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儿低着头,把火筒去灶床脚上敲,敲未得几声,则见灶床脚渐渐起来,离地一尺以上,见一人顶着灶床,脖颈上套着井栏,披着一带头发,长伸着舌头,眼里滴出血来,叫道:“迎儿,与爹爹做主则个!”唬得迎儿大叫一声,兀然倒地,面皮黄,眼无光,唇口紫,指甲青。
大宋朝开封地区有个奉符县,县中有个押司名叫孙文,因为他是县里排名第一的押司,所以人们都称他为“大孙押司”。
这一天,大孙押司在路上闲逛,突然见到前边有个卦摊,大孙押司一时兴起,请那算命先生为自己推推八字。可谁知那算命先生刚刚听大孙押司报出了自己的生辰时日就将已经接到手上的卦金还给了大孙押司,嘴里还念叨着:“这个命我不算了,不算了!”
“你如此大的口气,现在我来算命,你又推托,这算怎么回事?我可是这县中的押司,你再如此,小心了!”
“不是不给您算,实在是你的这个命不好说,我这么跟您说吧,这个命您要是护短的就别问了,喝了酒更不要听。”
“我没喝过酒,也绝对不护短,有话你就直说!”
那位算命先生说道:“这个卦实在不好听,不如我写下来给您看看。”说着话,那算命先生取过纸笔,在一个便贴上写下四句话:由虎临身日,临身必有灾。不过明旦丑,亲族尽悲哀。
大孙押司看了算命先生写的几句诗,感觉并不很吉利,但却不知该如何解,于是又追问道:“这个卦主何吉凶?”
那算卦先生见孙押司一再追问,作着揖说道:“实不相瞒,这个卦是大凶之相,主您将死!”
大孙押司一听就不干了,马上追问道:“我将死?那好,我问你,我什么时候死?”
“您今年今月今日三更三点子时死!”
“好,好,好!”大孙押司被这算命先生惹得大怒,偌大一个奉符县还从来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说如此不吉利的话,“如果我今夜真的死了,那算你有本事。如果我今夜不死,明天我一定将你抓到县里,告你个妖言惑众,你小心了!”
“今夜您要不死,明日您过来斩了我的头!”看到大孙押司如此说话,算命先生的脾气也被惹了上来。但他的这一句话却将孙押司惹得更加恼怒起来,顾不得体面,一把将那算命先生推出了卦摊,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回到家里,大孙押司对妻子说了算命的事,又对自己的妻子说生了一肚子气,晚饭也没吃好,有些饿了,今天夜里心里憋闷也睡不着,不如你去烫些酒来,我自斟自饮熬过这一夜。
孙押司的妻子很快将酒烫了上来,而大孙押司就坐在桌前自斟自饮起来,只是酒入愁肠,喝了没几杯,他就烂醉如泥,趴在桌子上人事不省了。孙押司的妻子见丈夫醉了,又叫过家中的小丫头迎儿,两人一起将大孙押司架到内室,抬到了床上。
好不容易就要到子时,家中却什么也没发生。押司娘子与迎儿刚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得外边更棒声响,正打在三更三点,这时内室的门突然被打开,只见刚刚还睡在床上的孙押司用一只袖子遮着脸,大喊大叫地冲了出去,押司娘子与迎儿赶忙去追,可这大孙押司却一路飞快地跑到了奉符县的护城河边,扑通一声跳到了河里。
第二天,大孙押司果然如算命先生所说三更三点投河自尽的事情就传遍了全县,而孙押司的妻子也少不得发送了自己的丈夫。
转眼三个月的时间过去了,这天孙押司的遗孀与迎儿正在家中闲坐,却听到有人拍门。开门一看却原来是两个县中的媒婆。
“婆婆多时不见了,到我这里做什么?”
“看娘子说的,大孙押司去了,娘子你一表人才,也还年轻,这后半世可怎么活呀?所以我们这次来是有一桩喜事要……”
两个媒婆的话还没说完,押司娘子的脸就拉了下来:“别说了,这世上哪里有我丈夫那样的好人?”
见对方根本不让自己张嘴,两个媒婆只好告了罪告辞。可过了几天,她们却再次找上了门来,这次押司娘子不客气了,告诉两个媒婆道:“你们要是非要来纠缠我,我就告诉你们我的三个条件,如果你们能满足这三条,我就改嫁,如果不能,以后你们也别再上门!”
两个媒婆一听赶忙追问是哪三个条件。
“第一,我死去的丈夫姓孙,我妇道人家即便不能为前夫守寡,也不忍心再改姓换族,所以你们要给我撮合的人也必须姓孙;第二,我前夫是咱们奉符县有头有脸的人物,县衙之中的第一押司,我现在要嫁也只嫁如此身份的人;第三,我不出门,如果真有符合前两个条件的人要娶我,请他倒插门到我家来!”一连抛出了三个条件的押司夫人已经准备关门了,看样子就知道这些所谓的条件不过是她摆出来推搪的,因为如此巧合的事情几乎不可能发生。
“太巧了,要说别的条件我们不敢应承,但这三个条件真的不是问题。”大大出乎押司娘子的意料,听完了她所说的三个条件,那两个媒婆不但没有显出任何为难的样子,反倒高兴起来,“托我们来说亲的原来是奉符县的第二名押司,正好也姓孙,如今你的前夫去了,他自然就成为了第一名押司,至于倒插门这个事情他也是肯的,如此说来你可是同意了?”
押司娘子听世间竟然真的有如此巧合的事情,一时惊得目瞪口呆,但既然话已出口,也不好再推托,只得依着两个媒婆,改嫁给了这位被人称为“小孙押司”的人。
夫妻办了喜事,小孙押司也果然搬到了押司娘子的家中。有一天,这新两口子一起喝酒有些过量了,吩咐丫鬟迎儿去做些醒酒汤。迎儿无奈,只好强忍着困倦来到厨房做汤。就见灶台之下的火苗突然变成了诡异的绿色,紧接着一个脖子上套着井栏,披头散发,七窍流血,吐着一尺多长血红舌头的鬼从灶台以下飘了出来,口中还哭喊着:“迎儿,你可要为我做主!”
吓得魂飞魄散的迎儿赶紧跑去向押司娘子汇报:“刚才刚才我看到一个鬼魂长发披散,七窍流血,吐着舌头,脖子上还套着井栏,还叫我的名字,听声音正是已死了的大孙押司!”
听了迎儿的话,押司娘子劈头盖脸地就抽了迎儿一个嘴巴:“胡说什么你?不过是让你做个醒酒汤,你偷懒不愿意干也就罢了,却编出这么可怕的话来,你想吓唬谁?赶紧去睡觉!”被打了一巴掌的迎儿尽管委屈,也不敢再与押司娘子顶嘴,只好含着眼泪去睡了。短短几天之后,这押司娘子找了个名叫王兴的酒鬼,不由分说将迎儿嫁了过去。
嫁了人的迎儿过得并不好,她的老公王兴一不会手艺,二又懒,每日但有些钱就跑出去喝酒,没多久就将迎儿带来的嫁妆喝了个精光。这一天王兴又喝多了,一进家门就骂迎儿:“你这个贱人!看到家里这么穷,日子过得如此艰难,你也不说去你以前的主人家借几个钱花。”
迎儿被骂得实在挨不过,只好拉下脸皮,走到了孙押司家中求告。那押司娘子听了迎儿的话,取了三百文小钱递给迎儿。得了些钱可以回去交差的迎儿赶忙谢了押司娘子,回到家中。可没想到短短三四天时间,那王兴又将迎儿借来的钱换酒花光了,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家里又骂迎儿:“你这个贱人,不知道家里已经没钱了吗?再去找你以前的主人家借些来呀!”
迎儿被王兴骂得害怕,只好走出门去,可当她走到孙押司家的时候却发现家门紧闭。就在迎儿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顺着声音看去,迎儿发现在街角的阴影里站着一个身穿官服,头带角帽,吏员打扮的人,只是那人的相貌整个隐藏在阴影之中,根本看不清楚。
“迎儿,我是你以前的主人大孙押司啊。”那人刚说了一句话就吓了迎儿一跳,但接下来那人却并没有做出什么伤害迎儿的举动,只是继续说道:“我现在在一个地方,但不能告诉你,怕你听了害怕,我送些东西给你。”说着话,那阴影中的人伸手往迎儿手中塞了一个小小的包袱,然后就不见了。
有些惊魂未定的迎儿打开包袱一看,原来是一包散碎的银子,她长出了一口气赶紧跑回到自己家里。对王兴说道:“你不知道,我去了孙押司家,可他家却关着门。我胆小,不敢叫门,怕他们埋怨我。所以一直踌躇也不敢回家。后来直到天色黑了下来,刚刚打算往家走,就在街角的阴影之中见到了以前的大孙押司,是他给了我这一包散碎银子。”
王兴回身关上了家门,然后又回头对迎儿说道:“你以前就说在灶台前见过大孙押司的鬼魂。今天又碰到这样的事,我想这里边一定有问题,你赶紧先把银子收好!”
第二天,小孙押司上县衙应卯,押司娘子则梳妆打扮了一番之后,带着迎儿到山上的东岳庙烧了香。
还愿完毕,押司娘子与迎儿一起下山。可是山路不好走,走了一段之后迎儿系裙子的裙带松了,于是她让押司娘子在前边先走,自己则跑到路边系裙带。可迎儿刚刚走到树荫里,就见树荫之后“速报司”里一个穿着吏员服装的判官塑像突然活了过来,朝她叫道:“迎儿,我就是以前的大孙押司,我给你一件东西,你要为我申冤!”
那判官塑像说着话,远远地朝迎儿做了一个递送东西的手势,迎儿就发现自己的手心里多了一张字条。当时迎儿也不敢细看,赶紧系好了裙带追上了押司娘子一同下山,然后她赶忙告辞了孙押司家,跑回到自己家中将自己上香的事情对丈夫王兴说了,然后又取出那张字条来,只见上面写着:“大女子,小女子,前人耕来后人饵。要知三更事,掇开火下水。来年二三月,句己当解此。”
王兴与迎儿将这句写在字条上的话翻来覆去看了好久,也没能弄明白它说得到底是什么意思,且等到来年二三月看看会发生什么再说。
转眼之间就到了第二年的二月,整个奉符县没有什么大变故,只是新换了一位知县。这位知县姓包名拯,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龙图阁大学士包龙图。包拯到奉符县的当天夜里就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坐在大堂之上,而堂两侧的柱子上贴着一副似对联又不甚工整的话:要知三更事,掇开火下水。
这个梦做得蹊跷,而梦中的对子却又清晰无比,这也引起了包拯的好奇心。所以第二天一升堂,包拯就唤齐了三班衙役皂隶,县中的幕僚师爷们,让他们来解说这两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如此毫无来头的两句话,自然没有人能够理解。最后包拯无奈,只好让小孙押司执笔,将这两句话写在一面白色的木牌之上,然后悬挂在县衙外,包拯还亲自用朱笔在这副对子后边注明:如能解此语者,赏银十两。
新到任的县官不问官司,不查府库,却首先让大家来解两句话,而且竟然推出了十两银子的赏格,一下轰动了整个奉符县。就连一贯不怎么招惹是非的王兴都被众人簇拥着跑到县衙门口来看那两句话。一看王兴吓了一跳:这两句话不就是家中那鬼判给的字条上的话吗?
想到这里,王兴顾不得别人,赶紧跑回家对迎儿说了事情的经过,最后问道:“你说咱们去不去告诉县官这两句话的来历?”
迎儿听了丈夫的话,犹豫着说道:“先前的大孙押司死后出现过三次,求我为他申冤,还送了咱们一包银子,如果现在不去,恐怕鬼神见怪,以后咱们也要遭报应。”
王兴听了妻子的话觉得有理,但又实在不敢亲自到大堂上去见官,最终只好找到了一个在县衙做孔目的裴姓邻居,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了他。裴孔目听了王兴的话,赶紧追问对方那字条还在不在,在得知仍然在王兴家中之后不敢怠慢,赶紧叫王兴快回家去取那字条,而他自己则一溜烟地跑到县衙去向包拯禀报。
王兴到了县衙,跪在堂上,只听上边的包拯问了一句“裴孔目说你在东岳庙得到过一张字条?”就竹筒倒豆子似的将整个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包拯。
当包县令听王兴说到迎儿一连三次见到大孙押司的鬼魂,其中还有一次那鬼魂自灶台下钻出,脖子上套井栏,七窍流血,长舌吐出口外之后突然打断了王兴,又问了那孙押司的死亡情况。孙押司死前算命的事情早就在奉符县传得沸沸扬扬,王兴自然也知道那些掌故,于是又将算命先生说大孙押司当年当月当日三更三点子时死的事情报了上去。听完了王兴的交代,包拯突然一拍惊堂木,喝令众衙役:“将那小孙押司与前头大孙押司的娘子抓上堂来!”
很快,小孙押司与押司娘子就被衙役们带到堂上,而他们到了县衙大堂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包拯的喝问:“你们两个做的好事!”
那小孙押司赶忙回话说:“大老爷您什么意思?小人真的没做过什么非法之事。”
“没做过?”听了小孙押司的话包拯轻蔑地笑了一声,“哼,听我给你讲,那王兴得的字条之上第一句是‘大女子,小女子,’女之子不就是外孙吗?这正是说你与前头两个大小孙押司。第二句‘前任耕来后人饵’明明是说你白得了他的老婆,占了他的家业财产。‘要知三更事,掇开火下水’分明是指大孙押司三更之死的真相……”
说到这里,包拯突然话题一转解释了一番:原来那迎儿曾在孙押司家中见到大孙押司披发吐舌,七窍流血的鬼魂,这个形象正是被人被勒死的样貌。而脖子上套着井栏说明尸体是被扔到了井中,可迎儿却又是在灶台边见到的这个鬼魂,说明孙押司家中那灶台必定是砌在井口之上,灶下之井,正应了那句“火下水”。至于“来年二三月”正是如今时日,“句己”相合乃是一个“包”字,分明是冥冥中自有定数,该着包拯来做县令之时替大孙押司申冤。
作了如此一番分析之后,包拯当即命人带着王兴与那小孙押司夫妇到孙押司家中,扒开灶台:“定要将尸首找来!”
衙役们对于县令的命令将信将疑,但牌票已发,也不敢怠慢,当即赶到孙押司家,将炉灶推倒,见底下是一面石板,又将石板移走,发现下边果然是一个黑洞洞的井口,那井中冷气森森,不知到底有多深。突然听到井下有声,随着咕嘟咕嘟的水响,一具尸体浮了上来。众人赶忙七手八脚地将尸体打捞上来一看,正是当年的大孙押司,而且纵然死了已经有些年头,又一直在水中浸泡着,那尸体竟然丝毫也没腐烂,颈下的勒痕犹在。
由此,众衙役又将小孙押司夫妻两个连同大孙押司的尸体一起带回了县衙,包拯再审之时小孙押司已经不敢再编造任何谎言,将一切都供了出来:
原来这小孙押司早年穷困潦倒,曾经在一个大雪天冻倒在大孙押司家门口。当时大孙押司心怀恻隐,将他救回了家中,不但供养吃喝,还教他认字读书,后来更是将他引入县衙得了一个营生。可大孙押司没想到的是,这小孙押司是个禽兽不如之人,竟然趁大孙押司公务繁忙,与恩人的妻子勾搭成奸。当日大孙押司算命归家之时,那小孙押司正藏在他家中,听了“今日三更三点子时死”的说辞,正好借着这个由头与淫妇定计,灌醉了大孙押司,又在床上勒死了他。然后还将大孙押司的尸体藏在灶台下的水井之中,然后是小孙押司换了大孙押司的衣服,掩着面部冲出家门跳河,让众人都以为命中注定,大孙押司跳河而死。后来又借着孙押司老婆的招亲条件,正式结为夫妇。
一番审问之后,案情明白,包拯将小孙押司夫妇二人都问成了死罪,又当即命人取了十两银子如约送给王兴。王兴从这十两银子里取了三两作为谢礼赠送给裴孔目,带着其余的七两银子回家,这一番遭遇让他知道鬼神之说,善恶报应果然不爽,从此再不敢饮酒赌博,于是他与妻子迎儿一起以这七两银子做本钱,做起了小买卖,日子也渐渐好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