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烹饪美食川菜文化研究续编
19097100000099

第99章 一个值得我们追忆的大厨

王旭东

2012年5月21日,在四川省文化厅公示的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推荐名单中,还包括了我们饮食行业的几位,他们都是由相关部门推荐后,作为成都名小吃的传承人入选的。看到这个信息后,让我对早已拟定的要去采访“陈麻婆豆腐”第一代传人——薛祥顺后人的计划有了紧迫感,于是在6月的一天,我登门拜访了薛祥顺的小女儿——薛明华女士和薛祥顺的长外孙——朱明林先生。

对于薛祥顺这个人,我最早知道还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当时我在向巴蜀老报人车辐了解民国时代与他有“食缘”的老厨师时,他就跟我提到了在“陈麻婆”担当传承人的薛祥顺。后来,大概是在2000年10月的一天,我在成都华川饭店“百菜百味”餐厅参加本地餐饮业的某次活动时,第一次从著名书法家、美食家李树人老先生口中,听到了他回忆自己20世纪40年代中期,在当时的成都市立中学(后来的成都八中)读高中期间,经常和几个同学去“陈麻婆饭铺”吃饭的情景。李老在回忆时,特别提到了那位一年到头都在灶前为客人“灯督”(旧时川菜业内术语,接近于文火慢烧的意思)豆腐的大师傅——薛祥顺。他忆起那时薛师傅成天都忙碌在店堂一侧的炉灶前,话不多,可是他在灶台前操作的手法却显得十分娴熟。让他印象深刻的还有,薛师傅手里那把不知道已经用了多少年的炒瓢,其前端已经被磨掉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相信薛师傅已用这把炒瓢烹炒过成千上万的美味佳肴。2004年3月,由李树人先生牵头创办了四川省美食家协会,而那以后,我又多次在一些会议和活动中听到李老为到会者深情地讲述当年的薛祥顺,有几次,他还希望媒体记者能帮他打听到薛师傅的下葬之处,以了却自己的一个心愿——去薛祥顺的长眠墓地,以祭奠这位早年“陈麻婆豆腐”的传承大师。

然而事情就有这么巧,2011年的3月30日,在《成都商报》发文替李树人寻觅薛祥顺长眠之处的当天,我的表弟媳妇谢玲(20世纪80年代中期进入成都饭店的老员工)就打电话来问我:“李树人你认不认识?”我回答:“早就认识,是我十分尊敬的老前辈。他今年都85岁了,可还在为四川餐饮业的发展摇旗呐喊……”“你没看今天的报纸吗?那上面说有一位叫李树人的老先生在找我爷爷的下落。”接下来的话就更是让我惊喜了:“我爷爷就是老陈麻婆的薛祥顺,他其实是我外公,因为我们家族的小字辈都这么叫,习惯了……”啊,前几年我还在帮李老、帮成都川菜博物馆打听薛师傅的后人在哪里,虽然一直未能如愿,但我现在有了这层关系,那么以后想了解任何相关的信息都有了可能,于是,就有了下面这篇采访薛师傅后人的文字报道。

一、民国时期的薛祥顺与“陈麻婆”

薛祥顺生于1903年腊月十一,据其两个女儿介绍,她们的父亲是20世纪20年代初进入陈麻婆饭铺的,当时该店的创始人陈春富夫妇还健在,而薛祥顺因为之前就是厨师,所以并不是像外面传言的——进店初期当学徒。只是他进去后没几年,店址就从万福桥头(大概是在上河坝的位置)迁到了不远处的簸箕街。这时的店堂还是不大,也就占了两三个门面,但每天店堂内都坐满了赶来“拜吃”麻婆豆腐的客人。据其大女儿薛金玉回忆,她父亲曾讲过,自从他进店以后,陈家的人就基本上没上灶灯督过豆腐了,而薛师傅则很快就成了店里掌灶的大师傅,直到1950年,薛师傅被入城的解放军请进了北较场(原国民党中央军校成都分校旧址,现在的成都军区大院)——专门为部队首长做饭时为止。

二、新中国成立后的薛祥顺

新中国成立之初的那几年,薛祥顺除了在军区某食堂事厨以外,还负责向部队的炊事员传授川菜技艺。1956年,伴随着当时国家对城市商业实行公私合营的进程,政府有关部门决定对部分有社会影响的个体名小吃实行统一管理,进而加以扶持和推广。

正是在展开这项工作的背景下,当时的西城区饮食公司专门从军区食堂把薛祥顺要回了“陈麻婆”。从那时起,薛师傅又重新站在了簸箕街“陈麻婆豆腐”的灶前,并仍旧是由他来管整个厨房。虽然当时陈春富的后代(女儿、女婿)还在,但不知是什么原因,上级在扶持“陈麻婆”时就是没任用他们,而是坚持让薛师傅回来挂帅。

虽然薛祥顺只是一个普通厨师,每天所从事的工作也显得平凡,但那时他就很受人尊敬,这还不光是饮食行业里的人敬重他,连当时社会上的文艺界、书画界名人,也都跟他交上了朋友。

1958年3月,党中央在金牛坝招待所(现在的金牛宾馆)召开了著名的成都会议,不仅毛主席来了,还来了许多当时的党和国家领导人。省、市有关部门为做好会议的后勤接待工作,专门从东、西城区的两个饮食公司临时抽调来几十位有本事的厨师入驻支援。

在一天晚饭后,陈毅副总理忽然来到厨房门口问:“哪位是陈麻婆豆腐的薛师傅?”当薛祥顺诚惶诚恐地走过去时,老帅陈毅迎上前握着他的手说:“你做的菜好吃,尤其是那道麻婆豆腐……”1959年初,中央有关部门经研究后决定,要在北京开一家高规格的四川饭店,并且要求厨师和部分服务员都要从四川的饮食行业选拔。那时,能被选中进入北京工作就是一种荣耀,一种幸福,而薛祥顺第一批就入选了。不过到最后,薛师傅却因被检查出患有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而未能成行。薛师傅身体不好,可他每天都在坚持上班,只要进了厨房,就不管有多么辛苦多么累。他的长外孙朱明林到现在还记得,爷爷对工作有一股认真劲。朱明林在回忆时说:“记得我上小学时,中午经常去给爷爷送熬好的中药,那时陈麻婆豆腐店已搬到了西玉龙街。我每次进到厨房后,总是能看到炭火炉前的小铁锅正灯督着热气腾腾的豆腐,而我那位看上去身材瘦削的爷爷,则一定是站在炉前专注地操作……‘文革’初期,整个社会基本上是处于无政府状态,再加上两派搞武斗,大家都不敢出去上班了,可是我爷爷还是坚持每天步行去店里,不仅路上会停下来休息几次,有时候,他甚至需要扶着墙才能走完那并不太长的上班路……

“传授厨艺、扶持新人方面,我爷爷也做得很不错。在上世纪60年代,成都市饮食公司先后安排过几批年青人到爷爷所在的中心店参加培训。当时的情况是,新职工想拜哪位师傅为师自己是没有选择权的,一般都是由领导先把年青人叫到一起,然后再让各位师傅去选。被选中了的,那从此就有师傅关照并指点,如果没被选中,那以后就困难了。我爷爷有一个徒弟,名叫崔光豹,可能是因为那时他人长得瘦弱吧,再加上之前他给人的印象比较调皮,所以在选徒会上竟然没有一个师傅看中他。我爷爷当时觉得他可怜,并且才十几岁,于是就出来把这个‘没人要’的学员收成了自己的徒弟。”

三、在薛祥顺后人眼里的父亲、爷爷

在随后的采访中,我分别向薛祥顺的两个女儿及孙子辈的朱明林和谢玲询问:父亲(爷爷)给你留下的是怎样一个印象。

当然,他们都各自作了回答。

大女儿薛金玉(78岁)讲述了自己从记事起,就多次随母亲去过万福桥老“陈麻婆”店,因为从当时住家所在的金花街走过去并不远。“那时我就觉得,个子高高的父亲是店里‘管火’的大厨。我的母亲以前也提到过——‘陈麻婆’在民国时期,是由父亲掌管后把影响做大的。”

小女儿薛明华(68岁)在回忆父亲时说:“我认为他的一生很平凡,不过对于工作他从来都非常认真,并且特别有责任心,这也包括对我们子女的教育和生活上的关心。我的父亲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他总是会主动去帮助那些有困难的人……我以前也去过父亲工作的地方,并且还亲眼见过他灯督豆腐。只见他拿起一块店里自制的豆腐摊在手上,另一只手持刀直接在手心上划小块下锅,而此时锅里已经炒好了滋汁……我还记得父亲说过,灯督豆腐除了前面说的那些以外,还要加放红油才香才好看。从那以后,我在家里烧豆腐时,都是按他当年说的在做。”

长外孙朱明林(61岁)在回忆爷爷时显得相当动情,他说:“我是跟着爷爷婆婆长大的,因此和他很亲近。在我几岁时,他会经常带我上街坐茶铺。坐下来后,他不仅跟我讲自己的一些人生经历,还经常买那时十分稀罕的夹心饼干、酥心糖之类的给我吃……‘文革’武斗期间,因为我参加了某派的红卫兵,所以爷爷对我在外面‘闹革命’很不放心。有一段时间,他天天晚上都会坐在我们院门外的一个石墩上守着,直到我平安回家他才进屋休息……那时受条件的限制,一到暑夏季节屋子里就热得像蒸笼,我有好几次从睡梦中醒来时,都发现爷爷正守在我床前为我摇扇子生凉,这让我心里一次次地感动……总之,爷爷在我眼里永远都是一个充满爱心的长者。”

长外孙女谢玲(45岁),当她提起爷爷时,也变得有些激动,她说:“爷爷去世时我才7岁多,因为是第一次经历家里有亲人离开,所以当时我还是感觉心灵很受震动。有一次,爷爷专门把我带到他店里,让我吃‘麻婆豆腐’(当时菜名被改成了‘麻辣豆腐’),我至今都记得那一次吃饭时的情景。爷爷让我进到厨房后,是把饭菜放到一个大菜板上面的,于是,我便在那个菜板前吃下了我这一生中的第一份陈麻婆豆腐。爷爷身体不好,但他有时也会带我去他的一些老朋友家里玩。有一次,他带着我步行去他以前的同事高爷爷家。路上,他走一阵就会让我停下来等他歇息一会儿,而那时我还不懂什么叫心脏病。当我们走到高爷爷家的院门口时,他便感觉累得不行,于是就在门外石阶上先坐下来休息,等到心脏缓和过来后,才起身进去见主人。

“爷爷平时喜欢抽叶子烟,是那种要用双手扯烟叶来卷裹成柱状的老旱烟。他身边随时都带着一根长烟杆,累了歇下来后,想抽就拿出来衔在嘴里,然后把卷好的叶子烟插入烟斗里点燃……我到现在,都好像能闻到爷爷身上那一股叶子烟的味道。我记忆中的爷爷,好像都是这样一些琐碎的片断……妈妈以前爱跟我讲,爷爷在世时对人很仗义,虽然我对此说不出有什么印象,但是爷爷在我心目中那就是一个仁爱的神,我长大后不管在工作和生活上遇到了什么,我都相信他的在天之灵会下凡来默默地保护我,最终会助我渡过难关……反正我心里经常都会生出这样一种感觉。”

四、采访中我所了解到的几个相关问题

第一,薛祥顺在1972年初正式退休后,没两年便因病情加重而悄然离世,时间是在1974年的3月8日深夜。几天后,薛祥顺的追悼会在西玉龙街的陈麻婆豆腐(“文革”期间改名为“文胜豆腐”)店堂内,形式简朴地举行,当时前往吊唁的除家属以外,都是薛师傅生前的同事和徒弟。遗体先是下葬于西郊九里堤的一个亲戚家私人墓地,直到1990年时,因为那一片土地要被征用来建西南交大新校址,这才把遗骨迁至北郊的凤凰山公墓。

第二,薛祥顺的妻子名叫周云卿,1996年去世。他们夫妻育有两女一子,儿子薛金城生前在青川县的一家军工企业任职。1991年时,也是因心脏病发作而身故。在薛祥顺的后人当中,可惜没有一个人继承父业,也不知这是什么原因。

第三,薛祥顺的家曾经几次搬迁,但都距离几次易址的“陈麻婆豆腐店”不远。1944年以前,他和家人住在万福桥附近的金花街,而后搬至梓潼街15号。1964年时,因为那条街上要修建“西南局”干部宿舍,所以薛家又被迁到了方正东街22号附1号。另外,陈麻婆豆腐店的最后一次易址,经证实是在1960年,当时是从簸箕街搬至西玉龙街。

第四,在接受采访的过程中,薛明华和朱明林分别拿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老照片,当时还给我一一介绍了照片中的亲人。当薛明华拿出父亲生前用过的工作证和退休证,以及他每个月领工资(退休金)时都会用到的私章给我看时,我心里也跟她一样有些伤感。

在薛祥顺生前工作证和退休证的内页,我读到了以下信息:

第一,发证单位为成都市饮食公司革委会;

第二,工作单位为市饮司红旗商店(注:那时的“陈麻婆豆腐”属于该中心店管辖);

第三,工作职务为厨师,级别为五级(此级别并非“文革”后专门制定的厨师序列,而是以前不分工种的“八级工资制”当中的五级,这在那时算是中上水平);

第四,每月应领工资为61.35元,退休后的退休金依规定按70%领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