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耽美小说倾尽天下之乱世千秋
30262900000017

第17章 漫卷流年忆往昔(八)⑤

他其实真的很想抛下一切入昆仑,这样便什么枝节都不会有,他也能长生不老,然而从他幼时思前想后只愿在山下修学武功仙法之日起,便隐隐明白他此生在凡间有推卸不掉的责任。

只是他仍想在这灵仙所萦的昆仑山上闲来弄指探弦,过一段淡听松涛流水的日子,“师父,徒儿想……”

“何者为道,谁可为仙,唯有清心修成无穷手段方得乘烟霞,御云气,达到真正的消遥自在,况你都知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一话并非只指你一人,还能办到泰然自处的如如不动?”清流子知道他内心所思,却不为动容,七情六欲最能伤身损颜,然依这个徒弟骨里是晦藏极深的桀骜,故仍不能遵自己之教去清心修练,尚需再再磨砺或能通悟,“本欲起身离红尘,奈何影子落人间,汝既做不到安时而顺处,待在山上亦无益,毕竟尔尘缘未了,不如现在就下山把该了的了了去,亦好回归昆仑修得百年之寿可期。”

冷冽的昆仑雾气像湖水一般缭笼了唐弄玉,端雅的跪姿却眼中亦染驱不散的冰霾。

修行若似弹拨古琴,要达到琴的虚静高雅之韵,需抚琴者将外在之境与内心的平和泰然气象合而为一,以虚静推于天地,方得通于万物,人间的三千烦恼才便渺如微尘。

可是,他真的难以办到雪躁静心感发心志。

魂忆梦卧云裳,抬望更见红日蒸腾,眸心映印赤日当空,那片似冰封了上千万年的寒冷冰心便崩塌得无可救药。

红日升腾,光耀生辉,燃放自天边的红焰大火之光蔓延到千嶂万峰,喷薄欲出的刺目红芒一若记忆里清丽少年的满身彤云绯,格外炽烈的衣色凛然一动便绽开一抹桃花般的红色朝晖,放出耀眼的光,凌厉昭彰得甚是夺人眼目,教人直错不开眼去。

瞬光流转的风华教唐弄玉耀疼双瞳,仿佛连呼吸亦都是清冷,莲周却蔓现出了刺,除了二弟的事,别说师父提了那个凌羲城少主欧阳墨尘与他并享齐名的事,就连在曜国公府的漪梅园中家父先向他提起之时,他素来寡淡不争的清静性子居然起了一丝不服,激起若有机缘定要同之一比高下的念头。

这凌羲城主之子欧阳墨尘,表字为“宇华”,小名“明日”,其父欧阳睿翼曾仕宦于南陈后主陈叔宝,而后康朝文帝之时,太子沈涵熙与晋王沈阔连同曜国公共道伐陈,建康城破,陈国灭,欧阳睿翼便夜携身为独子的他不降而佚,至西北凌羲城据城为王抗峙于大康,文帝沈坚怒之甚深,却奈何久攻不下,只得与来谴之令吏暂作议和另谋别法,终崩之年依然未能遂愿就抱憾而卒,及显帝即位数年凌羲城仍屹立不倒,不失为大康朝久悬未却之心病。

欧阳墨尘不仅通占星卜算,炼丹制药,连诗词歌赋与音律弈棋也是擅长熟谙,故而“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一句的后半言指的便是他,更因师承诸子百家中的阴阳家而有“玄南子”的称号,最出神入化的便是他功夫不凡还拥有一身极好的医术,堪称妙手回春而又得一誉“妙手天机”,慕名而来对他求医问药者多如过江之鲫,可他却向外诸多寻诊者立下相当奇怪也极为苛刻的“三不救”条规。

不死不救。

为恶好色者不救。

看不顺眼者……不救。

好个三不救,简直狂极也妄极!

唐弄玉脸上似勾起了一抹淡淡的可亲微笑,那稚气温和的柔笑却掩饰不了他的嘲讽之意。

他并非要争那一句话的虚名,他也不是追名逐利之人,只不过除却他看那类目中无人的狂徒极不顺眼的缘故外,有人和他实力相当绝对是一个不可忽视的最大威胁。

放眼天下,功夫高于他的却不会法术,智慧胜于他的却不及他细中求细的周划统筹,仙法强于他的却心智在他之下……总之不论任何人他都有克制其缺的妙法,可若有那么一个人各方各面都不逊于他,且不说他在二弟眼中不再是天底下最强的人,连爹爹宏图大志的实施亦将变得艰巨,就像那个曾使他不敌的同时更趁机轻薄羞辱他的突厥国师,害得他未能查清全部真相便败走麦城,父亲设网待时探敌智取的部署之计前功尽废。

想他自幼便睿智超群,高蹈群侪,莫语他是街知巷闻的神童,便是全天下他皆驰名遐迩,及长,他更是事稽在古,贤取诸今,锦绣河山胸中耸立,虽有铁胆却含弘善断,平日里哪怕仅煮酒论剑都可令强虏灰飞烟灭,可众人观他仍是一贯的纯贞洁然,静好得未谙世事。

穿过那些纷争的硝火烟尘,似仍能看到当初国公府里那个清雅稚气的冰雪少童蝉衫麟带临水扶音,胜雪的白衣纤尘不染,怀抱一方清虚之姿如雨后的雪玉莲花香远益清,仿佛世间万物咸无有存迹,唯余此处一片净土的清祥寂宁。

他一向万般心机内蕴,就算单枪匹马独闯敌营亦从无失手过,然谁曾料他会一时不慎衣不蔽体?

即便是天宝将军令狐成及时赶来,以巨大斗篷护着他的周身使他不至被看光,都改不了他生平头一回大败而返。

不过好在那日只有他与突厥国师呼延浩对拼,两个人总好过牺牲万千人马,便算败,亦唯有他一人,而非拖累那些有家有室的兵士,这是他仅有的能劝慰自己的一个方面。

那妖异圆月下满身血腥向他攻来之人脸庞英俊却遍是阴暗的味道,抛起的黄符顿时空中冒起斑驳白烟形成绝阵,漫雾之中尘土之上已是掷插了无数的小型黄旗,当他因分心迅速思索破阵之术却被趁机闪袭并裂衣碎服的时候,心丧若死,斗志全失,那种失败受辱的痛碎骨折筋般的,足以让他一辈子铭记。

他别的都可以宽容都可以不计,但这欺身之仇已经成了他最大的耻辱,一时半刻都不能忍。

至于凌羲少主,并非他也将其与那呼延浩相提并论,亦相信那欧阳墨尘既能被世间同样赞誉为绝凡无双,必不是突厥国师同路的人,然前车在鉴,世上又一个他不知根底且各处看去恐亦与他势无伯仲之人,于公于私皆是该提防并想方设法去战胜的,潜在的危险不管如何都是种不安定。

“徒儿的确心有难平意,再加上平生第一次败给人,彼人还是突厥的国师呼延浩,如今更中了‘红顶朱砂’之毒,且不说欧阳墨尘的‘三不救’规矩不会疗助我这个堪乃敌手之人,但凭我找他更抱必胜于他的决心却非对他知根知底的弱缺之点,万一又存了大意……纵然不再会出现给家国添辱,却分个平手,如何是好。”白皙劲道的秀指紧紧抓着项畔一方围绕的绯艳绣莲红缎,映着眉目之间染上淡淡伤意的艳丽莲形朱砂,悲哀一笑,月华般,“昆仑山比之以往更强的结界封锁,弄玉眼下情形也打不开。”

晨阳下的乾元真人神容清癯,年华与神容亦是难辨,却甩袖还了和氏璧给唐弄玉,“周有砥厄,宋有结绿,梁有悬愁,楚有和璞,而楚之和氏一璧天下所共传之宝,龙鱼凤鸟钮之稀世奇玉,今也化作玉圭模样无人得识,却独认你为主悉护左右,你和你二弟更是兼有保国之运的颜色,雪莲白,彤云绯,果当尔父唐远道之气象,此真乃天意也,曜国公不得天下都不在情理!”天意合该如此,清流子也不会背离乾坤之数,“尔且先起,既然上苍降你于天地之间,必当有故事给后人看,勿须惧怕昆仑结界。”

风吹云散,云海翻卷,黑苍苍若刀削斧砍般的千峦壁刃涂上一层朝阳金黄的耀芒,飞岚流雾被金光驱融而化,唐弄玉施然而起飒飞雪袖汤汤,仿似乘奔御风的谪仙,一身雪衣纤尘不染,“不过师父,正北角干辰之辉阆风巅那个偷了宝器叛离师门的陈浩需得这般防范?他应该和我一样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弟子吧?”

清流子远望云海中似隐似现宛若雾霭溟蒙小岛的山峦,有一刻地晃神,“陈浩盗走了风声木。”

这话便像在黑暗中霎时闪现寒光的利剑,给唐弄玉留下瞬间浮光的寒意后,一切又被无边无际的墨暗吞没。

原来阆风巅的叛徒盗取走的不是什么珍物宝器,而是《洞冥记》里载有的神树------风声木。

此神木又名“月中树”,实如细珠,风吹枝如玉声,然唯有它真正的名字“长春树”才最为贴切,生长于招瑶山与空桑山的交界之地,哪一方的土地得到它的眷顾便可四季丰饶,甚至还能承有极为充沛的灵力,有武事则如金革之响,有文事则如琴瑟之响,可让人们望风而动,未雨绸缪。

但它的发声与开花却绝非自然造物,乃得以注入灵力的“愿”心凝聚而成,换句话言便是只有具备强大的“术”力方可与它的神力共鸣而得到庇佑,让自己的祈愿成为现实。

可凡事皆有双面性,以自己的执念栽培长春树之时,它亦反过来影响着祈愿所感的真境实界,是而种何因得何果,若以善愿祈祷则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若满心恶念……毕竟天地如鉴景之镜无心,以万物之心为心,风声木作为天地衍化之神物又以愿力为养分,若关于“恶”的愿望更为强烈,执着亦更加坚定,那么答案不言而喻。

陈浩能盗窃风声木必然是靠着强过他人的法力与念力,否则神树绝不可能轻易认同与某一方结成契约的。

只是不知道那人的“望”是善还是恶。

“师父所忧未尝徒儿不知,只是弄玉认为或许对方有什么愿望非得借助风声木而不得达成呢?”有些不确信地微微退后一小步,心中无底却仍是劝服自己,“未必就是恶愿呀。”然而说着,清寒的昆仑山顶竟让那袭雪莲白寒玉般的容颜沁了细汗。

清流子对他的想法不置一辞评论,只是说道,“风声木五千岁一湿,万岁一枯,缙云之世生于阿阁间也,太初三年东方朔从西那国还,得风声木士枚,汉武帝上以此枝赐大臣,人有病则枝汗,将死则枝折,而生年未半则其枝不汗,兴衰枯荣尽在一窥也。然若以四十九个个丁日未时出生的童男童女之骨血灌溉之,不仅可令此树永不枯衰,更可练就‘四十九煞天绝阵’以号令三界,到时候五行六道日夜便将遍彻响遏兵戈之音。”

一段话教唐弄玉听得心神俱慑,道家阵术最厉害的七十二阵之一便是这个‘四十九煞天绝阵’,它是集当年商周之战时通天教主所摆的“诛、戮、陷、绝”四恶阵之大综而成,威力更胜鸿蒙开辟以来的第一杀阵—诛仙阵。

而封神大战之时有诗述此阵曰:“诛仙恶阵四门排,黄雾狂风雷火偕;遇劫黄冠遭劫运,堕厅羽士尽沈埋。剑光徒有吞神骨,符印空劳吐黑霾;纵有通天无上法,时逢圣主自多乖。”

若进此阵则见腾腾黄雾艳艳金光,阵内连环似云迷,八卦台前如气罩,剑戟戈矛,浑如铁桶,东西南北,恰似铜墙,又加通天教主于须弥山下淬炼的诛仙剑为法阵之首,任从他是万劫神仙亦难逃此难。

诛仙利,戮仙亡,陷仙四处起红光;绝仙变化无穷妙,大罗神仙血染裳。

且综合了四个恶阵的“四十九煞天绝阵”能变化出一百零八阵,分别为雷音诸佛阵,玉皇阵,瑶池王母阵,万仙阵,金童阵,玉女阵,星云群宿阵,雷电阵,青龙白虎阵,朱雀叠玄武阵,群妖阵,幽冥鬼魂阵,以及迷魂阵等等,这些杀阵是一阵连着一阵,更兼阵套着阵,大阵连着小阵,以上这些大阵兼并多如牛毛的小阵,若让三界诸多神仙突然遇之则绝对无门可脱。

“人之初性本善为真,凡事皆想大众为好人亦是正确之心,汝佛道双修自是念念慈悲视众生为佛菩萨,此乃修行之根本。”乾元真人看着天际被渲染成一片红彤彩霞的云峦,“然世上还有一句话,害人之心不可有却防人之心不可无。”

可是究竟为怎样的愿念才会使将来演变成重兵盘踞城下的局面,“那个陈浩到底是什么人?”

南朝陈国被北康所灭时,有个穿着不凡的七岁皇子目睹了家亡国破,更被康兵轮着凌辱至衣烂衫破后扔下山崖,待爬上来时已是十几岁的少年郎,拜路过的阆风巅的执剑长老瞿如真人南成子为师,却后来盗夺了风声木后竟杀害传授自己武功和法术的师父。

清流子也是在那位少年皇子拜进南成子门下的第二日见到他的,蜜色肌肤却眼色冷峻,五官是无可挑剔的俊气无俦,已见日后英绝天下的雏形。

然他虽是孩童,那颓丧不甘心的神情却在棱角还未长得明显之时便透泄无遗,也不屑遮藏,有时问他话亦是爱答不答,要么只是说自己是被坏人追赶不幸落崖还一口咬定,别的一概不说,若不是从他身上唯一珍保的饰物确认出身份,恐怕他们至今真的也只以为他不过是个乱刀下赎回一命逃亡出来的普通小孩。

这个孩子……只怕幼小的内心已仇恨深刻,纵然他在昆仑山上受着清规戒律的约束,认真安静地学习紫微斗数,术数易学,但阆风巅内日积月累的清涤之气未必就能磨平他开始扭曲不正的心术。

后来的事实证实了清流子的忧虑,却余力难至,鞭长莫及,大憾已经铸成,凭白失了一个挚交好友。

“他是南陈的皇子。”

短短几刻钟内,唐弄玉内心的感想竟是换了几样,“陈浩想复国?”

极远之处乳白的纱把重山间隔起来,尘世多少哀怨,体天悯物的同时亦再度忍不住心叹这个徒弟的灵颖过人,“正是如此。”人间纷扰长别离,浮华太平转瞬之间都成虚无,“是以行使杀盗之事的人你觉得会是良善之辈?不过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然他亦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罢。”

“师父的意思是要徒儿辅得家父登上大宝之位后饶他一命?”

“上苍有好生之德。”清流子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近乎喃喃自语,“让你即刻下山不得耽误也是因为你的身责如此,业命如此,谁都不可逆背天诏。”想了想又顺语再次点拨徒弟,“子牙彼际入凡尘,三番涉世反相嗔,北极祥光笼兑地,南来紫气绕金城;万古崇呼禋祀远,从时护国永清澄,世纪风云开帝业,享年八百庆长春。”

恩师竟然对自己抱有那样大的期冀,唐弄玉原本冷亮如寒潭的双眸此刻水汽氤氲,“师父高看弟子了,就凭徒儿这时有时失的灵力,不知是否能担得起如斯大任,二弟也一样,如何当得了父亲的左右臂膀。”

夹着清香的花瓣被风吹得荡在苍穹,浮摇不定,堪拟凡间现时下岌岌可危的局势有覆巢之卵可能,确实难为跟前劫后重生却法力大失的太古正神了,现今又作自己的门徒,于情于理都当庇念至底,解其心惑,便道出前生机缘,“你前世乃一条雪蛟修成的雪龙,名唤‘龙素玉’,作为水神共工的侍童之一本不该结交火神祝融的大侍童你今生的二弟‘凤明’,毕竟凤明作为凤族少主势必隶属火神一路,而当时火神与水神间积怨已深无法可解,那势同水火的局面一触即发,非一战否则不可解决,然不知何故共工与祝融某一日突然开战,引发不周山天柱倾塌,天地几近覆灭之灾,被迫从终南山召回参战的你俩不愿敌对,亦不忍生灵受苦,便努力各劝自己的主神,却莫名在各自停手回赶劝说的中途被说不出名的天器袭中,你的龙筋中最重要的一条被抽去,凤明的脉门顶冠也被摘取。”

春月的微风将静静听着的雪莲白长长余散的黑发飘摇而起,周身如对边塞的长风,朔漠的冷月,太古时代的两神大战远超想象,他和二弟前世竟有着如此无可奈何的惨果。

龙族的脊筋和凤族的颅冠皆是龙凤二族成仙的根基,灵法的脉源,一旦失去则如那些被剔去仙骨的神仙一般,形同人间挑去手筋脚筋的废人一个,再也无法幻化自如,顺遨太虚,等同判入蛮荒之境。

与死何异。

前世今生已被逐渐揭解,不至于平地里一声雷惊去三魂七魄,却有一种隐秘而游动的抽痛,像硬生生缝合心中的伤口时丝线穿过肉中的感受,疼得细细丝丝。

若想得不错,他和二弟今世之所以法力时断时续经常不稳,便是因被谁取了灵脉。

风雨衍洪荒动荡三界,魂消黯相顾却无言,碧落黄泉行遍却为谁亏欠,再回首,沧海已桑田。

像负了什么无法承载的力量,唐弄玉一直看着那半天的火霞浓艳,眼角轻微地酸涩着,却也微现薄怒,冰白得几可见到微蓝血管的脸庞因微嗔而显出淡绯之色。

命数如同崖濒之草,不论何时都身不由得自己做主,前世如此,今生更然,他真的没有想到自己有时的手难缚众居然是源自上一世的被加害,虽暂不晓到底是哪方力量害了他,然那却连累他在康突边界对斗呼延浩时险些吃了人生中最大的亏。

神色冷然,似山顶千年不化的皑皑积雪冽凛不可侵,他似乎看到太古时期的不周山沉重折断,腾涌摧势的大洪水吞灭了一切,覆埋了所有的希望,龙素玉和凤明不可抗拒地像黑夜里被提线的傀儡,被看不见的一双手粗暴推攘着走完了自己的宿命。

叹千古风云变化,六道之间,大千世界,这天堂与人世之别,竟是气衰力疲的大梦一场。

然而师父接下来说的残忍事实更教他无以成言。

“龙素玉彼时尚不至立死,可凤明已近弥留之际痛苦难语,雪龙念起凤族少主一生骄傲至死不屈,留得尊严给了其一剑,自己也拒绝神农氏的续命与凤明双双散化。”那一年终南山巅三千银界,再不见虔心修炼的龙凤之影,遥远得发生在无数轮回之前的神话终显万寰无常,唯留那终年不息的漫漫风雪掩过一切了无迹,“虽然天界少了两位即将封列仙级的正神,但龙素玉和凤明断气前不仅发下庇护众生之愿,还拼尽心力以仍全的微灵设下了千年的护生法阵,更将自己的肤鳞与翎血化作一南一北镇守神州的莲花和桃花,淬瓣染衣亦附有愿能自成的咒力,或奖或惩违愿之人以彰维天法威肃。”

“所以弄玉身上的这件雪莲白,还有二弟身上的彤云绯,都是分别取自雪龙的肤鳞所幻之莲以及绯凤的翎血所化之桃染色而成?”心底轻叹开一声疼痛,却多了大化偕走的自在,因缘果报便是如斯不合情理又因循着轨迹丝毫不差,唯乐则安,安则久,如此则矣,但仍有疑问,“师父赐给徒儿和二弟的这两种沾有护运灵咒颜色的衣裳……不仅是我们修法程途中的助力,更是我们恢复灵能施运仙术之时的启力,对吧?”

“不然依你们缺失至重法脉的灵神在养魂千万年后投了人胎还仍拥存法力?”悠长叹息漫过无垠的往昔,他们俩都获得了新生,便是曙光的开始,“幸而物归原主,否则你们寄养于别种灵族身上的魂魄经了千年万年,再投胎到人界,又遭紫河车的环运晕头转向更失仙力,这隔阴之迷亦使尔等记忆全消。”

也更庆幸他俩在做人的同时仙灵未失,半仙之体借助人身能重新来过,修炼仙法的进阶之速是一般肉体凡胎数倍,更有取自由他们前世仙身所化灵花的汁液淬染的神衫始终护随,稍加努力的法术修习达到前生水平亦是可能。

“这么说来,徒儿和二弟仍是有望完全恢复法力的了?”唇边渐显的笑意蕴悠长,鹤唳晴空,足以消融所有的冰雪,“那《素玉诀》和《凤明诀》真正的来源是由太古延传而下。”恨世间愁苦见白头,可即便浊浪难没得了英雄志,即便东风也易染江水赤,皆在八个字前不值一谈-,那便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乾元真人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共工与祝融战息之后,震怒的天帝将他们罚往渤海之东的深渊归墟思过千年,临走前各把一本天籍交给失去爱子一脸悔恨的凤族轩帝,也就是《素玉诀》和《凤明诀》的前本,为师不过是根据你们的资质将那两本记要稍作编改而更适宜你们的修炼罢了。”

九天云上神仙殿,好花好景年复年,风微而和,卷得红瓣飞舞得漫天遍地,在空中旋转交织,亦吹化了唐弄玉白衣下集敛的寒冷,毕竟还有着玲珑风趣的少年心性,只要人生里日日能眠花伴月,还有茶有琴,便是一生诗意千寻瀑,万古苍穹四月天。

一圈圈水晕沿着雪莲白倒映的身形慢慢涟散,滟澜丝光,波平如镜的水皱起了眉,雪莲白裳不知想到了什么又一丝忧形于色,“可是弄玉仍有个疑惑,水神与火神毕竟咸为天庭正神,纵然因彼此长久累积的矛盾大打出手,却断然不会小人般放出毒损的法招。”

不言片刻,清流子深酌的凝愁之色尽流于外,“世间人人皆言‘如玉公子’唐弄玉不仅有倾国倾城之貌,动天动地之德,文心诗歌腹熙歌长,更是万里无一的雪聪绝慧,徒儿你的确名副其实。”苍髻道人的声音有一种说不来的平静张力,“共工突发战祝融,商周昆仑仙道莫名犯了红尘之厄导致杀罚临身,这种种的种种皆是源于‘噬寰魔帝’吞并三界的野心。”

那一贯清淡的雪莲白也有些惊到,微微地镇定下来,“徒弟早些便猜到事有蹊跷,却没有想到此魔物是大有来头。”

“其实就个人来说,精满则神旺,善足则福生,而后气盛,正气实便邪不可干,又怎会有德行不进致使事业不成乎?此凶恶之兆也,远者损其现福,近者降其百殃,皆是因心现邪念而魔祟才会趁虚而入,大而言之,共工同祝融之战若此,商周时阐截之争更是若此,所谓‘天人感应’之实,不可以不去深思之啊。”

“正己修心,积善去恶,道之所御,凶妄尽伏,弄玉明白了。”淡淡一笑,仿若寒潭上掠过的一道微澜旋即归于无澜,“若徒儿又想对了,太古之时和商周时期‘噬寰魔帝’的阴谋皆未得逞,如今凡间康显帝振蜉蝣之羽,穷长夜之乐,还滥用民力致使役死者过半,这般土崩鱼烂贯盈恶稔,普天之下莫匪仇雠,左右之人皆为敌国,失尽人心,天下动荡,边塞之境更有突厥掠金帛既尽又掠人而食,蒸庶积怨所形成那般的强大愤力与那魔类气场相应,甚至从中汲取养料增强魔功,复加上两次颓败之恨,它的封印怕已松动。”

清流子定望着遥方苍黑似铁的群山,仍愿天地还能日出东方,其道大光,“玉儿好智辨,那魔头不久前已从龙虎山中的镇魔塔破逃而出,至今下落未明,未来将会以何种面目何种诡计挑拨众生展疯癫修罗厮杀尚未可知。”

抬动手肘将额前被吹乱的碎发捋顺,唐弄玉淡淡的微笑背后是一种桀骜,“盘古开辟天地之后身躯化为万物,然他体内蕴含的灵力变成了代表天地灵能的五灵珠,水灵,火灵,雷灵,风灵和土灵,此五颗灵珠乃五种巨大的自然之力凝聚而成,却在公孙小姐与我二弟定亲互换信物后赠与曜国公府,然而我唐家却有女娲补天遗下的彩石,已将这五灵之力吸附,徒儿在没有法力的时候只要身上携带着女娲石,便可用这人间最强之力自保,曜国公府亦无惧三界内任何威胁。”

“玉儿,有时太过自负反而使你目盲。”极不认同自家徒弟的话,“那‘噬寰魔帝’既能两次败逃还崩塌了镇魔塔,又岂会感应不到最大的克星?”

心里一愕,然后慢慢垂下眼睫,“弄玉知错,谨聆师尊教诲。”

乾元真人不免微微叹气,“人心一乱便会正消邪长,势必危害三界众生,届时魔强法弱,魔君更以三界的恶念为食,区区吸集五颗灵珠神力的女娲石恐怕都不是对手,无法战胜。”

山风滚滚,雪莲白袖袂飘拂,长发又被风吹得散乱飞舞,“那么弄玉该如何做?”

清流子眼中忧色加深,却仍道出了方法,“首先与凌羲少主结盟,并拜认其为军师国师;其次必须赶在陈浩之前赴往苗疆的南诏,请出灵仙源水月谷中坐镇女娲神殿的圣子,以避陈浩拿圣子之血祭了‘四十九煞天绝阵’去,否则升级成‘万罡绝灵阵’就更大事不妙了。”

唐弄玉低阖的密密长睫如同倒置的小扇投下一片阴影,半晌才仿佛找到主心的一缕神魂挑起唇角的涩笑一抹,“陈浩的那种做法铁定是打算出卖自己灵魂给魔尊形成交易契约,有心认魔为主,故而弟子为了家父也为了三界生灵,可以效仿诸葛孔明三顾茅庐请圣子为国之吉源灵像,并诚祈其赐祥予国体,以维得将来万事久安,然要弟子低三下四放下一些家国原则去求那欧阳墨尘弃嫌修好,不是凭白地让人拿捏和要挟?”

“世上没有一件事情是一个人能办到的,哪怕你再心有成算也绝没万无一失的可能。再说蚌壳产出的明润圆珠还是沙石所变。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浮生奈若何,乾元真人极为体解,可他要徒弟知道心若再放宽才时时皆是春景,“为师觉得玉儿你的修为仍有些遗缺而达圆满,尚须加强。”名利动小人,仁义动君子,风雨动鱼龙,且幸他的这个门徒仍是一心念着行慈施善,“曜国公左有彤云绯,右有雪莲白,而雪莲白还手存象征帝命的和氏璧,果然天时气象皆归于你父亲唐远道,然而万事尚未达到具备,还欠着东风助顺。”

可雪莲白此刻眉额中央却开始疼起来,像有一把用丝线作成的刃,在额心慢慢地划刺。

清凛的莲华气似要燃起来,一时四下淡淡的血腥味漂浮空中,唐弄玉紧攥绕项绯巾的晶雪指尖都似染带了丹朱之泽。

变现微白的天空下挟带一丝春寒的长风陡然增急,推波助澜地卷起无数花瓣,弹指间万千繁华凋零,一竖淡红颜色从他的玉颈曼延,朱砂红莲微蹙,眉心忽明忽暗的莲花火跃映上他冰白雅静的仙秀脸庞,似欲变化出春日的芙蕖三千。

绯莲散了。

清流子在听到雪莲白闷哼一声之时转过眼去,眼前所见当机立断伸出两指并立,指前喷耀出一束法光结成罩芒包笼住了唐弄玉,同时念着,“形诸于外,涵结于内,放下一切,渐修无上!令!”

眉清凌傲远山的雪白衣裳以长长的雪色丝带松绾住的半头黑发有几绺散开鬓边,随着清流子指端术法的减缓,雪莲白额心散开的莲瓣也渐渐阖拢,恢复成三瓣莲华的模样含苞欲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