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中国新文学开始才三个年头的这一时刻,天安门前声势浩大的“五四”运动,上海的“六·三”运动才一年多的时候,郁达夫日益关心国家大事。痛定思痛,又恨自己无能为力,祖国牢牢铭记在他的心中。他哀叹自己生不逢时,周围太聒噪,他羡慕唐宋隐士,或者说是更早的陶渊明和陶弘景。只可惜避世难以谋生,而自己十年潦倒,壮志满怀却只能是沉伴蠹虫而已。欲死,恐年高八十五岁的老祖母和母亲伤心。他不止一次地想跳进东京湾的滔滔大海!他倒是很少想及长兄,有时他太恨他,觉得他太严厉了一点,经济上又不肯接济,而学业上管得太多。
近来,他与沫若一样,为了创作,对家庭倒是看空多了,他对妻子孙荃有时觉得感情无多,有时甚至于觉得太陌生。他想得太多太多,他沉浸在酒吧之中,一醉解千愁!
.他近来全不以上学为念了!每天懒懒地起床,匆匆离开下宿,随即吃一点面包。看两页卢梭、契诃夫、屠格涅夫的书。他已经彻底改变了自己,全不以古诗为想,自从上面那八首诗作于二月,写成之后他再没有写过诗,而沉浸在小说之中。他们在那一次流产的会议之后,他已全力投入小说创作,抒发心中的感受。他非常奇怪他的处女作小说何以尚未发表!他已经写毕了他的得意之作《沉沦》,那是他自己内心的独白,是自己人内心的流露,对祖国关爱的宣泄,对于祖国之爱的海外赤子的呼喊!他并不想一举成名,只是心中藏着块垒,不说不快!而那正是他海外的忧郁。
《沉沦》写毕了,他细细地读了几遍,认真审核,他自己都流下了感动的泪水。他让老朋友张资平分享他的快乐。张资平读了他的作品,沉吟半晌,那强烈的抒情,呐喊,完全震慑了这位同志,张资平连声称赞:
“老郁,真有你的!”
张资平正在写小说《上帝的儿女们》,他把情节讲述给郁达夫听,郁达夫相当高兴,他的眼睛都亮起来,他为老同学的快捷、多产而兴奋。
寄到哪里去呢?郁达夫恨不得立即将稿件寄出去,一吐为快!他又无端地忧郁了!
不久,他收到了郭沫若的来信,信中谈及成仿吾已经回到长沙,郁达夫的心里格登了一下,“办刊物泡汤了!”他这样想。他继续看下去,看到沫若编好了自己的《女神》与《茵梦湖》,赵南公答应他办一种纯文学的刊物《新晓》,叫他们尽快准备好稿子,他高兴得浑身发抖,恨不得跳起来为大声呼唤。他按下心中的喜悦,准备将这小说献给他们的《新晓》。
张资平、田寿昌当然也先后接到沫若的来信。在神田街书店里,他们一相遇便提议到酒吧去庆祝了一回,他们有幸到上野公园逛了一趟,三个人都十分高兴。
郁达夫最为高兴,他兴奋得就像个狂人。他睡不着觉,他正着手写另一篇在心中酝酿成熟了的小说《南迁》,那也是他自己一年前在东京湾的半岛上经历过的事,当时他在海岸边温泉里养病,遇到一个日本姑娘。那时他正在阅读《罗亭》,他有时觉得自己就像那个只有理论没有行动的可怜虫!在异国他乡他处处遭人白眼的痛苦,他觉得自己的痛苦与罗亭的遭遇没有什么区别,他着力写完了自己心爱的另一小说《南迁》,他就病倒了。他多么希望有一个爱他的人,一个姑娘安慰他啊。
他把功课都荒芜了,他染上了沉疴,他住进了东京的一家医院。
他有点凄凉,他是个有些神经质的人,又一次得了肺病。可他对他的朋友只能讲是得了胃病与肠炎。他有很多的朋友与同学。甚至因为他的英文讲得好,他与一位英国牧师成了忘年之交,常常有人来看他。
可郁达夫有一种深深的孤独感。平时他仿佛朝气蓬勃,可一旦得了病,就觉得死神来临到他的身边。他想起老祖母,想起他新婚的妻子,他有时不堪一击,沉沉地躺在他的病床上。
六月的东京,天气太热,医院也不能例外,热浪直往病房扑来。病房中的郁达夫苦于病重,行路艰难,寸步难移。他的心中,大脑却不停地转,眼前只有点滴盐酸溶液一类药物,和护士们的眼睛。入院前,连一本书也没有带,在一天,一个老同学给他带来了一本诗集,那是威廉。
亨利的《在病院内》,他曾经读过这本书,知道作者曾经带着这本书,寻找书店,可没有一家书局愿意出版他的诗集。他浮想联翩,天下有多少文人不是这样呢?没有人肯印行一部天才的书!苦命的济慈、拜伦、史密司……,命运禾都是掌握在书商手里吗?诗人的生命是那样的惊恐,。生命是那样的难堪,可我却义无反顾地走上了这条狭长的小道!中国的诗人黄仲则、杜甫、李白……,又有几个不是薄命如此?我郁达夫却不吐不快,在这痛苦中打转,他甚至于怀疑自己的作品是否会发表出版,他彻底灰心了!他随手翻开第一页诗:
《人院的患者》
清凉的雾露,还在石头铺砌的街上流荡着;北方的夏天的空气冷得很;
看呀,那一天灰色的清静的旧的病院!在这一个病院里“生”和“死”如朋友一般在那里做买卖;
在那冷寂宽阔的空间,在那荒凉的阴气里,有一个小小奇怪的孩儿在那里走,他的容貌也好像是很老的人,也好像是很幼小的人;
他有只小小的手膊是用木片夹裹着悬挂在胸前,他在我的前头,走上候诊室里去;
我跛行在他的后面,我的勇气消失了。那头发灰白的老兵的门房叫我进去;
我就爬了进去,但是我的勇气还没有回复;一种悲凉的虚无的空气;
好像是这些石头和铁的廊庑的中间流动着。
这冷酷的、荒凉无饰的,洁净的地方,一半儿是工场,一半儿是监房。
他随手把它抛在旁边,心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更坏了。他渴望能够离开这病院,走到茂密的森林或空旷的田野中呼吸新鲜的空气。可他在这里一趟就是二十多天。
有一天早上,郁达夫一觉醒来,看到外面是一个大大的晴天,灿烂的阳光分外耀目,他觉得自己差不多病愈了,上午起来吃得下,浑身通泰,他喝了一杯牛奶,吃了几块面包,一个人在医院的院子里走了一个来回,再也躺不住了。又在病室里来回走动,算计着出院的时间表。入院以来,他觉得几乎没有什么病了,他正准备去一趟大街。
病室的门,被推开了!
面前走进一个清癯,神采飞扬的年轻人来,目光炯炯,穿一身帝大的学生装。郁达夫的心狂跳起来,三分病去了两分半,这不就是那个预科同班的老同学郭开贞吗?
来人手提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行李,一个藤箧。静静地走进来,面对郁达夫:
“你还认得我吗?”
“怎么会不认得!我连做梦都想到了你!”激动的郁达夫腾跳起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可是你瘦多了!”
“也许是说你自己吧,达夫!”郭沫若从容地笑笑说,“你也老了许多,我们在预科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咧!”
“可不是么!”
郁达夫在郭沫若到来之先不知有多少话要对他说,一见面反而什么话也讲不出来,他随口吟出一句唐人的诗句来:
十年别泪知多少,
不道相逢泪更多。
他们两人在病床上坐了下来。两个当年的同窗,如今志同道合的好友有着何等相似的经历!两人都曾学医,如今都弃医从文做新文学的弄潮儿!两个人,一先一后,都受着封建婚姻的苦楚,郁达夫逆来顺受,抗不过压力,强颜欢笑,他怕伤了无缘无故的兰坡的心,也怕逆了年老的祖母、娘亲的意,把一生的爱寄托在父母包办之下。可郭沫若却冲破封建婚姻的藩篱,在岛国勇敢地与安娜成为幸福的伴侣,可再也不想回到那可爱的天府之国、海棠香国去了。他们走着不同的路,却背着同样沉重的十字架。他们的见面太激动了,过了一刻钟他们才自如起来。
“沫若,你是刚到东京的吗?”郁达夫看到他手里的行李,关切地问。
“可不是?我来东京刚跳下火车,马上就到神田街你的下宿处看你,没想到你得了重病,进杏坛医院来了,我就马不停蹄,就到这里来了。”他看着郁达夫原先苍白的脸此刻变成了红色,说,“这次我从上海来,在福冈才住了一天,立即到东京来,经过京都会过了几个朋友。你的病不轻吧?”
“不要紧。本来我的病有十分,治好了七分,你一来,最后的三分也去了。我可以马上和你一块出院。”郁达夫很愉快,他有点迫不及待地说,“我人院前收到你关于《新晓》的信,现在上海新闻杂志的情况怎么样?”
“怎么样,乌烟瘴气!下三滥的文学都出现在上海。你不要提起还好,上海有的是文氓文丐,懂什么文学?近来什么小报,《礼拜六》、《晶报》、《游戏世界》统统又都抬起头来。怪不得我经过京都,在郑伯奇、张凤举处碰到沈尹默先生,他也说上海没有新文学!他们的滥调笔墨都充溢着麻雀牌大烟气,一些谈新文学的人,也把文学团体用作工具,好与政治团体接近,好比道士修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去了,什么政学系、商务派都一样。文坛上生存竞争非常险恶,他们那党同伐异,倾轧嫉妒的卑劣心理,比北洋政府的政客有过之而无不及。统统是歇斯底里的病患者。还有些讲哲学的人更是妙笔生花,德文字母不识的人竟也大喊康德、叔本华、尼采,‘超人’、‘意志’等等。有人连法文‘巴黎’两字怎么写也不知道,却大谈柏格森的哲学。你仔细想想,原著没有读的人,能为人师作文学批评吗?”
“哦!但是我国的鉴赏力,与这些文学的流氓与政治家,不是正好配对吗?我们的杂志如果立论太高,不是要受孤立吗?我们的《新晓》不是要鹤立鸡群吗?中国有句古话‘阳春白雪,和者盖寡’,我们快把自己的杂志搞成新文学的有力阵地,恐怕要搞得通俗一点更好!”
“你说《新晓》?我还没有告诉你哩。《新晓》我是不办了。赵南公不是要办一种纯文学吗?他知道我们有意结成一个社团,一个与商务那样的印书馆作后盾,并且知道我们三番五次开会准备形成文学圈子,也知道田寿昌为寻不着印书店发愁,他大大地答应了我,要我主编这种刊物。可你不知道,我与成仿吾都迟迟没有聘书,工作也不稳定,成仿吾一气,回长沙去了,只留我一人在上海。泰东的文学主编是个不学无术的王某人,一个有政学系背景的擦雪花膏、穿大皮鞋、喜欢女孩子、手拿文明棍的花花公子,混混儿!人家有背景,把持着这文学编辑不放,我起了个名叫《新晓》,做了备办工作。可不是?为人作嫁衣裳!赵南公老板也无可无不可。”郭沫若怒气填膺。
“哦,你是说《新晓》破产,我们的希望落空了?”郁达夫很不自在。
“不不!我在那里混的三个月,编了自己的诗集《女神》,与钱君胥合译了《茵梦湖》,编了朱谦之的《革命哲学》,赵老板很高兴。经过交涉,他答应我们另出一种新的文学刊物。为此一得到这信息,我就立即返回日本来了,我迫不及待了!我到福冈才一天,京都一天半,就立即到东京见你来了!我这次来,第一要商量,我们要成立一个什么样的社团,创办什么样的刊物,第二我们能写出什么样的稿子,应该心中有数。
你近来有什么样的稿子?”
“我的稿子?我已经写成三篇小说,二月间写成一篇《银灰色的死》,后来投到《时事新报》的《学灯》,可如今还没有下落。最近,我已写了两篇东西,一篇叫《沉沦》,我自己比较满意。还有一篇叫《南迁》,估计至少有八九万字呢!我以前是写古体诗的,现在我决心将我的努力用作写小说。”郁达夫越讲越兴奋,眼睛越亮。他本是个心雄万夫的奇男子,又准备冲锋陷阵了!
郭沫若霍地站了起来,紧紧地抱着郁达夫,呼唤着:“达夫,达夫!
怪不得我一来东京就来找你!你使我今天坐火车的疲劳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有你,有我,有成仿吾、张资平,何愁在上海打不出天下!”
“沫若你是最好的医师!我的病也到了九霄云外去了。我真愿意就这样死去!”
两个相别了五六年的老朋友,两个曾经是同班,性格迥异的莘莘学子,终因文学的缘分走到一起来了!他们交换了五六年之前没有交换过的心,他们要做中国新文学界的先驱,这也许是宿命!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护理郁达夫的看护小姐从病房外面进来,看到两个老朋友谈得那么投机,那么和谐,感到非常惊讶。知道他与郁达夫稔熟得很。她一直陪同在他们身边,她第一次看到两个精神焕发的男子汉是那样的神采奕奕,是那样的投机。但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是,这两个年轻人在一年之后会成为中国文坛上举足轻重的人物!
郁达夫住的是头等的病室,有前后两室,前面是一张用作病床的钢丝床,角上摆着盥洗用具等设备。邻接的是间三铺席的日本式小房间,那是看护小姐或家属寝室。他们一直谈到半夜,达夫大概是大病初愈,太辛苦了,看护小姐请他们休息才罢。郭沫若因为还有许多的话要讲,也就住在看护间,和衣睡在那里,因为两个日本看护小姐也住在那里。
翌日清晨,才六点钟,达夫就觉得很是亢奋,老睡不着。他索性起了床,在医院的附近走来走去。凉风拂面,爽快得很。有道是人间四大喜——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中年得贵子、他乡遇故知,今天正是他乡遇故知啊。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轻轻地走着,回来洗了脸,看到穿衣镜中的自己形销骨立的样子,他好不感伤。眼窝上是一层黑圈,颧骨高耸,他暗自叹息:
“啊啊!瘦极了,瘦极了!”
后面响起了脚步声。
“沫若是你?我好想你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