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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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突起的异军(9)

他看着长江的江岸,远处是秋天的田野,片片乡村的草房,心里一团糟。他的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要叹息?”后面传来一声温柔的英语的问话。

达夫转过头去,原来是一位丹麦籍的船长。不消说,这船也是外国的。

达夫是第二天昏黑的半夜到达安庆的。他的新职责是安徽省公立法政学校的英文科主任,学校就在古老的安庆城外。第二天早上,学校接行李的人到了,达夫坐了人力车到菱湖的公园里来。

安庆是安徽省的省城。早上多数的商店还未开门,许多店门上歪斜地写着“逐李罢市”一类的文字。从报纸上他知道,这个地处华东依靠长江的安徽省城一度处于紧张之中。一个姓李的省长刚刚被驱逐,又来了一个韩姓的省长,是一丘之貉。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离开大都市东京、上海就是为了到这里来吗?到这军阀横行霸道或者说军阀走狗的辖区来吗?他不知道,动荡远远尚未结束,安庆法政学校与军阀之间的矛盾紧张着哩!他只知道,无理的军阀与军阀的走狗、傀儡,在正义面前逃避了,民众战胜了!他可不知道,在这里他就像一只航船进入大海,前面正是寂寞、海礁、险阻呢!

连日是中秋后的好天气,秋高气爽。他想起雪莱的《西风颂》。这安庆虽是名城大邑,风景名胜古迹并不多。安庆是长江大码头,但与长江边上的大都市上海、南京、武汉诸地相比,显得太偏僻。只有令人伤心的古战场,从旧书上知道,曾国藩的湘军曾经数度与太平军在此决战,直到如今一片荒凉。他一个人出去信步走走,可没有多少东西值得他快活。同事们陪着他去了一趟菱湖公园,可他觉得这公园仅仅是西湖格局的一种摹仿,却不可同日而语。只是看见湖中一片回光返照的荷叶才有一丝生气。他一个人去了一趟长江,江水是清澈见底的。从报纸上他知道长江这一带刚刚发过大洪水,如今洪水过去了,又是许多晴天,他心里默然了,他立在长江岸边,长长地叹息:

“同胞呀,可怜的农民呀!你们经历了这么多的兵灾、旱灾、水灾,可是你们怎么还不自觉,怎么还不同那些带兵的,做总统总长的及一切虐民的官员和一切有钱的人拼一拼命呀!你们坐以待毙,倒还不如现在起来试一试呀。不管它是南是北是第三,不管他是马贼是强盗,你们但能拼命地前进,就有希望了。”

可他并不了解中国的国情,他与中国的民众也许隔膜太深了。

好在学校里不久已正式开学。每天有四个钟点课程,讲义要编,要讲。他在上课之后总有一种痛苦的感觉,每天要千十二小时以上,他心中愤愤不平。只有在旷野里一个人散步时,他才觉得有几分欢乐!

他给沫若写了信。信中挺快活:“我已经到了安庆的学校,学校的旁边无处不像诗。”可他的心中却充满了苦楚,沫若也给他写了信,关于创造社的事情,充满了激情,这使郁达夫的孤独有了依托。

《沉沦》出版后引起了强烈的轰动。赵南公写来了信,那信上老板挺高兴也充满了信心,说购书人盛况空前,可能性的话,立即准备再版。

《学灯》上又刊登了他的《友人与胃病》,编辑不断写信前来约稿。郁达夫的心里觉得非常充实。可这学校里却不太平静,校方与省里势若水火。军阀收买学生闹事,一夕数惊。常常充满着肃杀的气氛。不愉快的事也接连地向他袭来。《沉沦》的出版,给他带来了声誉,也给他带来了烦恼。一些道德家向他写来了信,颇指责他的不道德,污辱他是道德上的堕落。上海的小报也无耻地造起谣言来。

郁达夫哪里知道?他那率真、大胆的自我暴露,对深藏在千年万年的背甲里封建士大夫的虚伪,是一种暴风雨般的袭击。他把那种假道学、假才子们都震惊得狂怒了。他太率真,真切得太露骨,使他们感觉到作假的困难。那些假才子们的确有点像那种女人,既要做****,又要立牌坊。那些才子们呢,一方面,他们嫖女人,三妻四妾,另一方面他们是真正的封建卫道士。郁达夫的清新笔调,在中国枯槁的社会里是吹起一阵春风呢!这春风吹醒了无数青年的心。

《沉沦》的出版是中国现代文坛上的一个奇迹,是一种真正的尝试。

是中国现代文学界的第一个新小说结集,风行于上海,也风行于北京,开创了一个时代。

在收获喜悦的同时,郁达夫也收获了痛苦。尽管他在自己的序言上声明“第一篇《沉沦》是描写一个病的青年的心理,也可以说是青年忧郁病的解剖,里边也带叙着现代人的苦闷,便是性的要求与灵肉的冲突。第二篇《南迁》描写一个无为的理想主义者的没落,与《沉沦》是一样的东西。”可他收到不少的信,看到了不少的小报,痛骂他诲淫诲盗,不乏讥评嘲骂。就是一些朋友,也大大不理解,认为何必写这样的东西。事实上,他的《沉沦》不仅在郁达夫生前遭遇非难,就是他这部书问世七十多年后的今天,还很为许多没有认真拜读过的人斥之为颓废、不健康、不道德,这当中不乏郁达夫生前最好的朋友!

他也看到了一些朋友,不知名的朋友,同盟者。在十二月九日的《学灯》上,他看到种因的一篇评论《读(沉沦)小说集》,里面说:“照艺术上论,固可称为自然派,写实派的作品;照意义上论,则亦有卢梭、托尔斯泰的思想。”

郁达夫大为兴奋,只不过他不知道这位朋友是谁。

他兴奋之余,也充满了悲愤:中国,自己的国度里太不如意了!那种铁的枷锁,封建意识随处可见。在他的身边到处还是留着尾巴的前清遗老遗少,心里痛苦得了不得。为此他结识了安庆的一个妓女——

海棠,同是风尘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那流落风尘的海棠一点也不美,已经是秋日的黄花。郁达夫与海棠的结识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出于同情。同情她,可怜她,其实也是同情、可怜他自己。因为他们心中有无限的悲凉与卒虚。

一月里,法政学校放了寒假。教学太忙,由于把《友情与胃病》发表了,自己没有了一篇力作。不消说,《预告》尚未成为现实,《创造》季刊不能如期兑现。赵南公并不着急,他已赚了两笔,让书店再次印行了郭沫若的《女神》与郁达夫的《沉沦》,这两书销路极好。郁达夫声称在寒假里编好这《创造》季刊的创刊号,自己补充一篇力作,那就是他的《茫茫夜》。上海的书局里奇冷,这是一年中最冷的一月啊,海上的风席卷着雪花,飘落在上海滩,他没有时间去看雪,他一边编排着杂志,一边写着那新的中篇小说,心里还记挂着在这一年的三月初,必须赶回东京进行毕业考试。

二月二十三日,郁达夫交出了他的《茫茫夜》,交出了他的《道莲。格莱的序文》与《艺文私见》,交出了他自己编辑的《创造》季刊创刊号。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他为了拿到毕业证书,还得马不停蹄地赶回东京。

好玄!到达东京帝国大学后的第二天,大学就开考了。郁达夫紧锣密鼓地熬了一个多月,在三月底考试终于结束。他获得了那一年中国惟一的日本经济学学士学位,并在四月份的二十五日领得文凭。他觉得自己从事文学的本钱还不够,准备在东京帝大的文学部再深造一次。直到一九二二年的五月一日,才坐船回国。

回到了上海,他方知道,他们的《创造》已于五月一日正式与读者见面。而他的《沉沦》更是遭受了他人的误解。他已从小报上知道,颇有不少人咒骂他的那本薄薄的小册子,有人说那是一本颓废派的作品,说作者是个颓废的东西,更有甚者认为世风日下,便是由于这一批不道德的人搞坏了社会风气。有人把他的作品说成是《留东外史》的续编,这很使郁达夫生气。

邓均吾拿来一份报纸,那是北京三月二十六日的《晨报》,在《副镌。

文艺批评》栏里,郁达夫看到一篇有关《沉沦》的评论。邓均吾告诉他,署名“仲密”的不是别人,正是北京大学教授,新文学大师周作人。

“北大的周作人?”郁达夫一惊,他快速地看下去:

“我要谈到郁达夫先生所作的小说集《沉沦》之先,不得不对于‘不道德的文学’这一问题讲几句话。因为现在颇有不少人认为它是不道德的文学。”

郁达夫的心吊上了胃口,周作人——周氏兄弟——鲁迅,那些名字如雷贯耳!那是五四新文学的泰斗。周作人的诗、散文、小品、评论可是权威性的东西。他的小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居然传到北京。竟然惊动了他,尊敬的周作人先生!

“据美国莫特尔在《文学上的色情》里所说,所谓的不道德文学共有三种:其一不必定为色情相关的,其余两种都是关于性的事情的。第一种不道德的文学,实在是反因袭思想的文学,也就可以说是新道德的文学。例如,易卜生或托尔斯泰的著作,对于社会上各种名分的规律加以攻击,要重新估定价值,建立更为合理的生活,在他的本意原是道德的,然而从因袭的社会看来却觉得‘离经叛道’,所以加上一个不道德的名称。这正是一切革命思想共通的命运。耶稣、哥白尼、达尔文、尼采、克鲁泡特金都是如此;关于性的问题如惠特曼、凯本特等的思想,在当时也被斥为不道德,但在现代看来却是最醇净道德的思想了。

“第二种的不道德的文学应该称作不端方的文学。其中可以分为三类。(一)是自然的。在古代社会上的礼仪不很整饰的时候,言语很是率真放任,在文学里也就留下痕迹。正如现在乡下人粗鄙的话,他的背景里实在只有放诞,并没有什么故意的挑拨。(二)是反动的。禁欲主义或伪善的清净思想盛行之后,常有反动的趋势,大抵倾向于裸露的描写,因以反抗旧潮的威严,如文艺复兴时期法、意各国一派的小说,英国王政复古时代的戏曲,可以算作这类的代表。(三)是非意识的。这一类文学的发生并不限于时代或境地,乃出于人生的本然,虽不是端方的而也并非是不严肃的,虽不是劝善的而也并非诲淫的;所有自然派的小说与颓废派的著作,大抵属于此类。据‘精神分析’的学说,人间的精神活动无不以‘广义的’。l生欲为中心,即在婴孩时代也有他性的生活,其中主动的重要分子便是他苦自苦展览,与窥自的本能。这些能得到相当的发达与满足,便造成平常的幸福的性的生活之基础,又因了升华作用而成为艺术与学问的根本;倘若因迫压而致蕴积不发,便为变成病的****即所谓色情狂了。这色情在艺术上的表现,本来也是由于迫压,因为这些要求在现代文明——或好或坏——底下,常难得十分满足的机会,所以非意识地喷发出来,无论高尚优美的抒情诗,或者不端方的(即猥亵的)小说,其动机仍是一样:讲到这时里我们不得不承认那色情狂的著作也同属这一类,但我们要辨明他是病的,与平常的文学不同,正如狂人与正常人不同,虽然这交界点的区划是很难的。莫特尔说:‘亚普刘思、彼得罗易思、戈蒂亚或左拉等人的展览心血来潮,但不损伤而且还增加他们著作的艺术价值。’我们可以说《红楼梦》也是如此,但有些中国的‘****’却是色情狂了。猥亵只是端方的对面,并不妨碍艺术价值。天才的精神状态也本是异常的,然而在变态心理的中线以外的人与著作则不能不以狂论。但是色情狂的文学也只是病的狂的,不是不道德的。至于不端方的非即不道德,那自然是不必说的了。

“第三种的不道德的文学才是真正不道德的文学,因为这是破坏人间的和平,为罪恶作辩护的,如赞扬强暴诱拐的行为,或性的人身买卖者皆是。严格地说,非人道的名分思想的文章也是这一类不道德的文学。”

达夫的心里十分佩服:分析得多么细微啊!他读过周氏兄弟的许多文章,可从来没有看得如此认真。下面更是吸引了他:

“照上边说,只有第三种文学是不道德的,其余都不是。《沉沦》是显然属于第二种的,非意识的不端方的文学,虽然有猥亵的分子,而并无不道德的性质。……但我想还不如概括地说,这集内描写的是青年的现代苦闷,似乎更为确实。生的意志与现实的冲突是这一切苦闷的根本。人不满于现实,而复不肯遁于空虚,仍就这坚冷的现实之中,寻求其不可得的快乐与幸福。现代人的悲哀与传奇时代的不同者即在于此。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当然也是苦闷之一,但我相信他未必能完全独立,所以《南迁》的主人公的没落与《沉沦》的主人公有忧郁病终究还是一物。著者在这个描写上是很成功的了。所谓的灵肉的冲突,原只是说****与压迫的对抗,并不含有批判的意思,以为灵优而肉劣。老实说超凡人圣的思想倒反与我们凡夫觉得稍远了,难得十分理解,譬如中古诗里‘柏拉图的爱’,我们如不将他解作性的崇拜,便不免要疑是自欺的饰词。我们鉴赏这部小说的艺术地写出这个冲突,并不要他指点出那一面的胜利及寓意。他的价值在于非意识地展览自己,艺术地写出升华的色情,这也就是真挚与普遍的所在。至于所谓的猥亵部分,未必损伤文学的价值。即使或者人说不免太有东方气,但我以为倘在著者觉得非如此不能表现他的气氛,那么当然没有可以反对的地方。但在《留东外史》,其价值本事只是与《九尾龟》相比,却不能援这个例,因为那些描写显然是附属的,没有重要的意义,而且态度也是不诚实的。《留东外史》只是一部说书,而《沉沦》却是一件艺术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