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戴好帽子,我们走。路过市区时我俩可以顺便吃了午饭。节目单里大多是德国音乐,这比较适合我的胃口。我认为德国音乐比意大利或法国音乐更深刻,刚好我需要深省。”
我俩坐地铁到了奥尔德斯盖特,又步行了一小段路,就来到萨克斯—科伯格广场,发生那个离奇案件的地方。这里是条简陋的小巷,又窄又破。四排灰暗破旧的两层砖房排列在一圈铁栏围墙里面。还有一片杂草丛生的草坪,上面卡着几簇快枯死的月桂小树丛。街道拐角处的一所房子的房门上,有块棕色木板和三个镀金圆球,木板上写着“杰伯茨·威尔逊”几个白色大字。看到这个招牌,我们知道那应该是委托人开的铺子了。福尔摩斯首先站在那所房子前面仔细观察了半天,然后又到街上转了一圈儿,接着又回到拐角处,两眼炯炯发光。最后,他来到当铺那里,使劲用手杖敲了敲人行横道后,抬手又敲当铺的门。一位年轻人替他开了门,那小伙子看起来十分机灵、能干,胡子剃得光光的,他请福尔摩斯进屋。
福尔摩斯却说:“劳驾,我想向你打听点事,从这里去斯特兰德怎么走?”
伙计立刻回答:“到第三个路口时往左拐,走到第四个路口再向左拐。”说完之后,把门关上了。
转身离开后,福尔摩斯跟我说:“的确是位精明的小伙子。依我推断,他可以算是伦敦城里第四个精明的人了。至于胆识,我不确定他能否数第三。我以前对他有所了解。”
我说:“显然,这人在红发会一案中是关键人物。”
“我觉得你假装问路不仅仅只是为了看他一眼吧。”
“是的,不是看他。”
“那你究竟看什么?”
“当然是我想看见的。”
“那么你为什么要敲人行道呢?”
“我们现在应该细心观察,而不是谈话,亲爱的华生。我们正在敌人的地盘上侦查,还需要了解一下萨克斯—科伯格广场的情况,还是先到广场后面看看吧。”
从破烂的萨克斯—科伯格广场的拐角处转过来时,我俩看到了一幅和刚才大不一样的景象。这条繁华的大街与那条陋巷简直是一幅画的正反两面。这条街是市区通往西北的主干线,一群群做生意的人熙熙攘攘地堵住了道路。他们中间,有的在向里走,也有的向外走,人群把人行横道都踩得黑乎乎的。望着这一排排豪华的商店和楼宇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条繁华的大街竟然紧挨着那破破烂烂的广场。
福尔摩斯站在拐角处,看着那些房子说:“我们来看看,一定得记住这些房子的顺序。我喜欢准确地了解伦敦。这里有家莫蒂然烟草店,那边是家报亭,再往里边是市区郊区银行的科伯格分行、素食餐厅、麦克法兰马车制造厂,一直到另外一条大街。行了,华生,我们工作完了,休息一下吧。先去吃份三明治,喝一杯咖啡,然后去听小提琴演奏会。那儿只有悦耳动听的音乐,不会有这么多难题来烦我们。”
福尔摩斯原本也是位热情奔放的音乐家,他不仅擅长演奏,同时也是位颇具实力的作曲家。那个下午,他异常兴奋地坐在观众席上,细长的手指伴着音乐节拍不停地来回摆动。脸上虽有微笑,眼里却透着忧伤,仿佛进入了梦乡一般。这时的他和平日里那位断案如神、聪明机智的大侦探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他身上同时具备着两种非常鲜明极端的性格,并且经常在这两个极端间来回游走。他有时精力过人,有时却不堪一击。认真的时候,他可以连着几天坐在椅子上沉思,然而当猛然间产生强烈的追捕欲望时,他的推理则又变成了直觉,从而让那些不了解他的人很难信服他的做法,并把他当成了一个夸夸其谈的人。那个下午,当我看到他独自在音乐中陶醉时,突然意识到看来那个他决意要追捕的人马上将大祸临头了。
从音乐会出来后,他说:“华生,你是不是想回家了?”
“是该回家了。”
“我还要花几个小时去做点事,发生在科伯格广场的事情可是个大案。”
“什么大案?”
“有人正在密谋作案,我一定要及时阻止他们。但是,因为今天是星期六,事情恐怕麻烦一些,我希望你今晚能帮帮我。”
“什么时间?”
“十点就可以了。”
“十点我一定到贝克街。”
“太好了。华生,不过我担心这次也许会有危险,你带上军队里用过的那把枪。”他朝我挥挥手,转身消失在人群里。
我之前总不愿承认自己比福尔摩斯笨,然而跟他在一块,我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太笨了。就像这件事,他看见的我也看见了,他听到的我也听到了,但仅仅是根据当事人的描述,他已经大致了解了事情发生的经过,而且还能预计将会发生什么,我却什么也感觉不到,至今糊里糊涂。我又把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从红发人抄写《大英百科全书》到侦查萨克斯—科伯格广场,然后想到临分手时福尔摩斯的暗示,晚上要出去干什么呢?干嘛要带枪?究竟是去哪儿?从他的话来看,当铺里的那个伙计肯定很难对付,他也许会耍些花招。我想理清这些事情,但就是得不出结果,算了,不理它们了,反正今晚真相就大白了。
九点一刻我从家里出来,穿过公园,再穿过牛津街到贝克街。福尔摩斯的家门口停着两辆双轮双座马车,走进过道时,我听到楼上有说话声。进了屋子,我看见福尔摩斯正和另外两人说得热闹。我认识其中一个,是警察局的侦探琼斯,另外那个瘦高的男子,头戴一顶光鲜的帽子,身穿一件厚实而考究的大礼服。
福尔摩斯说:“好,我们的人已到齐。”边说边扣上上衣的扣子,还从架子上取下了那根打猎用的鞭子。“华生,我想你一定认识苏格兰场的琼斯先生吧?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梅里韦瑟先生,也是今晚咱们的合作伙伴。”
琼斯自豪地说,“你瞧,医生,咱们又要一起搭档了。这位是我们的追捕专家,他只需一只老狗的协助就能抓住猎物。”
梅里韦瑟却愁容满面地说:“希望今晚的行动不会落空。”
侦探说:“先生,你要相信福尔摩斯,他很有一套自己的独到思维。他的方法说白了,虽说有些理论化,但的确具备优秀侦探的素质。比方说在肖尔托凶杀案和阿克拉珍宝窃案中,他推断得比官方还要正确,这我可没有半点夸张。”
梅里韦瑟先生说:“您这样说我并不反对,琼斯先生,但是我还是得声明,我错过了打桥牌的时间,星期六晚上不打桥牌,这是二十七年以来的第一次。”
福尔摩斯说:“很快你会发现你今晚下的赌注会比以往更大,而且比打牌的场面更刺激。梅里韦瑟先生,你今天的赌注大约是三万英镑。致于琼斯,你的赌注是你想要抓的人。”
“约翰·克莱是个杀人犯、盗窃犯、诈骗犯,虽然他是个年轻人,但却是犯罪集团的头儿。梅里韦瑟先生,我认为逮捕这个人比逮捕其他罪犯都重要,我们必须高度警惕。约翰·克莱的祖父是王室公爵,他本人也曾在伊顿公学和牛顿大学读过书。他头脑十分灵活,尽管我们总能轻而易举地碰到他,但却抓不到他。他可以上个星期砸坏一张苏格兰的儿童床,下个星期却又在康沃尔建一个孤儿院。我跟踪了他很多年,但从未见过面。”
“今天晚上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下,我曾和约翰·克莱打过几次交道,很赞成你的说法,好了,十点多了,我们开始行动吧。您二位坐第一辆马车,我和华生坐第二辆。”歇洛克·福尔摩斯一路上没再多说话
他靠在座位上,不停地哼着下午听过的曲子。马车行走在有许多煤气灯的漫长街道上,直到法林顿街。
福尔摩斯说:“现在我们离那里很近了。梅里韦瑟是位银行的董事,他对这个案件很感兴趣,而让琼斯一起来也有原因,他这个人不错,尽管对他的职业来说显得很笨。可他有个最大的优点,只要抓住罪犯,就会像猎狗一样凶猛,龙虾一般顽强。好了,我们该下车了,他们在那儿等咱们。”
我们再次来到了那条繁华的大街。把马车打发走后,在梅里韦瑟先生的指引下,我们穿过了一条狭窄的通道,从他打开的一扇旁门进去。里面是一条走廊,走廊的尽头还有一扇大铁门,通过之后迎面出现了一串螺旋式的石阶梯,一直通向另一扇让人看了就觉得有些恐怖的大门。梅里韦瑟先生点亮提灯,带我们走下一条充满泥土味的通道,然后开了第三道门,走进了一间庞大的拱形地下室,里面堆满了大箱子。
福尔摩斯提着灯到处察看。他说:“从上面突破这个地下室似乎并不容易。”
梅里韦瑟先生用手杖敲打着地板说:“从下面也很难。”话音刚落,他突然吃惊地抬起头,“哎呀!下面似乎是空的。”
“请各位一定要保持安静!否则我们的行动就会被破坏了。请您先找个箱子坐一会儿,别打扰我们的工作。”福尔摩斯严肃地说。
梅里韦瑟先生委屈地坐到一个板条箱上。这时,福尔摩斯拿着提灯和放大镜,跪在地上,开始仔细观察石板之间的裂缝。不一会儿他就检查完了,站起来把放大镜装到了衣袋里。
他说:“我们还得等一个小时,因为他们不会在当铺老板睡着之前开始行动。等他一睡着,他们就会争分夺秒地行动,以争取逃跑时间。华生,我猜你已看出来了,这里是伦敦一家银行分行的地下室。梅里韦瑟先生是这家银行的董事长。他会告诉你,那些胆大包天的罪犯为何会对这个地下室感兴趣。”
梅里韦瑟小声地说:“这儿有法国黄金,很早我们就接到警告,说有人在打它们的主意。”
“法国黄金?”
“对呀,几个月前,刚好我们得到一个增加资金储备的机会,为此我们从法兰西银行借了三万个法国金币。但我们一直没来得及开箱起出这笔钱,因此一直放在地下室。我坐的这个箱子里就有两千个法国金币,全部用锡箔纸包装。我们银行现在的黄金储备量比任何一家分行都大得多,因此,董事们很担心。”
福尔摩斯说:“你们的担心很有道理。我现在来安排一下,大概一个小时之内就能把事情搞清楚,梅里韦瑟先生,我们得把提灯罩上。”
“在黑暗中等吗?”
“只能这样,本来我带了一副牌,想着咱们四人恰好可以打桥牌。但是,有人现在可能已经准备好了,为了避免意外,我们不能漏出一点光。大家首先要选好自己的位置,那些罪犯全都胆大妄为,我们得趁他们不备时突然袭击,同时一定要小心行事,免得受到伤害。我躲在这个箱子后面,你们藏在那些箱子后面,要是看到我用灯照他们,你们就赶紧扑上去。华生,如果他们开枪,你也可以果断回击。”
我把左轮枪上了子弹,放到我藏身的箱子上面。福尔摩斯快速拉上提灯的滑板,大家于是陷入了黑暗之中——我长这么大,还从未经历过这么黑的环境。我闻到了被烤热的金属散发的味道,这证明灯仍在亮着,一有动静肯定会马上发出亮光。大家在紧张的气氛里守着,阴冷潮湿的地下室和四周的漆黑,使人有压抑的感觉。
福尔摩斯低声说:“他们只有一条路可退,先退到屋里,再退回萨克斯—科伯格广场。琼斯,你照我吩咐的做了吗?”
“是的,我派了一个巡官及两个警察守在门口。”
“很好,我们已经堵死了出口,只需在这里等着了。”
等候的时间是漫长的,我们后来对了一下表,一共等了一小时十五分钟,然而感觉上却似乎等了一整夜,恨不得黎明马上到来。由于不能随意走动,大家的手脚都麻了。我的神经绷得很紧,几乎能听到他们的呼吸声,并且能分辨出是琼斯粗重的呼吸声还是那位银行董事长的叹气声。我从箱子上往前望去,能望见石板,忽然发觉前面隐约闪出一丝亮光。
起初,只是石板上反射着一点点亮光,后来,这些亮光汇成了一条线,又过了一会儿,地面上出现了一条缝隙,有只手从缝隙中伸过来。那只手又白又嫩,就像女人的手。它在有灯光的地方摸索着,大约过了一分钟,慢慢伸出了地面,但突然又缩下去了。周围又是漆黑一片,只有一点昏黄的光照在石板缝里。
那只手隐没了一会儿,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声音,地板上的一块白石板被掀翻了。那地方立刻现出了一个方形的洞口,一缕灯光从洞口射出。接着,一张清秀的脸从洞口露出来。那个人机敏地朝四处望了望,见没什么异常,就用双手扒着洞口往上爬,然后他单膝抵在洞边上,瞬间就爬了上来。随后,他的同伴也被拉了上来。那人动作也非常灵敏,他个子不高,脸色十分苍白,头上长有火红的头发。
他悄声说:“一切正常,你准备凿子和袋子了吗?天哪,阿奇尔,不好了,快往下跳,快点!其他的由我应付!”
福尔摩斯马上跳过去,抓住了那人的衣领。另一个猛地跳下洞去。嘶啦一声,琼斯仅扯下了他衣服的下襟,混乱中一支左轮手枪的枪管在亮光中闪现,福尔摩斯赶忙用他的猎鞭打掉了那只枪。
福尔摩斯不慌不忙地说:“约翰·克莱,你跑不掉的,不要费力气了。”
对方也十分平静地说:“看出来了,但我的朋友逃了,你们只不过抓住了他的衣襟。”
福尔摩斯说:“门口有人正在等他呢!”
“哦,真的?原来你们安排得如此周密,我得祝贺你们。”
福尔摩斯说:“彼此,彼此,你一手策划的红发会也很独到、管用。”
琼斯说:“你很快就能见到你的同伙,他钻洞的水平可比我强。把手伸出来,让我铐上。”
当手铐铐上罪犯的手时,他竟然说:“你们不要用你们的脏手碰我,我可是王族的后代,另外你们得记住,跟我说话要用‘先生’和‘请’字。”
琼斯瞪大眼睛,忍不住笑了,说:“好吧‘先生’,请自己走上台阶,出去之后,我们会用马车将你送到警察局,你觉得可以吗?”
约翰·克莱回答:“这还差不多。”他向我们三人鞠了一躬,在警官的监护下慢慢地走了出去。我们三个也紧跟着走出来。梅里韦瑟先生说:“真不知我们的银行该怎么感谢你们。毫无疑问,你们用最严谨的方法破了案,这个案件是我见过的最奇特的银行盗窃案。”
福尔摩斯说:“我自己原本也要找约翰·克莱算点账。为这个案子我花了点钱,我认为银行应该支付。除此之外,我还得到了最珍贵的东西,那就是这次破案的经验,单是那个红发会的故事就让我长了不少见识。”
第二天清早,我们在贝克街一起喝加苏打的威士忌酒,福尔摩斯开始向我解释:“华生,我不知道你是否看出来了,这事一开始就十分明显,那则红发会的广告及抄写《大英百科全书》的唯一目的就是让那个当铺老板每天能离开铺子一段时间。这个方法相当特殊,不过很聪明。想出这个方法的人一定是克莱,他巧妙地利用了当铺老板的火红色头发,用每周四英镑的丰厚待遇骗老板上了钩。相对他们想得到的千百万英镑来讲,这点钱不值一提。首先,他们在报纸上登了则广告,一个去租了间办公室,另一个则鼓动当铺老板去申请。这样一来,他就会每天定时离开当铺,好让他们干想干的事。当听说那个伙计自愿拿半份工资时,我就断定他一定有特别的原因。”
“然而,你怎么会知道他的目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