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声色现场:和苏七七看电影
19531600000029

第29章 两版情人——《查莱夫人的情人》

“我们根本就生活在一个悲剧的时代,因此我们不愿惊惶自扰。大灾难已经来临,我们处于废墟之中,我们开始建立一些新的小小的栖息地,怀抱一些新的微小的希望。这是一种颇为艰难的工作。现在没有一条通向未来的康庄大道,但是我们却迂回前进,或攀援障碍而过。不管天翻地覆,我们都得生活。”

——D·H·劳伦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关于劳伦斯这部名作,我看到两个电影改编版。这两个版本的电影,都极不“忠实原作”——情节倒是都还大体忠实,风格却全不是那么回事。像是婚外恋了的太太,还是回家去做一日三餐似的。不是,“忠实”也未必就一定是美德,劳伦斯告诉我们:出轨了的查泰莱夫人是更“贞节”的。

1955年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简直有着《乱世佳人》的调调,茱莉·理查德森(JuryRucadeson)演的康妮,实在太美,脱下衣服时,完全不是那个“乳房有点瘦小,像梨子似的垂着。它们是没有成熟的,带点苦味,而没有意义地吊在那儿”的康妮。茱莉不但美,还美得极其古典,她实在是没有任何压抑阴沉的气息,到森林里去与米勒斯一起时,像是私奔的海伦。片子强调的大概是“人性自然”,画面拍得红花绿叶喜气洋洋,让我十分吃惊。康妮与米勒斯做爱的镜头,像是两个孩子不懂装懂地折腾,没什么情欲的气息。这个电影还加之拍得极长,当时还有上下集电影的类型,一共三个小时,拖拖沓沓地把个故事给说完,最后,是米勒斯去了加拿大,康妮也上了船——两个人在船头相拥,乘风破浪。大家想到了什么?我反正是想《泰坦尼克号》了,为好莱坞能把《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拍成《泰坦尼克号》的先驱而深表敬意。

这个片子实在不是好片子,不过不好到这个样子,反而让人也笑起来。通俗电影对纯文学作品的改写,把它变得多么健康积极了啊!这是对自然、对性欲、对爱情的极其简单化的理解,可是这样生硬的粗线条,又让人觉得没心没肺的天真快活。——总不能天天沉重吧,这样的作品,其实也是文化的必然需要的成果。

1981年的版本,作为电影而言要好得多。导演是拍《艾曼纽》的贾斯·杰金(Just.1aeckin),拍情色片的高手,女主角也就是艾曼纽,西尔维亚·克里斯泰尔(SylviaKristel)。片子的叙事是平铺直叙,但除了开头略显冗长外,后面的节奏把握得还好。而西尔维亚,远不如茱莉美,但却要有现代感得多。——她目光怔忡,下颔却是稍硬的方线条,像是找到方向后,就会不动声色、坚定地走到底。不说话,嘴唇却有表情。她几乎可以说,很符合我们对有“生色斑的嫩白的皮肤,大大的蓝眼睛,褐色鬈发,温和的声音和微嫌坚强的腰部”的康妮的想像。

而当一个女性的身体真的出现的时候,这个形象,就开始与劳伦斯的幻想斗争了。银幕上的康妮动起来,不再像文字里的康妮,任人描绘。她成了影片的真正的主角,她的欲望,而不是他的想像,推动着情节往前走。康妮变了小说中的米勒斯所厌恶的一个“主动”的女人。这几乎完全是西尔维亚的形象的力量——当身体真的出现时,幻象就不攻自破了。在影片里,她是一个有着沉默的力量的女人,把握着自己的身体与生活。并且还懂得爱,有爱的能力。做爱的镜头拍得很漂亮,大概因为电检尺度而有所保留,贾斯·杰金惯爱用化入化出的手法,缠绵缱绻,比起1955年的那一版,总算没枉担了情色片的虚名。

导演对原作的气氛把握得极好。“严冷的空气里依然带着硫磺气味,但是他们俩都已习惯于这种气味了。近处的天边,笼罩着一种蛋白石色的霜和烟混成的雾,顶上便是一块小小的青天。因此,使人觉得是被关禁在一个围子里,老是在围子里。生命老是像个梦幻或疯狂,被关禁在一个围子里。”

在工业革命过去一百多年后,这部成书于1928年的英国小说,将文明的成果命名为废墟,作者能找到的“小小的栖息地”,是煤矿之畔的一片森林。他以一对情人的性生活作为他的书的核心,开始艰难的,以个体肉身反拨工业齿轮的尝试。

我们可以看到的是两种不同的态度。作者有时像个愤青,对这个“悲剧时代”的黑暗虚伪僵硬萎弱不遗余力地抨击;有时像个文青,对爱——主要是对性爱,有极其浪漫主义的讴歌。作为一个写作者,他的语言是极其合格的,足以将观点与感受表达得淋漓尽致,并且以文字的魅力起到说服的效果,而让人忽略了其中的理性的缺陷、感性的偏执。

我看这本书——我是在网上下载了这部书来看的,也不禁为他的文辞之好所悦服。但我作为一个略有女性主义倾向的怀疑论者,时时又不停地有问题跳将出来,叩着脑门。劳伦斯说:“过去三千年,只是一个错觉,只是一场理想境域中的,在肉体的得救或沉沦的境域中的悲剧的远足旅行。”那么他在森林之中搭起布景,建起茅屋,又出演的是何种剧目呢。

首先,康妮与米勒斯,不是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了。

康妮,正如我们大家所知道的,是查泰莱夫人。查泰莱男爵没有性能力,但他认为这个无关重要:“这性的问题我想可以容易解决的——不见得比找牙医治牙更难解决。”他对于妻子的婚外性行为,倒是没有意见,爵位也需要一个继承人。但他要求妻子,和他观点一致,将这种性行为视为一种额外的补充,最好还能带来实际的结果。怎么说呢,他可以允许一段调情,无伤大雅的风流韵事,但不允许爱情,尤其将性爱视为生命的重中之重。——这简直是对他的整个生存价值的彻底否定。他们的大宅子,他们的婚姻生活对于康妮来说,是“漂亮的言词”,而“这些漂亮的言词,在这些虚伪的言词上面,惟一的真实就是空虚”。“空虚”这个词,有点太形而上的,她的空虚是切切的,身体的空虚。

而米勒斯,却不像我原来想像的,是个纯粹的狩猎人。他原来还懂得法语与德语,其实也能说纯正的英语,只是他不愿意做一个绅士,而退守到森林里,说他的土语。康妮爱上的,依然还不只是一个男人,而是一个从文明社会里撤退而出的男人。他们,一个是囚犯,一个是逃兵,劳伦斯先生在森林里建起的小屋,是一个避难所,一处复乐园。

我的质疑,在于对这个乐园的质疑。

“她到树林里去,那是一个灰色的静的午后,沉绿的水银菜,在橡树林下蔓生着,所有的树都在静默中努力着发芽了。她今天几乎可以感觉着她自己的身体里面,潮涌着那些大树的精液,向上涌着,直至树芽顶上,最后发为橡树的发光的小叶儿,红得像血一样。那像是涨着的潮水,向天上奔腾。”

——劳伦斯写得真好。这真是“性灵文字”。然而这部以康妮为主人公的小说,强调一个“真女人”的小说,却非常诡异地,处处透着男性的臆想痕迹。我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完美的性幻想作品,一个男人的性幻想。

这个从文明社会撤退而出的男性,以什么来定位起男性的地位呢。当然是身体,确切地说,是阳具。而劳伦斯的写法很委婉,他不是直白,而是映射。对于阳具崇拜的表达,不是男性的自吹自擂,而是女性的顶礼膜拜。“她觉得他的阴茎带着一种静默的、令人惊奇的力量与果断,向她坚举着,她不能自禁地去就他。她颤战着降服了。她的一切都为他开展了。呵!假如他此刻不为她温存,那是多么残酷的事,因为她是整个地为他开展着,整个地在祈求他的怜爱!”这句话的主语实在是耐人寻味。“觉得”这个谓词的主语,是“她”,是一个女性,可是再推进一层,是一个男性作者。“他”觉得“她觉得”。——这句话说得有点绕。但事实是:在文本的女性视角之后,还有一个叙事者的男性视角。这个隐在的视角被装点为一个“全知全能视角”,于是,看上去真就是“她觉得”了。

看到“她觉得”这句话,我不由笑起来,想起老庄先生的话:“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所以在这个乐园里,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交欢倒是个假相。真相,是一个男性的自恋。复乐园与伊甸园的相似之处在于:女人还是男人的一根肋骨。在“他”的面前,“她”必得是渺小的。“他惧怕她的意志,她的女性的意志,她的新女性的固执,尤其是,他惧怕她的上流社会妇女的泰然自若、果敢无畏的恣情任性。”他直接用身体来征服她,让她变“小”。“突然地,她在他的两臂中变成娇小了,这样的娇小而贴服了。完了,反抗力没有了,她开始在一种神妙的和平里溶解了。当她神妙地在他的两臂中溶解成娇小玲珑的时候,他对她的情欲也无限地膨胀了。”在劳伦斯看来,这是和谐的、“自然”的性行为的基础。

从“参差多态即是美”的观点基础出发,任何性行为,只要你情我愿,就算s/M,都可以是“和谐的”、“自然的”,但劳伦斯的问题在于,他订立一个惟一的“自然”标准,而对其它方式进行了恶毒的攻击,这未免令人齿冷。

在这部作品里,有一个未出场的人物,有类于《简爱》中那个“阁楼上的疯女人”,她是劳伦斯的前妻,他是这么说他的前妻的:“……还有是一种坚硬的女子。想使她们享受真是上天般难,她们是要自力享受的,正如我的女人一样,她们要站在主动者的地位。……没有到期就使你草率了事,然后她们继续着靠紧你的大腿,簸动着她们的腰,直至她们自己完毕为止的。她们大多数都是搞同性恋式的,世上多少妇人,有意识的,或无意识地,都是属于搞同性恋式的,真令人惊异,我觉得她们差不多全部是这一类。”对这样的女人,康妮的情人说:“我觉得她们都该杀!当我碰到一个真正的搞同性恋式的妇人时,我心里咆哮着,想把她杀死。”

这个米勒斯的强壮外表之下,是有一颗时常恐惧的心的。女性的主动的意志与身体,都让他恐惧,“我不知道。她的意志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准备着反抗我!咳!她那狞恶的女性的意志,她那自由狂!这种自由狂的结局是最残暴的暴虐!啊,她是拿着她的自由来反对我,好像她把硫酸泼在我脸上一样。”

劳伦斯把这种心理描写得真是逼真,在这种恐惧的心理下,康妮被创造出来了。——是的,我认为“康妮”是一个创造,一个男性性幻想的主角,一种对恐惧感的抚慰。把这个创造物的各种要素细细分析起来,那只能说,真是个“悲剧”。

她身处一个男权社会里,首先受的是制度的暴力,这种压抑具体地表现为性压抑,当她在寻找这种性压抑的宣泄口时,她得到的是另一种性的暴力。在婚姻关系中.在性关系中,她与她的丈夫、情人,组成的都并不是平等的对话关系,她总是处于一个弱势的、被动的地位。她在逃脱中落网,在落网中被进行概念的升华。康妮是被作为一个“参照系”来书写的。她的功能是用来参照出男性的强势。这是一个男权社会的精致隐喻。(在这里,我并没有认为“平等”是“快感”的前提,人是非常坚韧的动物,在任何形势之下,都有可能找寻到“快感”的各种形式,纵然看上去有点扭曲。——“扭曲”这个词也不是作为贬义词用。并且我也不否认康妮与米勒斯的爱情。爱情与平等是两回事,“平等”绝不是“爱情”的必要基础。聪明如张爱玲,爱情一发作,也都自愿地要“低低低到尘埃里去”呢。)

作为一个艺术作品而言,《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还是有它的历史意义。这个小说是有秩序的,但是秩序相当错乱。男性、地位高、性能力强这些强势因素,与女性、地位低、性能力弱这些弱势因素,在三个人物身上,是错开来的。它不是建立在当时的主流范式上的一个通俗作品,而有着当时当地的先锋性。但无论如何,将这个作品理解为一首女性赞歌实在让人无法接受,只能说:一个男性知识分子,在文明发展到一个危险时刻,本能被压抑与忽视的时候,他以他的敏感,作出了有立场的表达,并试图找到一个解决的途径。至于这种表达是不是造成新的掩抑,这种途径是不是从一条歧途到另一条歧途,对于当时的作者来说,也许还不形成问题。他用文字来歌颂肉体,用幻想来渲染快感,这又是不是像拉着头发离开地球一样地两难——“欲迎却拒”了,也很难说。

但劳伦斯说:“我要对所有这般人说:固守着你们的腐败吧——如果你们喜欢这种腐败;固守着你们的卫道主义的腐败吧,固守你们时髦的放荡的腐败吧,固守着你们的肮脏心地的腐败吧,至于我,我是忠于我的书和我的态度的:如果精神与肉体不能谐和,如果他们没有自然的平衡和自然的相互的尊敬,生命是难堪的。”

这段对话说得诚恳而有激情。他在回避“难堪”,但是“难堪”又像个幽灵一样在作品中徘徊——这也许反而说明了这是个好作品。文本溢出了作者之外,在读解中产生了新的启发意义。《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一个突围而出的神话。个人所能凭借的只能是肉身,逃离巨大的文明的陷阱。但身为一个文明人,劳伦斯还是不能不在欲与灵间做他的一遍遍的自辩:“对于性爱有适当的尊敬,对于肉体的奇异的经验有相当的敬畏;这便要能够自由运用所谓猥亵的字眼,因为这些字眼是精神对于肉体所有意识的自然的一部分。猥亵之所以来,是因为精神蔑视和惧怕肉体,而肉体憎恨和反抗精神。”

肉体啊,精神啊,他在“字眼”里打着转,要给读者,给自己一个光明的出路。于是他写着这样的高潮:“当他的精液在她里面插射的时候,在这种创造的行为中一一那是远离生殖行为的——他的灵魂也向她插射着。”

这就是劳伦斯式的,“充分的、完备的、纯正的”,爱的进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