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声色现场:和苏七七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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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李玉 《今年夏天》

挤在一间教室里看的《今年夏天》,坐在第一排,要微微仰着头。影像这样子迫在面前,感受几乎是生理的,不是心理的。投影的效果当然不太好,但是这个女同性恋的故事却深深地打动了我。过了很久,回想着去试图评论时,眼前最先浮现的,是小群的在电影开始时的背影。在一个极日常的场景中,她被突兀出来了。那是一个让人不安的中景。

于是我回头去清点这个片子中的人物关系。三个女人——小群、小玲和军军,组成的是内部关系。而她们与母亲、男友、父亲以及别的男性,组成的是外部关系。

小群与母亲之间,是两个女人的战争。母亲虽然一度婚姻失败,但是却不失去对整个体制的信心,这是一种潜在的规则:女人在婚姻中,才能找到最终的归宿。在一个异性恋与婚姻制度主流的社会中,母亲是秩序天然的实践者与维护者。她一次又一次安排女儿去相亲,努力将女儿嵌入既定的秩序之中。但是,这个形象很好,并不粗暴,她服膺于现实,却又有从生活中成长出来的韧性——不能理解,却也接受。这谈不上宽和,但是是出于亲情的妥协。因为有爱,所以这两个女人间的战争,是带有喜剧性的,在彼此的不能兼容中,却可以共处。

军军与父亲之间,则是一个典型的悲剧性的弑父寓言。幼时被父亲强暴的经历,将她抛出了常态的成长轨道,因而也更无视现存的法则。她与外界的关系是紧张的——暴力与反暴力。幼年的经历在影片中是不在场的转述,而在场的,是她在弑父之后,与整个的社会惩戒机制的对抗。影片在此没有教条地将一个个案泛化成对于整个父权制男性社会的抗议。军军仿佛是一只小动物,受伤地,警惕地,无能为力地,作她的困兽犹斗。她的反抗是直接的,出于本能的。但同时也是同归于尽的,缺乏足够的省视与力量的。

小玲和军军一样有着茫然的神色。她有一个男友。这个男性在电影中不以正面出现。他们之间好像只是性的联系,并且是一种彼此都有难以言明的隐痛的性关系。人的情欲是复杂的,小玲在离开小群后与男友在一起,起身时穿衣服的那个场面,意思真是微妙丰富。她以身体来慰藉自己,而身体却有如此疏离的表情。还有一个男性,在小玲的服装店里请她试穿一件肚兜的,他表现出明显的性侵略倾向,但也控制在社会规范之内——止步于女厕之外。这段小情节有一种不纯净的幽默,可笑又让人无法轻松地笑,女厕的隔板之上,小玲脸上有一个嘲讽的神情。这是一个非常普通的男性,让人厌恶中,几乎同情。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男性出现在影片之中——母亲给小群介绍的一个个对象。这些男性的目的很明确:想找一个妻子。而对于妻子的要求也很统一:漂亮、贤惠。相亲的那个场面中,出演男相亲者的并未被事先告知对白内容,当他听到小群说“我喜欢的不是男人,是女人”时,那种茫然错愕的表情,倒是真实的纪录。和母亲一样,这个男性首先认为这不可能的,的确,超出了一般人的日常经验与想像。中国的女同性恋者,是一个无语的存在。从《东宫西宫》开始,大陆的男同性恋影片已有多部,而女同性恋影片还是第一部。《今天夏天》侧重在女同性恋者与家庭、与社会的外部关系,但三个女性的形象与关系也是必不可少的内容。这个影片的英文名是FishandElephant,《鱼与象》。影片中不断出现的鱼缸中的鱼与栅栏里的象,已成了明显的符号表述。鱼象征着小玲,柔弱的,逃避的,象象征着军军,暴躁的,反抗的。她们同样是被隔离的,无从掌握自己的命运。而小群比她们都要明确坚定一些,她的同性恋身份认同更清晰,在平常的容貌表情之中,有一种内敛的倔强。对于军军,她有关怀和保护,对于小玲,她有爱。同性之间的情分,被表达得质朴温存。身体与情感都是自然的。

鱼与象的两条线索的交织前进中,演进到最后,是近乎“最后一分钟营救”的经典式蒙太奇段落。一方面,是军军与警察的对峙。另一方面,是小群与小玲在做爱。交叉切换中,爱与死触目惊心地逼近。当军军的暴力遭遇反暴力的围剿,走向最后的终结时,小群与小玲在身体的交欢中,将外部世界遗忘与斥绝。这样的爱与死的重大的主题,书写的是女同性恋者的困境与出路:这样的困境是不可能有突围而出的希望,而这样的出路只是身体的暂避。——当然身体的感受是一切的起点,但是最后这具身体,还是坐落在生活之中,必得附着上社会的、文化的设色。

在这个段落里,有导演没处理好的地方,军军与警察的持枪相向,被拍得过于模式,失去了真实的质感。但幸而最后一个片段极好。爱与死可能引起的,形而上的思考,最后终结在一场最现实主义不过的婚礼场面中。小群的母亲和她的一个相亲对象结了婚。这个世界对男人与女人的相互依靠,态度还是相当宽和的。这是一个温暖亲切的场面,对照着的,是没有到场的小群和小玲。影片没有交待她们的结局,不知去向。

电影的影像风格相当纪实,剪辑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相当平实的画面,却常常被跳接在一起。于是在常态中产生了疏离,这个片子的流畅的节奏间,是保留着想像的空隙的。它使片子不至于太实。——是在一个非常日常的环境中,说一个边缘的故事。——实际上,边缘与主流,仅仅是意识上的区分,它们混杂在生活里,并没有可视的边界。导演原来是要拍一个纪录片的,最后拍出的是一个剧情片,但是在纪录与虚构间严格的界定,是否也是一种成见?导演说:“生活往往比电影还要电影。”屏幕的展现,总是规定视点与视角的表述,但也许它突破了我们常规的视觉方式,提供了另一种经验与观念。从这个意义上说,导演有着一个相当知识分子的视角。她的影片用一种平稳的方式表达撕裂的状态,这是一个相当严整的影片,有条理清晰的理性的结构,但好在感受的细致丰富在细节中得以很好的保留,并且不流于感伤,保持着幽默。——幽默是一种力量,从现实中体会得到温情的,或黑色的幽默,无论如何,都是一个人保持着感受能力与思考能力的标志。作为一个非同性恋者拍摄的同性恋电影,这个影片表达了相当的理解和同情。这种理解与同情,并不空洞,从感受与理性出发,切切可以体认。

片子播完,李玉坐在了讲台前。她纤巧、秀丽,戴一顶橘红色的棒球帽,看上去比29岁的实际年龄要小。而回答问题清晰简洁,她是有思考力的,也有很好的表现力。当有人问到《鱼与象》的片名为什么换作《今年夏天》时,她回答说:

“鱼与象都是象征。鱼是小玲那样的女孩子,是被观赏,被宰杀的,它也是同性恋的象征。而象是军军那样的女孩子,她用暴力来对抗暴力,像是笼中愤怒的大象,她是极力要冲破精神上的牢笼的。,《鱼与象》这个名字听上去就比较特别,我们在拍摄的时候,为了避免麻烦,就给片子起了个毫无个性的名字《今年夏天》,这样就没人干涉了。”

郑大圣 《王勃之死》

冷月寒塘,蒹葭苍苍。《王勃之死》以诗的境界开篇,说的是诗人的故事。

电影有好境界。几处场景,都见得出导演的苦心经营。王勃在沛王帐下,少年心性挥斥方遒,黄沙漠漠风旗猎猎中一骑驰骋,正有“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意气。及得逐出长安时,街石寂寂宫门长闭,却是“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酸楚。壮阔悲凉的气概,是大唐景象。而落霞在湖边,剪纸以为花,散花以为春,却另是一重琴心断人肠。水天之畔,或素衣,或盛妆,紫绡迎风而舞,依稀霓裳余韵。——导演自陈,这个电影,要做出金碧山水的意境,赋的格调。

但大唐盛世,诗人写的是“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纸上的文字,抵得了权与势?究竟大都作了权势的点缀。王勃的集子里,留下的多是酬唱文字。《檄英王鸡》让他获罪,《滕王阁序》让他扬名。这些文字,当时当境,也都是Pany上的应景之作。凌波阁上的名臣名将是朝廷的基石。王勃,一介文人。他的悲剧,是自嘲的“轻薄为文”。

文人的、文字的荏弱,是《王勃之死》这个故事的内核。于是我们看到,影片无论如何,也不能是款坎坦踏的庄严礼乐,它不时地响起变徵之声。金碧山水与赋的境界是辉煌盛大的,但王勃的故事,是屈辱的,无奈的,一个自我放逐的故事。

在形式上与思想上,影片有两个南辕北辙的方向。——但这倒并不造成审美的症结。过分的统一也许带来问题的简单化,而矛盾,倒给丰富与微妙留下可能性。因之盛世,王勃的无奈是悲凉不是颓唐,他的自嘲自弃中总还有自负。“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空茫之中的昂然气度,是时代与诗的交汇。

做文字的人,看这个电影,难免起戚戚相惜的心。文字何其虚无,文学能够找到的理解与慰藉,仿佛也只有在艺术的园地之中。落霞是个虚构出来的人物,可这样一位抚琴吟诗的红颜知己,是每个诗人在尘世间所能有的共同念想吧,是文字误了落霞,于是也就想像着,让文字救一番落霞。

这个关于文字的故事,有对文字的激赏,却又有深刻的怀疑。它没有实际的建设意义,这堆砌的方块,只作用于人的思想与感情。《檄英王鸡》因势作,《滕王阁序》为钱作。英王可以让王勃戴上鸡冠,他没有反抗,也许只有自厌自弃。但文字又总是能从特定的时空中超脱而出,“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粪土当年万户侯,文章千古事。

在意义的两端——全无意义与终极意义中,艺术并无中间路线可走。于是纯粹的诗人总是与悲剧相联。他们在现世中找不到容身处,死后,倒有了长远的荣光。

在《旧唐书》、《新唐书》、《唐才子传》中,关于王勃,都不过是零篇散简,寥寥几行记载。“王勃,字子安,绎州龙门人,文中子通之孙。六岁善文辞,未冠,应举及第。授朝散郎,数献颂阙下。沛王闻其名,召署府修撰。是时诸王斗鸡,勃戏为文,檄英王鸡,高宗斥之。勃既废,客剑南。久之,补虢州参军。坐事,复除名。勃父福峙,坐勃故,左迁交趾令。勃往交践省父。渡海溺水,悸而卒,年二十八。”导演在这个片子里,用诗联起了几番好境界,叙事上却是极弱的。中间用几折字幕,来交待后情,已是大为笨拙的手法,且打断电影的节奏,而黑衣曹夫人的那条线索,更是弱得不如删去。

“诗电影”的抒情气氛,也许难以与叙事相交融。但古装的传奇,原就使夸张与铺张成为观众潜在接受的电影规则。《王勃之死》在叙事上的问题,不在于夸饰,而在于这个故事的几个部分都还是有分量的,但结点却太弱,转折过渡处没有力道。于是它缺乏了结构上的结实——使叙事脱力。最后留在观众心中的,是几幅图景,一番泛泛而去的感慨。

花雨零落,而伸手而去,却倏忽而逝。——这是影片中,出现了四次的王勃的梦境?人世间,什么是可以把握的。对诗人言,只有文字。而文采之虚华,牵系难住。它不属于社会、时代,最后也不属于诗人了。如秋水,如落霞,不顾人已去,江山依旧,韵致依然。最后留存的,是自然,与诗。

电影在两点开始。之前播了几个短片,DV作品,实录。然后就开始这个叫《王勃之死》的古代传奇。开映前,主持人说:“导演郑大圣已经来到现场了。”大家回过头去,我在第一排,见最后排站着个人,个子不高。然后光暗下去,先开始看电影。待得片子映完,众人鼓掌。主持人又走到台上去,第一句话说:“请王勃导演到台上来吧。”

大家都笑起来。她也笑了:“看得太投入啦。”笑声中郑大圣走上台去,略显局促地在一张橘红色的扶手椅上坐下,回答观众的问题。他光头,浓眉,年轻,但说话与思考与笑时,额头上有许多道皱纹。穿一件剪绒灰色T恤,像个学生。回答问题时,语速不快,稳定,有条理,也有细节的描述。对于影片的风格,他这样阐释:“这个影片的风格,的确是浓郁,夸张,超日常视听经验的。与常态、现实的生存处境是不同的。诗意是我创作的初衷,我想到的是像京戏一样的风格化的艺术。要用电影作出一篇骈四骊六的‘赋’来,使电影有赋一样对仗、音韵、遣词造句的形式感。一种饱满、华丽的风格。”

这个在芝加哥拍先锋电影的电影硕士,回国后,成了电视电影最重要的导演之一。

他有学院气质——但看得出来——也了解现实规则,并找到了操作的方法与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