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失忆了？”格雷福斯挑着眉毛，一副看白痴的眼神看着图奇。
“注意你的表情，宝贝儿~”图奇虽然是这样说，不过语气里并没有透露出任何不满，接着解释道，“我知道我叫图奇，我也知道我是一只会说话会玩弩的老鼠。但我想知道的是，我是如何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每天喝的都是这玩意儿的话，有一点小小的变化也是正常的。”格雷福斯向着前方的污水渠示意。
图奇的语气忽然变得很平静，平静中透着一丝冷漠。
“祖安下水道里的所有老鼠都喝这些水。我见过长残废的、体型变大的、一死死一窝的，但是只有我，可以像人类一样说话，像人类一样思考。你觉得这些废水能解释得了吗？”
格雷福斯没有接话。生物变异领域实在不是他的专长，况且在瓦洛兰大陆有数不尽的诡异莫名的生物，他并不觉得这样一只老鼠有多么特殊。
下水道里陷入了沉默，除了布里茨运转时发出的嗡嗡声，就只能偶尔听见凝结在壁顶的水珠滴入沟渠的声音。因为有一层厚厚的油污，连这声音都同寻常的水滴声不同，显得格外沉闷。
不知道过了多久，图奇打破了沉默。
“宝贝儿~听听我们的故事怎么样？”
格雷福斯点点头。弩弹的麻痹效果已经消退得差不多了，他调整了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坐着，听图奇用他特别的嗓音叙述着过去的事。
……
图奇曾经就是一只普通的祖安下水道里的老鼠。他的妈妈是一只老鼠，他没有见过自己的爸爸，不过估计起来应该也是一只老鼠。图奇有很多兄弟。从人类的角度来看，他们生得别无二致，不过图奇能准确分辨出每一个兄弟的样子。
噢，对了，那时候图奇还不叫图奇，因为老鼠是没有名字的。
我们的小老鼠很少使用他的脑袋进行思考，每天在本能地驱使下穿梭在下水道的各个角落，寻找着更符合自己胃口的东西。他对自己的兄弟也没有什么感情，只是那些脸从出生的时候一直在自己身边晃动到现在，显得格外熟悉而已。说真的，没有老鼠会对自己的兄弟产生感情的。他们喜欢的只有腐烂的奶酪和身上的跳蚤。他对妈妈倒是有一些依赖，不过成年之后这种依赖也逐渐消失。所有的老鼠都必须为自己的生存奔波，没有鼠会喜欢一只不求上进，只知道赖在父母身边的鼠。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的小老鼠渐渐地发现了一些不一样的地方。比如他开始考虑每天跻身的这个庞大复杂的下水道是不是全部的世界；开始看着行动日趋缓慢的妈妈觉得胸腔里有些不舒服；开始对那些偶尔来到下水道，用双脚行走的东西产生了莫名的亲近。更重要的是，他的外形开始发生变化。
他的后腿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有力，足够支撑他直立行走。前爪的脚趾开始能够灵活地屈伸，甚至能握住一颗滚圆的脏玻璃球。他似乎开始无限制地长大。到后来，他已经无法钻进曾经钟爱的那些小管道。他的喉咙也不再满足于只发出吱吱的叫声。他开始说出一些复杂的音节，所有其他的老鼠都无法理解的音节。有一天，小老鼠突然明白，现在比起一只老鼠，他更像那些偶尔会出现在下水道里的大型物种。
好像，他们是叫人类吧…
他开始使用图奇这个名字，因为他觉得这个发音听起来很舒服。图奇觉得新的身躯没什么不好，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搜集到原来需要寻觅很久的食物，甚至有多余的奶酪可以藏起来。没有老鼠会再来招惹他，撕咬他身上的皮毛。而且他突然对那些一奶同胞的兄弟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觉。他能清楚地知道，大家皮毛下的细密血管里，流淌着同样的血。
于是某一天，图奇咬着牙从阴沟里拿出了自己珍藏的所有奶酪，用双手捧着，在下水道里找寻着自己的兄弟。
“这是邻窝的老四，那个是对窝的老七，哦！天呐！不好意思，三管道四窝的小十二，差点踩到你……”
图奇就这样说着对所有老鼠都没有意义的话，穿行在平日里大家最喜欢逗留的地方。脚掌所落之处，总是能引起一片惊慌。他能认得每一只老鼠的面孔，但是好像大家并不能再认出他。
终于，在一块软塌塌的黑色西瓜皮上，图奇看到了自己两个兄弟的身影。
“吱吱~”图奇试探地叫着。他已经忘记了，该用怎样的速度、怎样的轻重、怎样的声调发出这两声，才能代表友好的问候。西瓜皮上的两兄弟停止了咀嚼，警惕地望向图奇。图奇摊开双手，露出里面颜色黯淡的酸奶酪，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随着他双手的靠近，他似乎能从两个兄弟的眼睛里看到挣扎的神色。
“来吧，兄弟们，没有比这更诱人的东西了。”图奇小声说着。
两兄弟对视一眼，选择了迅速地跑开。
图奇看着他们小小的身影远去，心里涌上了一种不太好受的滋味。人类可能把这种情感命名为失落。他重新合上双手，保护着珍贵的奶酪，尾巴拖在地上，开始搜寻着其他的兄弟。
“或许他们的口味已经变了吧，喜欢些清爽的东西。”图奇这么安慰着自己。
他找到了老五和老七，两只老鼠结伴逃窜；老大和老幺，也结伴逃窜；老三，逃窜；老八，逃窜；老九，逃窜……
图奇手中的奶酪已经被捂得又软又黏。他茫然地在下水道里张望，四下没有一只老鼠。
“妈妈…我应该拿回去把这些奶酪给妈妈，她一定会喜欢的。”图奇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到了妈妈最常逗留的地方。妈妈本来在安静地休息，感受到了脚步声猛地睁开了眼。图奇在一点点靠近，他没有刻意放缓脚步，他相信自己总不会吓到自己的妈妈。妈妈确实没有逃窜，她一直盯着图奇的身影，看着他在视线范围内逐渐变大，看着他递过来一手黏糊糊的奶酪。
“吱吱~”图奇叫了两声，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尾巴在地上一扫一扫。
妈妈咬了一口。
妈妈狠狠地咬了一口图奇的手，然后逃窜离开。图奇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妈妈跑得这么快乐，即使是面对真正的人类时，她也不曾跑得这么快。
图奇手上被咬出了一个很小的伤口，不痛。妈妈的体型对他来说，已经太小了。他伸出细长的舌头，将手上的奶酪和着一点血水，以及常年粘在上面的淤泥，舔了个干干净净。
“老鼠之间是没有亲情的。”图奇想着，他本来明白这一点，但是变聪明之后，反而忘了，“况且，现在没有一只老鼠会觉得我是老鼠，也没有一个人类会觉得我是人类吧。”
图奇想着想着就笑了，笑声凄厉地回荡在下水道中，像个疯子一样。从那天起，图奇发誓，自己的鼠生中，只会在意阴沟里的奶酪，爬进毛里的跳蚤，和自己会变成这样的原因。
……
“讲完了？”格雷福斯问道。
图奇看着他没说话。
“那你这身行头和那把破弩是在哪弄的？”格雷福斯似乎对于图奇的身世没有丝毫的兴趣，转瞬就把话题引开。
“有很多像你一样来这里避难的人，有几个可爱的家伙离奇地死于瘟疫感染，我就替他们保存了一些还有点价值的东西。”
格雷福斯知道，自己险些就成为了这些可爱的家伙中的一员。不过自己身上好像并没有什么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除了怀里剩的半支雪茄。想到雪茄，格雷福斯有些犯烟瘾了。他从怀里把它掏了出来，但是摸索了半天没有找到火柴，应该是逃命的时候掉了。
“妈的！”格雷福斯骂了一句，转向图奇问道：“有火么，伙计？”
图奇朝着布里茨努努嘴。格雷福斯看了机器人一眼，把雪茄头凑了过去。布里茨伸出一根手指，指尖的第一个关节打开，里面窜出一股火苗。
“谢了。”格雷福斯把烟嘴塞进嘴里，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拍拍布里茨坚硬冰冷的手，继续和图奇聊了起来。
“那这个铁疙瘩是怎么来的？”
“布里茨…有名字……布里茨叫…布里茨……”一阵电子音响起，有趣的是，这次的声音里面，隐约还能感觉到情绪化的存在。
“叫他的名字吧。”图奇在一旁说道，“布里茨是个苦孩子，当初被设计出来是清扫垃圾的，没人想到他的智能化程度已经和人类差不多了。于是就有人跳出来抢布里茨的所有权，他说是他创造的，他又说是他创造的，blablablabla……但是可爱的小布里茨呦，他可是个真真正正独立的自由人啊。”图奇说着说着把细长的脑袋贴在了布里茨的身上，布里茨抬起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搂住图奇。
“所以你看他同病相怜，就把他偷过来了？”格雷福斯似乎永远都学不会表达善意。
“不不不，宝贝儿！他的自由之身是得到法律承认的，因为祖安人对机器人还有一点起码的尊重。但是自由了的小布里茨不知道该去哪儿，直到遇见了我。我们很搭配吧？不像老鼠像人类的老鼠，不像机器人像人类的机器人。我们天生就是一对儿。”
布里茨在旁边用他空洞的声音补充道：“天生…一…对…儿……”
“那说了这么多，你们他妈究竟需要我做些什么？”格雷福斯抽完了半支雪茄，想到再也没得抽了，心情一阵烦闷，他把烟蒂用力地砸进水里，补充道，“如果是想像个娘们儿一样探讨你们存在的意义，我可做不来。”
“不不不，宝贝儿！”图奇从机器人的怀里——如果能称作怀里的话——钻了出来，搓着双手对格雷福斯说，“你需要带我们离开祖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