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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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突起的异军(26)

成仿吾的长兄对他们提出是否改弦更张,离开文艺的象牙之塔,进入政治中去。改造中国靠政治,每一个热血青年都应该投身于政治中去,将中国改造成为一个新的中国!把方向转换到政治方向,这是社会时代的需要,是北方也是南方的要求。这也正符合郭沫若的要求,事实上,从上半年开始,创造社的三员大将便进入探讨国家的命运的阶段,并不缺乏针对时弊的政论。他们敏感,感受到马克思主义一东来,便吼出了激越人心的腔调,喊出“到民间去!”“到兵间去。”的口号。他们也自责自己的言而不行。而如今在上海、在广州有了一种新的政治要求,那就是“革命”!大哥劝说他们,如果在上海感到困难的话,可以到广州去。

送走了成大哥,仿吾、沫若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烦恼,那是时代病,时代的新浪潮起来了,他们都走上了歧路。

路在哪里?他们继续着他们的《创造周报》,编出最后一期《创造季刊》,他们觉得心力大不如前了。内心产生了新的一阵骚动!他们还看到了《东方杂志》与《太平洋》杂志相继登出院郁达夫的二篇文章。心里十分的愤怒。他们当然不清楚郁达夫的处境,创作进入了低潮,而那仅有的文章也是催稿的编辑先生,从达夫的案头上强行拿走的,他们显然多心了!

可郁达夫没有来稿这是千真万确的事,这正是他们龃龉达夫的原因。上海的创造社成员此时也作了鸟兽散,有的滞留东京,有的去了北京,有的去了广州,有的去了乡村。

缺乏稿件,《创造周报》也就难以为继,于是郭沫若请他的朋友们帮忙,田汉很体谅这一点,把稿件发给他,几个小伙计帮了他的大忙,周全平、倪贻德、黄仲苏、敬隐渔等前来助阵,这使郭沫若大为感动。

东京的高等学府放了年假,郑伯奇从东京返回了上海,像每一次回国一样,他都要来一趟泰东书局,来看望创造社的老朋友,可这一次他的回国,心里也是黯然:达夫走了,郭沫若支撑着残局,一副萧条的样子。他亦暗暗神伤。

令沫若更加伤神的是安娜。回到重庆、成都去那是不通的。安娜再贤惠再温柔,也不愿回到那个郭沫若父母的老家。何况郭沫若的老家还有一个父母包办的原配夫人张氏呢?郭沫若本人也因此不愿再入四川一步。尽管他也向往去见他的父母,向往回海棠香国,见见乐山大佛,再次看看闻名天下的三峡之水!可生活的逼迫,使郭沫若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温柔是日本女性的特点,安娜具有日本古典女性的温淑,她虽然能随遇而安,相跟这个中国的穷学生整整七个年头了!七个年头在人生中可不是短暂的,人生的青春如白驹过隙,短暂得很!可如今,生活无着,孩子的教育没有着落,连一日三餐也难以为继。与日本不同,日本的今日,女性可以有工作,而在中国工作似乎是男人的专利!

女人只是男人的私有物,没有工作,没有生活的保障,没有孩子的教育,她受不了!她爱自己的丈夫,当然也爱自己的孩子。

“沫若,我想回到日本去,去福冈,或者去东京。”

“安娜,就你一个人?”

“不!沫若,带回我的三个儿子,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写作,我们回日本!”

“三个孩子,你如何生活,你如何行动?”

“我可以工作呀,沫若,在上海,我不习惯,我没有工作!我只成了一个家庭妇女。三个儿子不能有充分的教育!沫若……,连孩子的生活也不能解决,你为什么不行医呢?你是个医大的毕业生呀!”

“行医?医学有什么用?医梅毒用‘六。六’,医疟疾用金鸡纳霜,医白喉用血清注射,医寄生虫同赤痢用奕美清,医急性关节炎用的是抑酸盐……,这些东西谁不会用?多我一个又怎么样?少我一个又怎么样?医学有什么用?我把有钱的人医好了,只不过是受更多的榨取!

医学有什么用?医得了这个社会吗?医得了这个世界吗?为了这样欺灭天下去弄钱,我宁愿饿死!”

郭沫若激动起来的时候,牢骚满腹,他这样答复安娜。他希望用笔来唤醒民众,改造这个社会,他的想法与郁达夫的想法并无什么区别。

“沫若,在目前的制度下你不能迁就些吗?人家不也是如此生活下去吗?”

女人始终比男人现实。安娜在生活上是现实的,她不是诗人,没有诗人那样浪漫,那样有充足的幻想。

“那还不如做强盗,做强盗的人还有点天良。他们只抢有钱的人。”

他们一家在上海整整生活了一年,沫若与安娜常常为孩子的教育问题争论,而这争论,别人还不好知道,所知道的也不过是成仿吾与郁达夫,两个同样的诗人、幻想家。安娜的惟一办法便是吵着要回日本去。

受人施舍的生活,常使他们捉襟见肘,窘态百出。现在郭沫若自己的心也动摇了!郁达夫先走了一步,成仿吾迟早也是要到广州去的,他彷徨了!

他决计托郑伯奇将他的一家老小带回福冈去。

临别前夜,郭沫若心都碎了。他女人要走,他也只好让她走,他看着三个熟睡了的孩子,那襁褓中的儿子,看着他那憔悴多了的妻子,一种自责的心思涌上了心头。

“安娜!”郭沫若喊道。

“怎么了?”安娜以为沫若又想出阻止她回日本的点子,吃惊地看着沫若。

“你要回去,我白愧无力阻你。你带了三个儿子,无论如何你该雇用一个女工,十块钱一个月总可以雇到罢。”

“总可以雇到吧?”安娜的眼红了,“听说自东京地震后东京的女工不要工钱也会上门,可福冈不同,听说还要食宿,工钱要高一点,这我在同乡那里打听到过呢!”

“我会想办法多挣几块钱来,安娜,我是个不称职的丈夫……”

“哦,沫若我不怪你,男人有男人的事业。在福冈,我们还有些朋友,我们可以借贷,可以敷衍过去,何况我还可以去找工作。”

“日本的房屋,比上海冷,你可不要顾惜炭火费,以免冻了自己的身体与孩子。你去工作,舍得下三个孩子吗?”

“小的我可以背着,大的可以让他们在大海边去玩呀!记得你在福冈洗澡吗?孩子玩得多尽兴?总比在这上海好……”

郭沫若的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第二天他睁开一双疲倦的眼睛,时间已经五点多钟,昨天他打点行装,整整一夜几乎没有合眼,他知道,好强的妻子,也与他一样,眼睛红红的,只有两个大孩子,心情尚在懵懂的阶段。他们租了几辆车子,连人带行李送到大码头上去。阳光刚刚从海边上升起,轮船就停在江中,他们夫妇俩,各怀心事,来到了“长崎丸”号轮船上。同路的郑伯奇还没有来,送行的成仿吾也还没有来。郭沫若与一家人看了船上的位置,心里非常不是滋味。他一一抱吻了孩子,还有安娜。

快要开船了。远远他们看到了郑伯奇、成仿吾两人匆匆而来。安娜抱着那孩子,对沫若说:

“沫若,我们去了,你少了多少累赘,你可以专心做几篇创作出来。

你可以做一些长篇,我们在日本那边的生活你别多顾虑。过了几个月。

我们可以再回来。樱花要开了,你何不来日本看看樱花,转换你的环境呢?”

沫若抬起头来,听着知解人心的话,他的心窝里充满了柔情,心里叫着:“安娜,我谢谢你!谢谢你!”

成仿吾走了过来,望着这别离的熟悉的一家,低声说:

“沫若,船开了,我们走吧。有伯奇照顾,你可以放心。”

“走吧。”沫若便走出舱来。

汽笛响了,“长崎丸”起航了。郭沫若真想痛哭一场。“生活呀生活,你为什么这样难?”这也是郭沫若的心声。

郭沫若一直对郁达夫的北上耿耿于怀,他更怨恨他一去便仿佛断了交情没了稿子,信件也几乎没有。可现在他自己也为生活所逼,不得不送走了自己的妻儿四口!他感到羞愧,怨愤,不平。他知道,他的朋友、他的敌人都是把他们创造社诸君子称为“天才”的,可“天才”有什么呢?总不能是画饼充饥吧。他们花了那么多力量,从海外到海内,从医学到文学,如今连吃饭也连为问题了。他自怨自艾,有时他自己都感到奇怪,这自怨自艾本是郁达夫的专利,可怎么轮到他了。他开始文学生涯以来,海外名家的作品接触到越来越多,对自己的表现力也产生了怀疑,他觉得生活太单调枯燥了。每天只是编稿看稿译稿,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创作的不足,愈知不足,心里也愈烦躁,也就愈自卑。过去妻子儿子在身边时他觉得创作的不方便,担子太重了!而现在他又觉得妻儿不在身边,太静了,空空荡荡,脑子一片空白。如果妻儿在身边他会感到更充实一些……

回到家里,家里就像是死一般主寂静。他的心都麻木了!他看到木床,他看到孩子没有带去的破烂玩具,看到不久前他们刚刚拍照的五口之家的合家欢。安娜恬静地坐在那里,双手抱着他们最幼的小儿子,他和大儿子站在她的后边,第二个儿子不安静地坐在那里,他感受到无尽的珍惜。

那几天,郭沫若是在机械地度过日子。这种心情只有那个貌似粗心的成仿吾看在眼里,有所了解。有一天,成仿吾苦笑着对沫若说:

“沫若,你想念你的夫人和儿子?”

“当然!”

“那你何不到日本去?看来我们是一定要离散了!郁达夫预料到了我们这一结局。看来我们只有离散。”

“离散?不!不!仿吾,我是准备好好地创作呢!我就不相信我们的创造社会继续不下去!……”

成仿吾心里清楚,也不便点破。.他们必须转移一个方向,尽管沫若还在那里认真地写,写他的《漂流》三部曲,他们还与倪贻德、周全平,一起游览苏州和无锡,游览了这最美的景观,可沫若需要新的蜕变,整个创造社也需要新的蜕变,蜕变之后,将是一次新生——

成仿吾的心也不平静,凭他与郭沫若,他知道撑不起创造社,光凭两个人的热情还不够,他们需要新的血液,需要休整。他学的是兵工,兵家之忌在于困守孤城。需要用散兵线,需要战壕和新的战友,需要战略上的转移,正像十年后他经历的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他的大哥也来了信,催促他南下,让他与沫若南下广州,在那里有孙大元帅新近要创办的黄埔军校,还有中山大学……,他决定南下。

郭沫若毫无准备,成仿吾真不忍心伤害他。成仿吾知道,自己是一个单身汉,一切都好说。而沫若是一家之主,如果一步不慎,会毁了一个好端端的家。他向沫若亮出了自己的见解,成仿吾答应自己断后,郭沫若应该走,先回到日本去,而成仿吾也在完成结束《创造周报》的使命后,南下广州。

春天又来到了江南。可创造祈处境却毫无春的气息,早春萧杀的寒风迟迟不肯退去。日本的樱花快要开了,清明前后,樱花将开遍整个日本列岛,郭沫若将按与安娜的约定,再一次东渡扶桑。

他们决定暂时离开泰东,把《创造周报》作一个结束。并且把这消息通知在北京的郁达夫,通知泰东大老板赵南公。

赵南公接到创造社要暂停的消息,大吃一惊。自然产生了极大的恐慌,他再一次亲自出马,来到民厚南里,请求郭沫若他们收回他们的决定。他好后悔,他已认定创造社诸君子是因为没有固定的薪水而撤防的,他要他们留下来。

“沫若,泰东可以给你定薪水,你是有家室儿女的人,我可以定一百五十元,仿吾是单身,一百元。以前欠你、达夫、仿吾的,可以作为股票,你时间长一千元,达夫六百,仿吾四百!”

郭沫若摇了摇头:“一切都晚了!晚了!”

的确是一切都晚了!郁达夫到北京已经五个月,沫若也行将东进,重渡扶桑,仿吾,将南下,到广州去……

赵南公当然不知道,创造社诸君子从心里感谢他,他为他们提供了一个舞台,使他们得到充分的发挥,创造社在两年多一点的短短时间内相继出了三个刊物:《创造季刊》、《创造周报》、《创造日》;出版了那么多的丛书,有郭沫若的《女神》、《星空》,郁达夫的《沉沦》、《茑萝行》,张资平的《爱之焦点》、《上帝的儿女们》,还有……。创造社借泰东这块土地,自由地生长,在中国的新文学运动史上留下光辉的一页。可创造社诸君子也痛恨他,他把这群最优秀的艺术家文学家当做摇钱树,让他们像叫化子一样在这里整整生活了一年多。他太苛刻,苛刻到使他们蒙受到太大的损失,让他们沦为奴隶。使他们蒙受了耻辱,使他们在觉醒的同时也失去了自由!正因为他把他们当做摇钱树,创造社诸君子觉醒的时候,他也就失去了一切。

创造社同人生来就是爱自由的,郁达夫说过:五四运动,就是认识自己的价值。离开泰东,只是创造社的一场革命,这种革命其实是晚到的。现在对于赵南公来说,的确是晚了,一切都晚了!

郭沫若安然地渡过了思想转折上的危机,他再也不想在泰东呆下去了。他有时想干脆到广东去从军,去冲锋陷阵,打死几个军阀。在安娜赴日本后,他又接到长兄从成都寄来的银票,要他回重庆去主持那家医院。郭沫若也想起他年长的父母与兄长,可终于克制住了那颗柔弱的心。他此时只想到日本,去福冈那蔚蓝色的大海边。那里有他最美好的记忆,有他儿子们欢乐的笑声,有他的天伦之乐,他只想做一个合格称职的丈夫与父亲。

四月一日,郭沫若与成仿吾在汇山码头依依分手,那艘轮船正是两个多月前载走他的妻儿的“长崎丸”号。

樱花快要开了,轻云般的粉红樱花就要开遍那樱花之国……

站在甲板上,郭沫若面对远去的地平线,握紧拳头:

“上海。我还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