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声色现场:和苏七七看电影
19531600000028

第28章 午夜的钢琴曲——《钢琴课》《钢琴师》

一支午夜的钢琴曲归于寂静对了,是这样:一个人走近我犹豫了片刻,随即欲言又止地退回他所从属的无边的阴影

——西川TT:

今夜里我想重说几个钢琴的故事。我在CD机里放一张肖邦。他的声音像是水滴,天上落下,一曲终了,是雨过天晴,凉润的空气。音乐比起绘画,比起文字,要分外的感性,也分外的抽象。它有更接近爱情的气质,不可言说,只愿陷溺。然而这几个关于钢琴的故事,爱情很少很少。生命、情欲、音乐,都与我们通常所说的爱情拉开距离。生活里的爱情,要几分烟火气,才得长久。这些个故事,没有一个落到凡尘的——战争、孤岛、海上的船——就是不肯俯就,“此曲只应天上有”。

我从《钢琴师》说起。起头。是黑白街道,1939,华沙。是黑白琴键,一双手,温柔坚定地抚过、压下、弹起。

这个钢琴师的眉毛紧压住眼睛,不好看,笑起来倒是觉得诚实。他是犹太人,在波兰电台弹钢琴,而那一天,炮弹落到屋里,人们纷纷奔逃。硝烟。他笑着与一个邂逅的女子招呼,不知道从此自己会有一段时间,一长段时间,不能再弹琴。

影片的前半段是历史的复述。一个中产之家在战争中失去财产,失去尊严,失去活的权利。恶可以到何种程度。他从围墙下拉进一个孩子,前一秒钟还在努力挣扎,后一秒钟,已经死了,软软瘫在地上。围墙那一面,有怎样的人,可以将子弹射进一个孩子的一半身躯?恶成为无需理由的规条。一些人是另一些人的主宰。只行使杀戮的权力。街上堆叠着死尸,一列人中,单数被杀死,双数被留下,留下的是什么?

于是我们也惊异于人的顽强。在去集中营前,父亲以20元钱买一颗糖,分给家人。面对只能服从的命运,还能够这样坚决地,再品尝一下生命的滋味。

钢琴师逃亡了。他在一间又一间临时的居所,像一只老鼠一样生活。这个人的生死越来越沉重地压上我的心头。他揭开屋里钢琴上的白布幔,不能发出声音,而手指却在虚空中舞蹈。他没有去路,退,退,退到一片废墟之中。

一个德国军官看到他了。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说:“钢琴师。”废墟之中,他弹起肖邦的g小调《第一叙事曲》。这是一场希特勒与肖邦的战争吧。肖邦是胜者。军官放了他,甚至救了他,给他食物与衣服。我想,得是在战争的末期,怀疑的阴影已压到这个纳粹军官的身上,钢琴师才可能有如此幸运。

苏军的坦克开进华沙,身穿纳粹军大衣的钢琴师在最后一刻,险些死于这个符号。他忘了,他只是饿,只是冷。战争把什么都逼退,退到只给一点生存的本能。越过生死,当他重新穿着整洁的礼服在华丽的音乐厅里演奏时,因为记忆,我不能欢喜,只有对命运的巨大恐惧与疑虑。

音乐与生命间是怎样的联姻呢。它在一整片的黑暗中,成为缝隙里透进的微光,成为美的最后坚持。它毫无力量,不能抵抗,它只能作用于心灵与感受,只能寄望:于善的根还没有枯死。

《钢琴师》描述恶的浩大,但也给美以微芒。它给了生以惟一的理由。

第二个故事,是《钢琴课》。简·坎皮恩要说一个极致的故事,所以让她的女主人公是哑女,再让她到一个荒岛上。

她的美丽是非常清冷的,缺乏沟通的可能性。她的丈夫娶的不是一个好妻子,她永远都身在此,心在彼,他无从把握,无从理解。他几乎是愤恨地看着她,她的内心天堂将他拒之门外。当然,他有力量,他可以把她的钢琴弃置在荒芜的沙滩。

另一个男人是蛮荒的。他爱这个她,也没有什么理由。也许他爱她的心,却只能通过身的途径,或者爱本就是身心一体。他将她压在琴上,身体与琴键交撞,身体与身体交撞,没有旋律了。只有巨大的声音。共鸣。

之后有许多情节。不重要。那些过于暴烈的情节也相当符号化,适合一个女性主义研究者规整出一篇论文。这个影片的长处在于提出问题,文明与野蛮,身体与音乐。之间的隔绝与企望,会以怎样的让人骇异的方式相结合。而简·坎皮恩没有足够的思想力来回答这些问题,她设置起惊人的场景,以形式来掩盖答案的虚弱。但她还是展示了可能的过程,以及解决这些困惑的一些方向。而如果这些困惑本身就是不可解决,那么她以影像与声音提供了一种感受的刺激,这个影片,看似理性,实则只是从感性出发,臆造传奇。

“对于我,对于很多新西兰人来说,那些野性四溢的海滩,尤其是奥克兰和新普利茅斯附近海滩上那些黑色的沙子,就等于是艾米莉·勃朗特的荒原。”这个影片,亦是简在荒岛上,以电影对《呼啸山庄》进行的一次仿写。

另外一个故事,我认为比《钢琴课》来得深入的,是《钢琴教师》。

40岁的女教师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米白色的风衣下,身体瘦弱,却不是让人觉得可以爱惜,而是冷硬地有一种斥力。她的学生好像爱上了她,但这个20岁的,阳光灿烂的男生一点都不明白他爱上的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她的外表如古井无波,但她得通过偷窥与自虐来平衡内心与身体的欲望。她已经被扭曲,没法再从正常的方式中取得快乐。她的情欲一旦释放出来,带着被压抑太久的绝望,于是她从最高处直跌到最低处,洁净、优美的外罩落下,她的神色是乞求的,她强硬地,要求是受虐的那一方。

20岁的男孩子无法体会。他的世界太过明朗,没有经历过无数个黑暗的夜晚。他只是喜欢一个成年的,高雅的女子。他的身体成长得匀称结实,他的欲望也清楚明白。他无法体会这扭曲的人生与人性,因此恐惧厌弃。

被释放的情欲如一条蛇,将女教师绞得变了形。她没有办法说明。她与母亲的暧昧可耻的关系,几乎有着同性恋与乱伦的暗示。这两个生活在一起,躺在一张床上的女人间,没有温情。只有太深入的占有与太绝望的逃离。她将自己打扮得如一个下等妓女,她绝望地要求一次身体的汇合。但是她,令己令人作呕。这是肮脏的一幕。绝望的一幕。我用了太多的“绝望”。她毫无办法。没法再有一个平衡和谐的身体。也许她能在一个宽容的,而且得有很高的理解力的人身上寻到同情与交汇。但这个男孩不可能。她面对的是彻底的不可能。她只能妒忌平庸的女学生,生出低劣小手段伤害那个女孩。

走投无路。这是悲剧。她的天分太高。如果一个平常女子,也许根本走不上一条这样可怕的路。明亮的玻璃窗,明亮的灯。音乐会即将开始。她拿出一把刀子,刺人自己的左胸上方。她惨淡地笑着。

TT啊。我觉得痛苦。因为这个女子。因为世界上被安排得如此错乱的生活。无法纠正。无人体察。《欲望号街车》中,布兰妮说:“我依靠陌生人的慈悲。”

那个陌生人,在哪里?上帝,在哪里?

TT,这些陆地上的琴声,都响起又回落。给我美的指望,又将这指望切割得这样四分五裂,没有一个美好的世界吗?没有一个美好的,整体吗?在无边的痛苦之外,有没有无边的光和亮。像是琴键一样?白与黑的世界可以互相映证彼此的存在?

最后一个故事,是《海上钢琴师》。

我爱这个叫1900的男人。他从来没有踏足过陆地。当那个小号手问他为什么不下船去看看时,他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这些出生在陆地上的人就知道问为什么。冬天来了你们不能静等夏天,夏天来了你们又害怕冬天。你们总在追寻一年四季都是夏天的地方,我可不是这样……”

这时候响起的曲子,叫《白雪覆盖的航船》(ShipsandSnow)。温暖缠绵的弦乐背景上,竖琴轻柔弹拨,圆号与长笛响起,悠悠心寄。

可是他也还是生出过下船的心。那天在雨中的甲板上,他在远处凝视自己心爱的姑娘。镜头切过,是一个人低头坐在屋角,琴上传来了一个犹豫不决的动机(1—2—3—5),第三音上出现一个小二度和声,怯生生地,欲言又止。

可他终于还是没有离开。在他提着手提箱,穿上大衣,走下舷梯的那一刻,城市的影子在雾里,市场从远方传来。那个怯生生的动机又响起了。他停住脚步,抛起帽子。坚决地转过身。

爱情的所有,是舱房里两张纯洁的唇,一个纯洁的吻。

这是一个美的世界。有钢琴和小号,有船,和幻想。TT,1900以他的坚决,维持了一个音乐的乌托邦,一种可能有的,崇高的完整的美。可是我纵然明白那只是乌托邦,1900依旧是我的英雄。他以发烫的琴弦点燃香烟,递给杰利·罗尔·莫顿,自称在1902年发明了爵士乐的人。那一刻,他是无冕的王。

最后的一首歌是这样的,TT,它叫《弃儿的呼唤》(LostBoysCalling)。来拉住我的手,我还未离去,我不愿你孤独一人留在这里。在这死一般沉寂的海面上,你可听到被遗弃的孩子们在哭泣。你无法道出心中的恐惧,因此你才摘去帽子抛去。转身回到这钢铁的坟墓,踏过那条漫长的舷梯。在七月炎热的大街上,我听到那些海鸟的悲啼。手拉着已经长大成人的男孩,那男孩曾经被我们抛弃。聚光灯暗淡,孩子们离去,最后的音符在沙滩飘逸。在这坟墓般的静寂里,仍可听到被遗弃的孩子的哭泣。当孩子们幼小的时候,是我们把他遗弃在那里。西风吹来,人们已经散去,除了飞逝的时光,没留下任何东西。你从来没带我们去钓过鱼,爸爸,永远也不会再去。

TT,我把那天抄来的歌词一字一字敲在这里。1900,这个被抛弃与抛弃自己的孩子。在那空茫的大海上,留下了一个传奇。这个故事多么好。TT,小号手说完故事,精明刻薄的老犹太店主把小号还给了他,说:“一个好故事的价值,超过了一把旧的小号。”

我的那片CD已经播了一遍又一遍。故事都说完了。

睡吧。

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