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显得心旌摇动,觉得自己是被盅惑了,他心里不得不承认,异国他乡梦想温柔的他爱上了她,那是一种****的爱还是一种精神之恋,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他已神魂颠倒……
姑娘是危险的,她在玩火。只要他愿意,她能在爱的烈火中将自己烧成灰烬。那双眼睛向这瘦弱的青年频送秋波,包含着媚眼,好像是对郁达夫说:
“来吧,勇敢一点!”
勇敢一点,郁达夫的确够勇敢了!从一个只要看到裸女人体画也脸红的青年,到虎视眈眈地看这真实的“裸体玛哈”,这“伊扶”这尤物!
一只羔羊,接近虎口,但这羔羊并不害怕这老虎,有点嗔怪他为什么不来得粗野一些。这老虎当然也不是真老虎,是一只假老虎。一个赤身裸体的少女,对于一个青年男子,有着无限的魅力;而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孩儿,对于情窦初开的妙龄少女来说,有着同等的引力。
他觉得苦不堪言,他想逃开去,他是一个精神上的野汉子,实质上的清教徒!他觉得腹部在少女面前暴露无遗太不雅观,尽管美国人赖肖儿说在日本,还存在着广泛的男性生殖器崇拜!他巴不得那少女早一刻离开这温泉,可这少女却慢斯条理,总不愿意立即离开这水面去。他只有等待着,冒犯这少女的念头像熄灭了的火种,没有一丝的存在了!
终于,那少女光着那可爱的身子,离了开去。不得已的郁达夫直等她回到那房间才走出那温泉。
那少女大概对这新结识的异性,有一种安全和信任的感觉,中饭后,她又与他一起出去观看游玩。他们一起出去观看山涧、古树、风光。
小姑娘为有这么一个新伙伴而高兴,她把这青年当做自己的保护人,他们讲着互不相干的闲话,他可以走进她的房间,他们面对面地闲坐着,彼此十分快乐,她给他看了许多小说,那是新出版的一些读物……
夕阳西下,一天过去了,他与她也仿佛成了一对难解难分的老朋友。
夜真静!静静的温泉旅馆里人太少。郁达夫睡不着觉,他像一头不安静的小兽,来回不停地走着,他的心里十分苦闷,心里爱着她,他是一个迫切需要爱,但非常自爱的青年,他在铺席上来往走动。尽管他很轻,可隔着纸窗儿,他仿佛要冲进另一间房子里,昨晚被子上的那个着衣的少女与温泉中那个裸体的少女,在他的记忆中历历在目,他永远忘不了……
温泉旅馆中有一个人此时也没有睡,她同样觉得浑身惶乱,软绵绵地躺在她自己的被子上,希望得到那位男子的亲近,粗野的拥抱,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是心中青春的发动吧。她不知道,希望那一个男孩子来做她的丈夫,丈夫是每一个女人都会有的。可是现在她觉得太寂寞,希望他能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走到她的纸门的旁边,想推开纸格子,走进去。然而他没有推。
隔着纸格门,里面的那少女早已把衣裙脱光了,把纸格上的机关轻轻地去掉,她希望他能突然推门进来。然而他竞没有推,轻轻地蹇了回去。
第二天,两个人都起得很早,在那里刷牙。互相道声早,他们都以为对方不知道,见了面,都为逃脱那一关而庆幸。姑娘从温泉回来之后,郁达夫才慢慢地去了温泉。他觉得轻松了不少。
他们很轻松地玩了一天,如同在梦里,时间过得真快,他们走着、谈着,都觉得有点累,各自进房安歇,两个人都睡得很好!
第三天的早晨,郁达夫一觉醒来,早已红日满窗。他忽然听到隔壁她的房里,有个男人的声音在那里问她:
“你近来看不看小说?”
“我近来懒得很,什么也不看。”她说。
“姨妈说你太喜欢看小说,这一次是她托我来劝止你的。”
“啊啦,什么话?我本来是不十分看小说的。”
郁达夫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心想一定是她的大表哥,他一想到自己的身世,他想把自己想了一夜要爱她的话,都藏进了心底。
他的心里怏怏的,一个人困在自己的房间里自责自卑了一阵,自嘲自骂了一会,泪水偷偷地涌上了眼眶。这一天外面又下起雨来,郁达夫看到外面的天气与心里想的一样,是灰蒙蒙的,于是又睡着了。他看见那少女与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很时髦的青年也走到他的房里。他本是孤独惯了的人,不太喜欢交际,又在心里记挂着这大学生和这少女。并且看到那大学生的人品和学校、年龄,都在自己之上。他又感到失望,认为自己是情场的失败者。郁达夫把他们俩很谦恭地让进屋子里,讲了一些与心里的想法刚刚相反的客气话,这才觉得自己心情舒服了一点。
那少女把他们介绍了一通。郁达夫才相信,这人就是她的表兄山田。
他偷偷地看了看那少女,一丝忧郁的心情都没有,很是快乐。他们讲了一通闲话,那少女和那姓山田的大学生告辞了。郁达夫心里恨得很,他只想把周围的门窗都砸个粉碎。旅馆的招待送饭来的时候,他请她拿了许多酒来喝了。中饭后,他听见那少女把纸壁一推,进他的房里。他因为恨她不愿意与她说话,她一步步走近他的身边来,在席间坐下,用了一只柔软的手搭在他的身上,含着媚意问:
“你在这里恨我么?”
他听了她的话,回过头来一看,只见她与表哥双双坐在那里,达夫气极了,拿了席上放着的一把刀,一刀砍过去,生生地把那女子的一只手臂砍了下来,鲜血淋漓地落在席子上。他拼命地大叫一声,隔壁那纸壁门开了,露出半尺宽的狭缝,露出快乐的少女的脸。只见她笑着说:
“你做了噩梦了么?”
郁达夫擦了擦眼睛,见到她那微笑着的脸面,两只完好的手臂,才知自己做了一场噩梦。他见那少女脸上露出从未见过的微红,他知道少女的病不会是神经衰弱,那是什么样的病,学了一年的病理,郁达夫知道那是一种极复杂的病,他问她:
“你喝了酒么?”
“啊啦,什么话?我是从来不喝酒的。”
“你表哥呢?”
“他还在浴池里,我比他先出来,刚回到房子里,就听见你大声地叫了起来。”
“我可今天要回去了。”郁达夫出其不意地说了出来。他自己的心中刚才也没有这样想过。
“你要回去了么?”异国的小姑娘很是惋惜地说,“不多住几天么?”
“不啦。”
那天下午三点钟的时候,郁达夫冒着微雨,拿了一个小小的藤箧,走下山来,赶末班车回到名古屋去了。那少女和她的表兄送了他一里路,依依别离。达夫一个人在汤山温泉口外的火车站上火车时,看着那高高的汤山山峰,口里轻轻地吐出“Ade”的字样。
别了,汤山!别了,少女!
转眼间到了九月,新的学年开始了,郁达夫实在不愿学医,他更喜欢文学,更喜欢诗词。因长兄迟迟不肯寄钱接济,加上医学部费用太高,他毅然改入了一部文科。
神经衰弱的毛病与肺病都有所好转,只是思家太切,祖母与母亲的身体不知如何。暑假中他去了三趟东京,拜访了假期未返国的几位朋友,偶尔写写诗和文章,读读杂志,倒也觉得日子过得飞快。
月初的一天,忽然从弥富寄来一张请柬,要他参加佩兰吟社九月十二日在桑名爱宕楼举行的中秋赏月的宴集,郁达夫非常高兴,慨然应允。
佩兰吟社创立于日本明治三十八年(1905),现在这吟社的主持者正是服部担风先生。这佩兰二字实取《楚辞》中屈原的“纫秋兰以为佩”
的诗句,那是两千多年前那位行吟云梦泽畔与汩罗江边的大诗人《离骚》中的名句。吟社每月一次例会,吟诗作赋,一批汉诗的爱好者,彼此联句唱和。除了前面所提到的老一辈诗人外,还有一批年轻的诗人。
中国农历八月十五日,郁达夫身着校服早早从八商名古屋赶来参加爱宕楼雅集的赏月会。地点是桑名西边的小高丘上,爱宕楼又叫吞景楼,吞景楼附近风光绮丽,青松千棵,老虬的古松枝叶成荫,坐席上可见桑名街,远处可见伊势海湾,水光漫无边际,隔岸的知多半岛,山峦起伏,依稀可见。这里视野开阔,风景宜人,郁达夫一下火车就奔这里来了。
哦,桑名是一个古老的村镇,这里的建筑也别具一格,到处是古老的房号,建筑凝重,饶有古风,服部担风先生这风雅的老人特别喜欢这里,当时他正患脚气病,在此疗养,住了一个多月。
那天晚上不巧得很,正是中秋无月可赏,到了下午,竞淅淅沥沥地天空下起雨来,秋雨纷纷,到了上灯时分,与会的十六人到齐了,天空阴沉沉的,桑名街上星星点点的灯光,可月亮就是没有露出脸来。
参加宴会的是名古屋一带略有名气的诗人,除服部担风之外,还有逵雅堂、加藤月村、近藤克堂、木下高步、青木龙水、铃木天外、花村蓑洲、黑官南窗、角田胆岳、堀竹崖等。长幼不等,济济一堂。
诗题别出心裁,就为“中秋无月”,分韵作诗。虽然无月,可诗人们有的是适应性。典故不少,谁又会交不出一首力作呢?
郁达夫凝思苦想,他的周围是与他一样的日本汉诗诗人,干事逵雅堂与服部担风。一边想一边还摸摸那摹仿远古中国老人所蓄的长须——有些花白的胡子,就在大家还在冥思苦想时,郁达夫操起笔来,在灯下唰唰地写满了一诗笺。他不声不响地走到服部担风的面前,一双生来细小的眼睛满含微笑,盯着先生看。
担风先生默默地读着他的诗,他掀髯微笑,只见那诗笺上写着:
《丙辰中秋桑名阿谁儿楼雅集分韵得寒》
栏日暮斗牛寒,
里江山望眼宽。
未与嫦娥通醉语,
敢呼屈宋作衙官。
斩龙苦乏青龙剑,
斗韵甘降白社坛。
剪烛且排长夜烛,
商量痛饮到更残。
他刚读完郁达夫的诗稿,随即发出一声赞叹。席上的人立即一齐围拢来,争着把视线投向那诗稿,一座皆惊,人人赞赏不已,最年轻的角田岳夫,还请郁达夫专门为他写了一首诗。
接着,服部担风的诗也写好了,他的诗是:
《古中秋阿谁儿楼雅集分韵,此夜无月》
此夜竟无月,
金陵忆旧踪。
阑干徒徙倚,
杯酒故从容。
屏障隔云母,
飙轮现烛龙。
夜深吟更苦,
相和有鸣蛩。
又
海山幂屋雾云封,
那处琼楼十二重。
古驿万家带灯火,
夜潮千里泣鱼龙。
当头不登武夷乐,
撒手似登天柱峰。
坐有斗边泛槎客,
酒酣妙吻见词锋。
紧接着,这些诗友们人人拿出自己的诗作,互相品评,他们对这位瘦长的身穿八高校服的中国留学生赞誉有加。郁达夫在他们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接着他们开始做柏梁体的诗句,首起一句,便由郁达夫所说,乃是“桐飞一叶方知秋,”随后便是纪留园、山田竹园、黑宫南窗等依次联句……
富长蝶如后来是服部先生门下号称四大天王弟子之一,他没有参加那一次无月可赏的佩兰吟社聚会。当时他正好在东京,不克分身。
可他的老师服部先生却给他寄去关于中秋无月、雅集作诗的信,老师告诉学生:
“郁达夫不愧是捷才,首成七律,一座皆惊!”
“把无月的中秋的寂寥,和天涯孤旅的忧愁自然地联系在一起。以阴沉的夜色背景,情景交融,文字清新奇逸无过分之处。”
“我的老朋友加藤村非常欣赏郁达夫的诗,他说达夫发表在《新爱知新闻》上的‘田塍往来七香车,宛曲西行路几叉。今日始知新消息,一宫四月祭桃花’的诗韵律、意境真是写绝了……”
富长蝶如知道,服部先生是个淡泊自如,有着陶渊明幽雅的诗人。
他的为人:不怒、不问,也不轻易赞扬人家。特别是诗,他有很高的鉴赏力与运笔能力,他对郁达夫的诗大加赞赏,这是自己始所未料的。月村老人本来是个爱知县小小的科长,对郁达夫这样推崇备至,也是蝶如感到惊诧的。他知道,郁达夫的出现,使那个随鸥吟社和佩兰吟社有了一个真正的震动,这是真的。他更知道,服部先生讲什么事都有一个界限,很少会问及家庭私事一类,他是会心于古人的“君子之交淡如水”,但他对郁达夫却一点也不淡!
两个年轻人互相通信,现在他们的书信是更加的勤快了。富长通常是用日语写信的,郁达夫也用片假名给他的朋友回信。蝶如往往把服部先生对达夫的评论写给达夫,达夫十分高兴,他也在自己的书信中表达了自己对担风先生的无限崇敬,敬意跃然纸上。蝶如意外地发现这位异国的朋友他写出的日文信十分漂亮。他频频的书信往来,一个在东京,一个在名古屋,虽然他们还没有会过面。他们的首次会面是在达夫去了东京之后。
郁达夫敬爱这老诗人服部先生,而担风这个与达夫父辈同辈的德高望重的汉学家,也一改自己淡泊的秉性,他也对这个异国的青年青睐有加,予以十分的看重……
达夫从来没有过真正的父爱,在有暇之时,遥想父爱是怎么回事。
他应担风先生之约,频频地给《新爱知新闻》写诗,而汉诗栏的主持服部先生极少改削,一律照排。郁达夫充满了敬佩,他完全把这老诗人当成自己的父执和知音。他们也互相通信,交换对诗歌的兴趣与爱好。他也常常收到老人的次韵诗,那是唱和的诗篇啊!
郁达夫与一个日本博大无私的老诗人,开始了友好的往来,使他对日本从满心的厌恶,产生了一种真诚的感情,并且由此生发,郁达夫终生对日本人民有一种真切的了解……
郁达夫一点也不结群,他是行空的天马,独往独来。他并不是一个人老是陷在名古屋的乡下,而是常常一个人出去远足——旅游,或者到东京去,或者到京都。他是诗人,办事并没有固定的计划,往往心血来潮,上午还打算到温泉去疗养,下午却到东京去了。他的身体也的确不太好,咯一口血是常有的事。他没有别人照顾,不得不依靠自己调养,到汤山和热海温泉去。他的心情好坏也没有一定标准,高兴的时候,他一首一首接着写诗,不高兴起来一个月不写什么,而沉浸在阴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