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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归来记(17)

我现在要给大家讲的这个案件发生在许多年前,尽管如此,说起它来我仍有些心悸。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哪怕是很慎重、很有分寸地说出事件相关事实,也是完全不可能的。现在,事件的主人公已不受人间法律的制约了,所以才能够有保留地讲述,而不致于损害任何人的名声。这件事是我一生中所遇到的最怪异的案件。如果我省略掉日期或其他一些能够追溯到事情真相的情节,还望读者见谅。

那是个严冬的傍晚,我俩外出散步,回到家时大概有六点钟了。他把灯打开,看到桌子上放了张名片。看后冷哼一声,随手把它扔进废纸箱中。我捡起来,看到上面写着:

查尔斯·奥古斯塔斯·米尔沃顿,汉普斯特区阿倍尔多塔代理人

我问:“他是谁呀!”

“在伦敦最坏的一个人便是他。”福尔摩斯答道。他随即坐下,又把腿伸到壁炉前。

“名片背后写了什么?”

我翻过背面看到:“六点钟来访,CAM”

“哼,他果真要来。华生,如果在动物园里你站在毒蛇的面前时,看着它弯曲爬行和那恐怖的眼,更可怕的是那张让人厌恶的扁脸,你绝对会用尽全力躲避它。这就是我对那个人的感觉。我与许多杀人犯打过交道,简直没有比他更坏的人了。但没办法,我必须和他有事务上的来往,他来这儿的确是我约的。”

“他到底怎么样呀?”

“华生,别急,我慢慢跟你讲。他可算诈骗犯里顶呱呱的人物了。上帝给了他许多次机会,尤其是那些名声和隐私受到这个人控制的女人更是没办法,只能帮助他。他是一个笑里藏刀的人,有着一颗铁石般的心肠。他向那些可怜的女人勒索,直到抽干她们的血为止。这个家伙有超凡的能力,要是在体面的行业中,会更好地发迹的。他的方法是: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甘愿付出高价去收买那些有钱有势人的信件的。他不光从那些不可靠的男女仆人那里得到他想要的东西,还从上流社会中的流氓手中取得一些信息,这种人经常欺骗那些轻信他的女人的感情和信任。他出手很大方,我曾听说他只为一张有两行字的纸条就给了一个佣人七百镑,结果把那个贵族家庭给毁了。好像所有的事情都能传到米尔沃顿的耳朵里。这个城市中的许多人只要一听到这个名字,就会无一例外地呆坐在原地,谁也不知道哪一天他会找到自己头上。由于他既有钱又有手腕,简直没有他办不到的事。他可以留着一张牌好几年,等到能赢得最大赌注时才打出去。我说过,他是这个城市里最坏的一个人了,就连一个拿老婆出气的暴徒都不能和他相提并论。为了往自己已经满满的钱袋里继续塞钱,他可以有步骤地、从容地地折磨人们的灵魂。”

我很少听到我的朋友会带有如此强烈的情绪去评价一个人。

我说道:“那么,这个人应该得到法律的制裁。”

“在法律角度上说是这样的,不过实际上无法办到。如果控告他让他坐几个月的监狱,但等他出来后就会让自己身败名裂,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没有任何好处,于是受害人无力反击。如果一个无辜的人遭到他的敲诈的话,我一定会抓捕他的,但他非常狡猾。不,我们必须想办法来打击他。”

“他为何要来这儿呢?”

“因为一位当事人把她的不幸案件交给我来处理。这个人就是贵族小姐依娃·布莱克维尔,上一季度刚刚初登社交界的最美丽的女士。再过两周她就会和德温考伯爵结婚了。这个混蛋找到了几封轻率的信,是她写给一个年轻的穷乡绅的,一点儿坏的成分都没有,但是这封信会毁了她的婚姻。如果不给他一大笔钱的话,他就会把信交给他未来的丈夫。我受托去见那个恶棍,并且尽力把价钱压低。”

这时,大街上有马蹄与车轮的声音。我向窗外望去,看见一辆双驾马车停在楼下。它装饰得富丽堂皇,车上那亮闪闪的灯光照着那对栗色骏马光滑的腰腿。仆人把门打开,一个矮小结实、穿着粗糙黑色卷毛羊皮大衣的人,从马车上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就进了屋。

这个人大概有五十岁左右吧,大脑袋,看上去很精明,圆乎乎的大脸,皮糙肉厚,嘴角挂着那种让人见之生厌的冷笑。眼睛是灰色的,但还是比较灵巧,有点近视,戴了副金光闪闪的眼镜。脸上似乎还能找到些匹克威克英国作家狄更斯小说《匹克威克外传》的主人公,为人宽厚。先生的仁慈,一脸假笑,眼中发射出那种敏锐而又不耐烦的寒光。他的声音听起来比较温和稳重,边走边伸出那肥而小的手,口里还一直说着他第一次来没有见到我们很感遗憾。我的朋友对那位先生伸出的手毫不理会,冷冷地看着他。米尔沃顿咧嘴笑起来,耸耸肩后脱掉外套,很认真地叠好放在椅背上,然后坐下。

他用手指着我坐的地方,问道:“这位先生是谁?这样讲话可以吗?”

“华生大夫是我的好友兼同事。”

“很好,福尔摩斯先生。我这样问话,是为您的当事人考虑的,事情是很奇妙的。”

“华生大夫对这事已经很了解了。”

“那么我们就好好谈谈吧。您是依娃女士的代理人,她是否告诉您她已接受我提出的条件了呢?”

“什么条件?”

“七千英镑。”

“这个条件能够商量吗?”

“亲爱的先生,我认为讨价还价很不好。总而言之,如果十四号不付款的话,十八号就别想举行婚礼了。”

他那微笑真的令人无法忍受,脸上是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

福尔摩斯想了一小会儿说道:“你觉得这事情真的不可更改吗?我了解这些信的实际内容。我的当事人依娃小姐一定会按我的建议去做的。我让她把这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她丈夫,相信会得到他的宽容大量。”

米尔沃顿嘿嘿地笑了。

他说道:“很显然,您一点儿都不了解伯爵的为人。”

从福尔摩斯迷茫的表情上看,我明白他真的是对他不了解的。

他问道:“难道这些信有很大的害处吗?”

米尔沃顿回答道:“害处很大,很大。她的信写得很招人喜爱,但我发誓,伯爵绝对不会赞同这些信的。既然你我意见不一致,真的没有讨论的必要了。这无非是一宗交易,如果你觉得把这些信交给伯爵并不违背你的当事人的利益的话,您尽可以那样去做,也许花很多钱把它们买回会显得有些傻。”他起身拿他的黑色卷毛羊皮大衣就要离开。

福尔摩斯被他气得脸如死灰。

他说道:“等一下,不必就这样快走了,这个问题非常微妙,我们应尽力避免那些不该有的流言。”

米尔沃顿又坐回了原处。

他低语说:“就像我所想的,这事你没有其他办法。”

福尔摩斯说道:“但依娃小姐并不是很有钱呀。我保证只要两千英镑便可以让她倾家荡产了,你要的钱数她真的无法支付。所以我想请你降低一下要求,按照我提的那个数交钱退信,我向你保证她真的只能搞到那么多钱了。”

米尔沃顿想笑但又忍着没笑出来。他咧开了嘴角,用他那灰色的眼睛向我们眨了眨。

他说道:“她的财产状况我很了解。但你必须知道,一个女子结婚的时候正是她亲戚朋友出力的最好时机。他们对买一件像样的礼物或许会有些犹豫。但是,我向你发誓,这一叠信能带给他们的快乐,要比伦敦的全部宴会所给的还要多。”

福尔摩斯说道:“那根本办不到。”

米尔沃顿取出一本厚厚的东西,喊道:“嗨,多么不幸呀!你看这儿!若这些女士们再不努力的话,我只能告诉她们太傻了。”他拿出一张便条,信封上印着家徽,“哎!这是,不过在明早之前我是不该把这个名字说出来的。但那时这封信一定会落到这位女士的丈夫手里,就因为她不肯拿她的钻石首饰和我交换。这真的很可惜!你是否记得贵族麦尔兹女士与中尉多尔金订婚的事吗?在结婚前两天,《晨报》就刊登出取消婚礼的消息。原因呢?说来你可能会不相信,只要她给我一千二百英镑,这事就容易解决了。难道这不可惜吗?我没有想过你也是一个不通情达理的人,会不顾你当事人的前途和名誉,在这儿谈论价钱。福尔摩斯先生,你真让我出乎预料。”

福尔摩斯说道:“我讲的这些都是实情。这笔钱她真的没法去弄。你毁掉她一生的幸福对你有什么好处呢?收下这笔我说的数量不小的钱,难道不好吗?”

“你大错特错了,福尔摩斯先生,这事要是传开了,间接地会给我带来莫大好处的,我现在手下还有八九件事已到要办理的时候了。若这些人知道我对您的当事人要价很高的话,她们会变得更加理智。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福尔摩斯气得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华生,到他身后去。别让他出去!先生,让我们先看看你本子里到底有些什么鬼东西!”

米尔沃顿这回怕了,像老鼠般溜到屋角,背紧靠着墙。

随后他翻开上衣前襟,露出一支手枪柄,说道:“福尔摩斯先生,福尔摩斯先生,我早有所料,你会做出一些超常的事情。这种威胁我经常遇到,但它根本没有任何益处。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早已全副武装,既然法律允许在一些特殊情况下可以自卫,我就准备了枪,以防被人突袭。还有,你也太天真了,我真的会把所有的信都放在笔记里?你大错特错了,这种蠢事我根本不可能去做。先生们,不好意思,今晚我必须去见其他人了,去汉普斯特区,很远。”说着,他上前拿起大衣,手依旧扶在枪上,转身向大门口走去。我拿起一把椅子准备朝他扔去,福尔摩斯摇了摇头,我就又放下了。那个恶棍微笑地鞠了个躬,走出屋子。不一会儿,我们听到“嘣”的关门声和车轮“嘎拉嘎拉”的声音,马车离开了。

福尔摩斯坐在火边,静静地一动也不动。他双手深深地插进裤袋,下巴挨着胸,眼睛呆直地盯着余烬,这个样子足足有半个小时。之后他好像有了主意似的站起来,走进了卧室。不一会儿,走出来的是一个年轻工人,山羊胡子,得意洋洋的样子。他点燃泥制烟袋,对我说道:“华生,我过一段时间回来。”随即消失在黑漆漆的夜色中。我相信他肯定已经想好了如何对付那个坏蛋。但我真的没有想到,这场斗争会是如此的特殊。

那些天,福尔摩斯总是这身装束在汉普斯特区进进出出。不必说,他的时光是在汉普斯特区度过的,而且真的很有效,但我对他具体做的事一点儿也不了解。直到后来,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大风呼呼地刮着,雨“哒哒”地打在窗上,他回来了。他回归本样,坐在火前,并以他内敛的沉默方式得意洋洋地笑着。

“华生,你不会认为我要结婚了吧?”

“不会的。”

“告诉你,我亲爱的朋友,你该替我高兴,我订婚了。”

“亲爱的朋友,我祝——”

“我和米尔沃顿的女仆。”

“啊,福尔摩斯!你怎么会这样呢?”

“华生,我现在急需情报。”

“你做得太过火了吧?”

“这一步是非常有必要的。我打扮成一个管道工,名字叫埃斯柯特,我的主意很不错。每晚我都约她出去,与她没完没了地说话。天啊,我都不知道和她谈了些什么内容。不过,我想要的全知道了。我对米尔沃顿已经了如指掌了。”

“福尔摩斯,可是,那女孩呢?”

他耸耸肩。说道:

“亲爱的华生,除了这么做,我根本想不出其他的办法,赌注已经放在桌上了,你只能尽力出牌。我非常庆幸我有一个很好的情场对手,我一下就把他挤出局了。今晚的天气真好啊!”

“这样的天气你也喜欢?”

“它与我的目的相符合。华生,我打算今晚就去米尔沃顿家。”

他用十分坚定的语气讲出了这句话,我听后全身打颤,呼吸急促。犹如黑暗中的闪电,一会儿把野外的角落全都照亮了,我看得出这个行动很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恶果——查出、被捕、受尊重的事业以不可挽回的失败与屈辱告终。我的朋友可能会受到那个恶棍的摆布。

我大声喊道:“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好好想想这件事吧!”

“亲爱的朋友,我仔细考虑过了。我办事一向认真仔细,这次也可能有些鲁莽,但确实别无他法。我觉得这样做在道义上并没有错,即使在法律上可能是犯罪的。现在想不了那么多了,闯入他家是想把那本子拿走罢了——拿本子的事你会赞同的。”

我心里衡量了一下这事。

我说道:“是的,只要我们的目的是拿走那些用于非法意图的物品,我们的行动就符合道义。”

“若它合乎道义,那么我必须考虑一下我们的个人安全问题了。如果那位女士急切地需要咱们的援助,对于像我们这样的人就不应太注意安全了。”

“你很有可能会被人们误解的。”

“这是一种冒险,但是为了把信件取回别无他法。这可怜的女士没钱也没有值得信赖的亲人朋友。明天是最后的期限了,除非今晚我们成功地拿到那些信,否则的话,这混蛋说到就一定能办到,这会将她弄得身败名裂的。为了不让我的委托人再受罪,唯一的办法只能如此了。华生,能够和你讲的就是,这次是我和他的生死决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已经看到了,第一回合他赢了,不过我的自尊心和荣誉要我一定跟他斗争到底。”

我说道:“我不愿这样做,但我认为只能这个样子了。我们何时动身?”

“你不用去。”

我说道:“除非你不去,要不然我就必须去,这一点我永不后悔。如果你不愿让我与你一同去冒险,我就到警察局去告发你。”

“你根本帮不了我的。”

“你怎么知道呢?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不管怎样,我非去不可。除你之外,其他人也有自尊心和荣誉的。”

福尔摩斯有些不耐烦,但他展开了紧锁的眉头,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吧,亲爱的华生,就这么定吧。我们在一起生活也有好多年了,如果我们有幸同一天死去,那也很好啊。华生,我坦白地告诉你,我在很早以前就有个想法,想犯一次很高效率的罪。从这看来,这倒是一次挺不错的机会。你看!”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干净的皮套子,里面装着许多亮闪闪的工具。“这是最棒的盗窃工具。撬棒是镀镍的,玻璃刀是由金刚石制成,还有万能钥匙等等,对各种情况应用自如,那里还有暗灯,样样齐全。你有走起路来不出声的鞋吗?”

“我有双橡胶底的网球鞋。”

“太棒了!有面具什么的吗?”

“我可以用黑绸子临时做两个。”

“我看你对这种事很有天赋呀,太好了,你做假面具吧。在临走之前,我们最好先吃点东西,现在是九点半,在十一点之前,我们必须赶到切尔赤住宅区,大约再走十五分钟到达阿倍尔多塔,到深夜时我们便可以工作了。不管怎样,我们必须在两点前,把依娃小姐的信装在口袋里。”

福尔摩斯与我穿好晚礼服,有如两个刚看完戏的人正往家赶呢。我俩在牛津街叫了辆双马车去汉普斯特区,到那儿下车付完钱之后,我们忙扣上外套,因为天很冷,风刺骨般地吹过。我们顺着荒地边缘走去。

福尔摩斯说道:“干这事千万得小心,那些信被锁在书房的保险柜里,他的卧室在他书房的后面。不过,正如所有会照料自己的壮汉一样,他睡觉通常很沉。我的未婚妻阿格萨,总是以讲笑话的口吻说他的主人睡得如何如何沉,怎么叫也不醒。他有一个秘书,特别忠诚,在白天时从来都不会离开他的书房,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要采取夜间行动的原因。他家有一条狗,很凶狠,也很猛,总是在花园里遛来遛去。最近几次我和她的约会都到很晚,她把狗锁住,好让我很快地走掉。这就是那栋房子,从大门那儿向右转穿过月桂树。我们就在这儿戴上假面具吧!你看,太棒了,没有一个窗户亮着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