字用得过了,“辣”字倒还差不多。凤辣子要毒死贾瑞吗?好像没安这般心思,她想的是给贾瑞一个教训,让他死了这份心。这也可理解,嫂子不跟你玩,你却老是来骚扰,嫂子有权给你点厉害瞧瞧。

说王熙凤这招不毒,只是有点辣,这也符合凤辣子一贯行事风格。说她不毒,更是与跛足道人相较而言。跛足道人那才是真毒呢。凤姐知贾瑞此后害了病,并不知其将死。跛足道人却了然,贾瑞这般淫心不死,定使人命无救。他却以大救星面目来,并告:“你这病非药可医,我有个宝贝与你,你天天看时,此命可保矣。”是甚玩意?就是********。

跛足道人真是反腐反淫的行家,他确乎找到贾瑞病症了(不用行家,凡人也都知道贪淫病症在哪),那就是贪心,那就是淫心。贪心淫心人人都有,荀子说了嘛,人之初性本恶。问题是,贾瑞害了贪淫之心,如何来治他。“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所以带它到世上来,单与那些聪明俊秀、风雅王孙等照看。”这物之出自,说得神神道道,不就是说这宝鉴来自社科院来自研究所来自象牙塔,是肉食者研制的吗?这物之对象,说得明明白白的,是专给社会精英的。

这宝鉴,是社会精英****的,我要嗤声鼻,嗯,肉食者鄙;这宝鉴,是专给社会精英制的,我要点个头,嗯,肉食者鄙。凤辣子到我这来过吗?到你那来过吗?她没到我们平民百姓这来嘛,她只在大观园里呆过。声色犬马,酒色财气,这般诱惑,多半是风雅王孙才遇得到的,是得专与他等研制“资治通鉴”与“********”,来防范其犯贪犯淫之罪。

跛足道人研制的这般制度性防淫反贪,防得了淫反得了贪吗?怕只能让人更想贪,更想淫。不错,设置看上去是好的,反面给了警示教育,“向反面一照,只见一个骨髅儿立在里面。”嗯,不错,法庭也设了;监狱也设了;还辟了一块乱草岗;在寸土寸金的京都,还专安排了一处菜市口,那里可镜照“一个骨髅儿立在里面”,吓人得很。贾瑞去接受警示教育,回来也写了受教心得:“如何吓我?”

另一面呢?“便将正面一照,只见凤姐站在里面招手儿叫他。”金子摆在那,银子摆在那,房子摆在那,车子摆在那,女子摆在那,美人儿还光着屁股,挤眉弄眼,搔首弄姿,这诱惑谁能忍得住?这些诱惑更是没人守,连防盗门都没安一扇,就那么直接接的,赤裸裸的,没遮没拦地,摆在风雅王孙面前,有几人坚心如钢,把持得住?

问题不但是有诱惑——凤姐很漂亮,这不是凤姐的错嘛——问题更是,跛足道人把宝鉴一放,他就不知去哪个鬼地方了——好比把干部送到欢迎会上,他一屁股就走了,由着贾瑞在那耍把戏:“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觉得进了镜子,与凤姐云雨起来。”贾瑞要进镜子里去,谁管他?他想进就进,想出就出,镜子在他一人手上,他拥有进镜子的绝对权力,却没一人来监督,你说他不会犯事吗?

凤姐本不****,凤姐除了对她老公莺莺燕燕过,还向谁咿咿唔唔过?凤姐本不淫,跛足道人叫他淫,把凤姐改造成了潘金莲。问题还不在这。跛足道人把整个人生规划为两端,要么骨髅,要么美人;要么洞房,要么牢房。这是我们的生活常态?跛足道人并没将制度设置建立在常态生活之上。在任时,由着风雅王孙胡作非为:美人,上;金钱,上;酒局饭局,上。出了事,便捉了他进去,法庭,上;牢房,上,乱草岗菜市口,上。贾瑞犯事多次,“到了这次,刚出镜子来,只见两个人走来,拿铁锁把他套住,拉了就走。”前几次呢?为何不安排两个人守在宝鉴边?全让王孙自觉,不让王孙他制,这是甚鬼宝鉴?

一面给风雅王孙天堂,一面给风雅王孙地狱,就是不见常态生活。高的那高,低的那低,果然跛足厉害。足跛不是跛,心跛更厉害:把无数的更无穷的诱惑,摆放那里,不予防守,让人想进便可“荡悠悠进镜子,与凤姐云雨一番”;又设置了无情的又无底的深渊,设置那里,先前不管,不晓得哪时差人来,“将他套住,拉了就走。”跛足道人这宝鉴局,比凤辣子那相思局,谁更毒?跛足道人成功在于,将人设进局里了,功是他的,他“有济世保主之功”;罪是贾瑞与凤辣子的,与其宝鉴制度没一丝关系:“谁叫他自己照了正面呢?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为何烧我此境?”说着,“抢了镜子,眼看着他飘然去了”,拍屁股走人了。

害死了人,却以治人自居;出了事,可以飘然而去。这是世上最高明的局哪。

道理·道礼·道戾

司马光与王安石曾是同事,都算是大宋重量级人物,想来不曾被洗脑吧,两人读的皆四书五经,同一本教科书,脑子里都是东风吹,未曾有南北西风吹过,何谈洗脑?我觉得按洗脑这词构成意义来说,先前脑子被装,后来清空,再另装系统,方才叫洗脑吧。不过有点怪,洗脑这词多半是另装系统者对原装者专用称呼——这词语之词源,整不明白,且放一边。

司马与王公思想皆是原装,可是两人理论却是南辕北辙,一个是保守派,一个是改革派。两人脑子分属不同派别,自然也就闹得不可开交,会上报上网上,嘴仗不停,笔战不休。司马光撰《与介甫书》(其实不只这篇,他还写过好几封的),洋洋4000余字,每一字都是一只打火机,点得火起。王公也不示弱,却是了了几百字回音,就了了(王公收到过好几封,只是回这一封),摆明了懒得跟你说的架势——你说两人不闹吗?你说两人没意气吗?闹得很哪,意气得很哪。

两人在闹,在闹意气。不过呢,主要还是在各自讲道理,司马光给王安石改革,四千字讲了四个道理,曰侵官,曰生事,曰征利,曰拒谏;王公呢,四百字反驳四条罪,除却“顺便说几句”,都是不足四十字驳一条罪。你说王公傲慢?也算得上,不过对于改革派来说,王公晓得多说无益,“不争论”。做吧,多做少说吧——成绩是做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

你说王安石是“拗相公”,司马光也不是孬角色,他也是“司马牛”(苏东坡给起的外号)。当年两人各执一是,互不相让。让我们后人来看,怎么样呢?有兄弟曾问鄙人:你是前派?我答不是。你是后派?我说不是。你是中间派?我说不是。那你什么派都不是?我有派。你何派?呵呵,我是正派(吹了个牛皮,阁下且当玩笑)。

不开玩笑,若以正派、不带偏见来看司马与王公之争,那真个得以三七分或四六分来给两人戴红花兼给两人打屁股。北宋的这场变法与反变法,从大方向来说,王公是对的,是蛮占理的,“累世因循之弊”导致“农民坏于徭役”;“兵士杂于疲劳”致使国家“积弱积落后”;理财不得法使得“民不富国不强”,不来一场改革,北宋玩不下去了。然则王公变法,不存在问题吗?问题多多,变法内容多有不切实,变法目的是打破某一利益集团,却又形成了另一利益集团;变法推进中用了不少投机分子与地(痞)恶反坏小(人)。而司马光,大方向错了,他因循守旧,不思改革;不过,他给王公讲的道理,很多还真是对的,如论王公“用心太过”又“自信太厚”,以及“恨知人不明,聚敛太急耳”(王公老弟王安礼),都对。王公若是多听些司马公道理,多听些反对者意见,其变法不至于后来一败涂地。

两人道理太大,其间是非,非我等能说得清楚的。且来说语体吧,翻读王公与司马论争书,发现两人争得厉害,却基本上是文质彬彬的。司马光是这次“道理”的进攻者,不讳言两人“屡尝同僚,亦不可谓之无一日之雅也”(“一日有雅”,意思落在“多日多违”),其开首却是客气的,“光居尝无事,不敢涉两府之门,以是久不得通名于将命者。春暖,伏惟机政余裕,台候万福。”先来一声问候,先致一则祝福,道理的讲法是开骂吗?否,是先致礼。读司马光《与介甫书》,你或许可以读出其中火气,但那是君子脾气,并非村汉骂娘。

王公也是脾气大,然则基本礼性也是要讲的,“某启:昨日蒙教,窃以为与君实游处相好之日久,而议事每不合,所操之术多异故也。虽欲强聒,终必不蒙见察,故略上报,不复一一自辩。重念蒙君实视遇厚,于反覆不宜卤莽,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实或见恕也。”文中火气熊熊烧,到了文章结尾,仍不忘文质要彬彬,“无由会晤,不任区区向往之至”,老朋友,好想你啊,哪天找个机会聚一聚?你不觉得,王公回信很短,却在与司马光“谈情说爱”方面,篇幅很长?

君子有争,不因都是君子而不争,道理是要讲的,不因你是君子我是君子,道理都不讲了。道理都要讲,因自以为道理站在我这边,由此不做君子了吗?对此,梁晓声先生提出了一个新概念,“道理”当是“道礼”。梁先生说,‘理论’之所以为‘理论’,‘论’时的‘礼’是不可不兼顾的。梁先生进而说,窃以为,不骂人也还是能在‘理论’的过程中始终秉持理性的思想原则,是比‘骂人的艺术’更‘艺术’的能力。所以,‘理论’甚至可以提倡为‘礼论’。

以此来看司马与王公之理论,还真是礼论,你看两人出过甚恶言吗?王公没骂司马是皇粪,司马骂了王公是法屎吧。道不同不相与谋,OK,两人各走各的路,老死不相往来,都可以;但道不同则相与骂,比泼妇骂街更恶,村汉骂娘更毒,那就下下了,那就让人怀疑,阁下读过书吗?读书三年知礼仪,您读书三十年,著书三十部,不天天在揩屎吧,那何搞老是粪啊屎的?

道理不说道理,一个劲只是道戾,各持一理,却不说理,只是在扣帽子,只是在打棍子,只是在抡屎橛子,挥粪勺子,这在后世是多的,动不动互相对骂,骂人是贱人是奸臣是奴才是人渣,逼格的,王八蛋的,妈了巴子的……这是道理?这是道戾,不见道理在网上,只见中华大地股股戾气,阵阵雾霾,黑云压城城欲摧。王公与司马后,蔡京与其对立派,便是如此这般,蔡京把与他持不同意见者,个个打成奸臣,给刻碑让其“永世不得翻身”,谓为元祐党人碑,苏轼等人赫然在列,一心想把他们钉在历史耻辱柱上。

将道理当道戾者,谁最后钉在历史耻辱柱上?恰是那些道戾人,恰是那些动不动骂人奸臣的人。历史给做的耻辱柱,刻的是谁的名字?是苏轼,还是蔡京?将道理当道戾的,蔡京最后被定性为奸人;将道理当道礼的,王安石与司马光,我们都高赞他俩是君子。

道理或牵涉到人的理论水平,道礼却关乎人的人文素养,理论与素养谁最重谁最高?其中道理也是很简单,你当不当名人,当不当大人,当不当伟人,是小事;但你当不当人,你连人都当不上,就不好说了。道理对不对,未必当年说得清,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嘛。道礼却是说得清楚的,有没有教养,有没有素质,当年一见可知,后人评判亦可知。

要言之,道理是做文,道礼是做人,做文可不做,做人不可不做,是谓:道礼或高于道理,教养或高于教育,礼义或是不低于主义的。

更正启事:

《四川文学》2015年10期小小说《一地月光》作者为明晓东。特此更正。

《四川文学》编辑部

2015年9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