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那时是一生中最不愉快的季节,因弟媳作梗,兄弟失和,刚刚从八道湾中迁出。尽管有那么多的朋友,张凤举、徐祖正、沈尹默、沈士远、李小峰、孙伏园、马幼鱼、钱玄同、许寿裳……,经常来访,他终不能释然,也不能辩解。他更不愿兄弟失和的事闹得天下皆知。他只在一年内,陆续写出《孤独者》、《伤逝》、《弟兄》……等作品,那里面才有曲折的反映,反射伟大而痛苦的心情。鲁迅与周作人兄弟曾经是那样相爱相亲,他们曾一起进绍兴的三味书屋,一起进入南京的水师和路矿堂,又一起到日本留学,之后又一起在绍兴做事,再之后又先后来到北京。居住在一起,同住过北京的绍兴会馆、补树书屋、八道湾。他们在事业上同舟共济,一起编辑《域外小说集》,一起为《新青年》、《晨报》撰稿,同为新文学运动的主将,五四运动的先锋,而且同吃一锅饭。可是如今,由于兄弟口出恶声,他们无声地分了手。鲁迅先生不能原谅他的兄弟启孟——周作人,那无非是周作人的日本太太羽太信子从中挑拨离间诸原因,使他兄弟失和。那正是一九二三年的八月间。鲁迅先生先后从合伙到自己烧饭,又接到周作人“以后请不要到后边院子里来”的短简,兄弟俩至此完全决裂。到了九月初,鲁迅先生怀着伤透了的心离开他住了十年的八道湾。
那时,鲁迅的《呐喊》出版不久,名声大噪,京沪的报刊上相继有大版面的评论,被称为是划时代的名著。来访者不绝于途,而先生并不变化,他依然故我,除了上教育部,去北大与女师大,偶然去燕大外,他依然喜欢呆在家里。他一方面正在编校他的新书《中国小说史略》,一方面却偶然在琉璃厂、东安市场各地小市买买拓片、古书。近年来他对汉魏六朝的碑帖拓片有十二分的兴趣,另外他还搜集钱币,汉魏六朝的古币,或者是在家里小心翼翼地校对那些纸本墨迹拓片、钱币,依旧抄他的古碑帖、古小说,他每天翻阅新闻报纸,应约写写杂感、小说,于是有后来的结集《坟》、《热风》、《彷徨》、《野草》、《朝花夕拾》……
郁达夫来的时候,先生恰恰在家。先生明显地消瘦了。房子狭小而不理想,那时他正在昏暗的四合院房子里看《魏三体石经》残石拓片和《比丘尼慈庆墓志》,身边放着一部《耳食录》,一部《池上草堂笔记》,那是他刚刚从琉璃厂买的。
听到脚步声,先生抬起头来,望着达夫说:
“达夫?请进,请进。”
郁达夫一步跨进房子里来,眼看着先生那样专注认真,深感愉快。
“先生,你依旧在校古碑拓片?”
“成习惯了,工资一发下,立即去去琉璃厂与小市,买几本书和几张拓片,可惜近来工资发不出,可书坊的书和小店的拓片却贵了不少。”
“真的,我也深有同感,工资严重不足,只发那么一成,可只要我往街上一走,就不知不觉地抱几本红叶山房之类的旧书回来。”郁达夫拿出自己的《茑萝集》,亲手交给鲁迅先生,“先生,这是我的近作,有时间请斧正。”
“哦,达夫,你来北京有多少时间了?听徐祖正、张凤举他们说,你来了好久了?早就想来见见你,只是我有个坏脾气,一在家就坐下校碑一校碑、读书,就忘记的一切,正所谓‘玩物丧志’,至今没能来看你,想不到还是你腿快,今天来了。这几天你为什么不早来走走呢?”
“来北京快两个月了,早就想来了,上一个星期之前,我来你处,不巧得很,你到医院去拿药,先生近来身体可好?”
“好着呢!你来了,创造社的郭沫若、成仿吾怎么办?创造社现在能坚持下去?”
“有什么办法?寄人篱下,像叫化子一样等待施舍,对这种做法我是无可奈何了,可这又是事实!我一气之下走出上海,来到北京,到了这北大,又是欠薪,只发这么一点,可又有点后悔,历来人生是不自由的。创造社,三个人死守一座孤城,也不是办法。成仿吾与我商量过,应该有一条散兵线,分散出去,看来暂且只有解散了。不过我有些后悔,不该一个人急急忙忙到这北京来。成仿吾与郭沫若确实是好人,我们三人情愈手足!现在,他们把《创造日》结束了。却继续办《创造季刊》与《创造周报》,可能还可以坚持一段时间。现在你知道,爱好文学的人无钱无权,有钱有权的人又视文学为附庸、儿戏和大敌,我与我的朋友们主张先告一段落,过三五年再重来不迟。
鲁迅先生认真地听着达夫的话,颇有几分不解。郁达夫的措辞有几分激烈,又有几分灰心丧气。这是他所料想不到的。
“那么你现在还从事这创作吗?”
“两个月来,心情不好,工作又忙,还未写成多少东西呢。我真想一个字也不写。可我的积习却写下去,心里十分不平,至今尚未给成仿吾、郭沫若一封信,只有几个小青年倒常来到我的身边谈文学。可有一段时间我最忌讳的就是谈文学的事。先生,我倒想听听你的意见,因为在我看来,先生是中华文学创作最有成就的作家……”
“哦,达夫先生,真想不到你这样地抬举我,‘最有成就的作家’,可新月啊,太平洋啊什么的,也在评论我,一下子把我评得好高好高,一下子又把我贬得一钱不值。真难为他们,说句实话,新月社那些花花公子们,咱们是他要讲话由他去讲,他要放屁——由他。可你,达夫先生,你是一个真诚的青年,可不要当面奉承我罗!”先生哈哈地笑着,摸摸他的:
胡子说。
“先生,”郁达夫笑笑说,“说我当面奉承你,你老太冤枉我一点,可我每每从《晨报》、《小说月报》,以前的《新青年》中看到你先生的创作,你的小说,小品,我总觉得十分的深刻。每每想写成一篇评论,可太懒惰,至今未成一字。可你知道,在中国是缺少伟人的国家,中国是应该有伟人的。而且应该由大众公认的。”
“哈哈,达夫你真好笑!我是伟人?我只不过是个不识时务的老人罢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什么‘太平洋’,什么《觉悟》周刊,什么‘新月俱乐部’才是识时务者,人家有研究系做背景,研究研究研究,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是不是?我算什么?承蒙先生不弃,竞有这么多的好话!”
达夫有些不知所措,大先生坦诚的话震动了他,问:“你对胡适他们看不惯?”
“我们是两条路上的人,走不到一起的!”
“哦,我们创造社还和他们大战一场呢!”
“在报纸上看到过,他们城府颇深。诗哲徐志摩可是天真一些,那胡大博士的葫芦里有的是药!哈哈。”
“先生近来都写些什么呢?打算写些什么呢?”
“我?《中国小说史略》!上册马上要出,下册正在校对、付印。近来写了篇《宋民间之所谓小说及其后来》,也研究些历史小说,也想写些故事新编,想拿嫦娥奔月、后羿射日、大禹治水、孤竹君之二子采薇等等故事做一些历史小说呢!”
“……”
“哦,达夫,可实在不一定做呢!现在北京的文人太多,派系太多,北京太古老,藏龙卧虎、三教九流都有。更何况这老北京保守、新进并存、帝王盗贼难分。就像《玩偶之家》中的娜拉,她面临的是一个社会,不仅仅是一个家庭。她走后怎么办?在我们中国要想发达,你要有思想,要有人呐喊。可现在你看在北京有的是‘含泪的’批评家,有的是提倡‘国学’的人马,鸳鸯蝴蝶,看来在中国仅仅写几篇小说远远不够,还得有思想,像李守常他们那样唤起民众呢!……”
“其实现在的形势与早几年也大不一样了!现在的人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从总统到官僚的确令人厌恶。我也觉得这京都没有多少生气呢!真是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所以,对现时来说,光呐喊还不够呢!”
“……,,
那时郁达夫常常到砖塔胡同来,有时是为了送本书来,有时是为了谈天,顺便坐一坐,走一走。有一次,他将成仿吾寄来的《创造周报》半年汇订本一册送给鲁迅,鲁迅先生将一册自己的《中国小说史略》(上册)送给郁达夫。他们俩越来越不拘礼节,交往越来越频繁。他们还一起抽着纸烟,一起聊天,聊得挺愉快。
郁达夫那时候常常坐黄包车,作为像他一样的阶层,坐汽车他还没有那样的福分。新兴的汽车,那还是公使馆的职员和军阀们的奢侈品。
一个晴朗的冬天,天气很好,郁达夫因为在家烦闷不过,出去走走。
天空一碧如洗,他想走到王府井大街上,他走过几个书肆,买了几册小书,正想走到天桥或者琉璃厂去一趟,正在大街上缓步的时候,却听到了一阵阵北京某剧院中的原始的锣鼓声。他驻足想道:北京的京戏是那样有名,我何不到剧院一趟,听听梅兰芳氏的国粹——京剧?他毫不犹豫地拐了进去。
那悠长的腔调,缓和的节拍并没有使郁达夫陷入那如痴如醉之中。
那剧本才进入第二出,达夫就厌倦了,加上冬天的傍晚外面街上响起呜呜的大风,他再也坐不住了,仿佛屋顶也会动摇。他立即走了出来,街头早已是一片昏暗的景象,风沙弥漫。他来回走看,想雇一辆黄包车返回巡捕厅胡同,可那些车夫也太可恶,要他七角六角大洋。可他身上本是没有几个钱,如今身上只有四十多枚铜子。那时刚好是时至黄昏,也是一天中北京人最繁忙的时刻,郁达夫竞没有能雇到车,他一直从王府井走到前门大街,又一直往前走到西单再雇车回家,可巧在正阳桥边被一辆南行的汽车喷了一身的灰土。郁达夫一脸的晦气,遇着停在路边的一辆黄包车,便问了一句:
“喂,四十枚拉巡捕厅胡同拉不拉?”
那车夫竟恭恭敬敬地向他说:
“坐上罢,先生!”
郁达夫坐上那人力拉的黄包车,风沙好大,他与车夫有一搭没一搭地攀着话,他看着人力车夫的弯曲的脊背,听说他嘿嘿的气喘,终究心里难受人力车夫也许还是老北京的特产,在东京早已成为交通警的都市了,即使是上海马路上也常常跑着汽车,而老北京还是这马车、骆驼、人力车夫的世界。他劝着车夫:
“我倒不忙,你慢慢地走罢,你是哪儿的车?”
“我是巡捕厅胡同西口的车。”
“你家住在哪儿?”
“在南顺城街北口,巡捕厅胡同的拐角上。”
“老天爷不知怎么样的,每天刮这么大的风。”
“是啊,我们拉车的也辛苦,你们坐车的也不快活,这样的大风天气……”
他们来到达夫长兄的四合院门口,天完全黑下来了。下车以后,达夫拿出四十枚铜钱数给他,那车夫一边拿着一条黑黝黝的手巾擦汗,一边笑着说:
“你带着罢,我们是街坊还拿钱么?”
郁达夫心里直是为难极了,听着这善良的声音,他一阵伤感,他把身上的全部铜子都给了车夫,才五十来枚,那车夫道谢,拉了车子往他自己的家里走。郁达夫那时刚刚读过胡适、刘半农的等作家写过的《人力车夫》的小诗,怀着好奇的心思,尾随着那是街坊的车夫。他心里想,北京人的人力车夫究竟是怎样样呢?一定有一个幸福而快乐的家庭:
家中有女人孩子,劳动阶级比知识分子阶层有更多的快乐,可以抽几口烟,吃上女人做的不太丰盛的夜膳,还可以喝上几口白干。在家可以聊聊,可以痛痛快快地美美地睡上一觉,而且是一个痛快觉,郁达夫已经好久没有享受过了!
他又感伤了。
“我郁达夫怎么样啊!”他想,“这几年来,没有睡过一个整夜,自从东京返回上海,来往于乡间,在上海、安庆、北京这些大都市里,他已经养成一个习惯,他必须卖文养家。为了自己,为了养家,他从事教育,实施写作,妻儿寄顿在富阳乡下,浑浑噩噩,他何尝有一天安稳?自己无力养活妻儿,哪里有一丝的快活呢?啊啊,称我为老爷,被我怜悯的车夫呀,我还不如你呢!”
达夫跟着那车夫走了一段路,他亲眼看着车夫进了胡同拐角上的一间破旧的矮屋,那瘦削的黑影消失在门口。
过后的几天,郁达夫有意无意地坐着这车夫的车。他们似乎很有缘分,他们见面点头,寒喧几句,他们渐渐地熟络得多了。那车夫看上去分明有五十多岁的年纪了,可达夫问他时,他说只有四十二岁。看来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也有一个好脾气,你问他一句,他总能回答你一两句,从不会使客人感到尴尬。达夫因自身的不愉快,那时常常去跑一些戏楼茶馆,有时也到一些朋友们家去走。可他一接触这车夫,不知不觉就产生了一种渴望了解他们劳动阶级生活的愿望来。他见过农民的生活,见过上海纺织女工的生活,也见过上海码头工人的生活,尽管是那样浮浅。他想了解这黄包车夫的生活。那车夫瘦长的身材仿佛有点驼,脊梁有些弯曲,看起来又瘦又弱,似乎有天生的病症,脸上浮现出一种谨慎的劳动者特有的表情,好像是默想他的被社会虐待的存在是应该的样子,又好像是在这沉默的忍苦之间,在表示无限的反抗和不断地挣扎。所以,他总是那一种沉默忍耐的态度,使人家看了便能生出无限感慨。郁达夫这样想。他觉得自己的地位,与车夫相去无几,而受社会的压迫虐待却比车夫更多。达夫坐着车夫的车总感到那种不平之气,最是气闷不过。他了解车夫的身世,可常常听到车夫的叹息:这个年头真教人活不下去。他租的洋车又涨了几个铜子,而煤米面盐要涨一倍的价钱。车夫叹息出租洋车的东家真会挑剔,车轮上一根骨子弯了一点,一个小钉不见了,就要赔许多钱。他说他一天到晚拉车,拉来的钱还不够供车主的绞榨。皮带破了,弓子弯了,车主更是不必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