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把对方当成是过客,没有把对方深深地留在心上。他们都有了印象,会重合的,但现在没有。他们,两颗星曾近到最近点,然而又向最远点运行开去。郭沫若有时想写封信给郁达夫,约他一起远足,但终于没有写成;郁达夫也想留下更愉快的形象,但毕竟时间太短了,忙碌的时间中有过进一步的会面,但终于因时间紧张见面不太多。交情与爱情一样,需要时间,时间到了,自然瓜熟蒂落。
有时,他沉浸在欢乐中,他的两个哥哥和长嫂来了几封信,家书抵万金哪!他与张资平、郭沫若的偶然交往,也使他感到快意,那是另一种快乐。
有时他却沉浸在烦恼中。他知道,自己是真正的中国人,一个弱国子民。他也与日本的同学交往,但总有一种悲哀的感觉。郁达夫在他的长兄的帮助下,从一部转到第三部,这第三部是医科,尽管他自己不愿意,他还是听取了长兄的意见。但这可不是他自己的意愿。他本来也很愿意与日本同学往来,有时甚至于一起去公园一类地方,玩个痛快。如到浅草去,到游乐场去,或者去上野公园,小石川区的植物园去,还有武野藏的公园,那是高尚清幽的园游圣地。爱好自然风光、花草虫鱼、落日山川的他,面对四时不断的花草,青葱欲滴的野树,涓涓不息的清流,讨人喜欢的驯兽与珍禽,感到极大的兴趣,心里叫起来。风和日暖的春初,天高气爽的夏日,他喜欢独步于庭园中。他常常看到那些年龄相近的良家少女,在那里采花、唱歌、涉水、登高,一种好奇心,与那些姑娘攀谈,姑娘往往十分高兴,一例应酬,大家笑着,草地上躺着,吃吃带来的糖果之类,像在梦里,也像在醉里,不知不觉地把一日的时光贴了进去。而这样的欢会,有时会使他从愉快的顶峰一下子掉入绝望的深渊,互通姓氏之后,一旦女方知道他是海西的支那人,那些天真无邪的、那顺从的天生丽质马上一扫而光。郁达夫心里十分激愤,一听到她们这些女孩子对自己家乡的那种不敬的口吻,心里老大的不痛快,恨不得给她们几个痛快的耳光,他大光其火。他深恨那种军国主义教育,使相邻两国的青年男女隔膜如此!从这些女郎口里吐出的对中国的轻蔑,那是一种侮辱,仿佛是在骂人猪狗,郁达夫怒气冲冲,一种被侮、绝望、悲愤、隐痛,那是没有到过日本的中国人所想象不出来的。他在这时羡慕着高丽人的抗日,印度人的不屈,但他对自己国度里的民族败类们——袁世凯之流的与虎谋皮,深恶痛绝。
有时郁达夫与班上那些温尔文雅的日本同学小玩,一种渴望与人交好的愿望油然而生,他发觉自己的日本话还不十分纯正,还带着些汉语的腔调。他的同学出于好意介绍了一些姑娘,但这些少女一旦知道他们是中国人,这些势利的男女显然也产生了优越感,郁达夫老大没趣,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充满了愤愤不平。恨不得一脚把大地踹开一个大洞,钻了进去。心里叫着苦,他希望祖国强大,他对这些势利鬼恨不得来一个斩草除根,心里诅咒着她们,诅咒着小日本,诅咒着这强悍的日本帝国,心里一阵怅然……
“祖国啊,你快强大起来吧,祖国啊,你快富强起来吧!……”
可是他不动声色,有时他还暗自嘲笑起来,使日本同学有些莫名其妙,而他自己往往是很快活的样子。只有在一个人时,悲哀侵人全身,眼泪溢出泪眶,心里在痛苦地呼唤。
他看到他的很多中国同学,像蚂蚁一样,没头没脑,不悲哀不感伤,以过日子为能。
他也看到日本民族的风格,像一群整齐的游鱼,一块石头打乱了他的平静,又会以另一个队形前进。
他悲哀,他苦闷,孤独,无法排遣,很难与人倾诉,他还没有这样的知交。
他在思索,他在变形。
§§§第三章 名古屋的忧郁
名古屋是日本最重要的港口城市之一,是日本工业带的核心。如今名古屋是日本最重要的工业城市,与东京、横滨、大阪齐名,高楼林立。机械、钢铁、汽车制造、纺织、化学工业十分发达。现在,到处是高速公路,铁路,集水陆空交通于一身,它原是爱知县的首府,在十六世纪的初叶筑城,在十九世纪末叶设市。它在日本中南部的依尾平原上,临伊势湾。
当年的日本第八高等学校就设在这里。
一九一五年八月三日黄昏时分,郁达夫离别了张资平与郭沫若他们。作为特设一高预科毕业生,在这一年的七月一日九时三十分,一高举行毕业典礼,十一时结束,毕业生三百二十二名,其中中国留学生四十八名。郁达夫被分配在八高就读。
登上西去的火车,在火车上,郁达夫百无聊赖地背诵自己的诗句:
蛾眉月上柳梢初,
又向天涯别故居,
三叠阳关低度曲,
六街灯火远随车。
乱离年少无多泪,
行李家贫只旧书,
夜夜芦根秋水长,
凭君南浦觅双鱼。
带着简单不过的行李,他到了这商业都市名古屋。名古屋虽然是日本的大都市,可与东京以及关东平原上的其他大都市相比,郁达夫觉得非常荒凉、清凄。东京虽然远离家乡,可毕竟还有许多同乡好友,那里有大群的中国留学生。可这一去啊,又是一个更偏远的异地他乡,孤苦零丁!
他心里充满无限的悲凉与无限的诅咒。
他痛恨东京,痛恨这个夺去了他两年青春的都市。他抱着热烈的希望来到这海上的大都市,到如今一无所有,还不得不到留学生很少的名古屋去,他的心里充满了惆怅。
这名古屋的八高,并不在街市的中心,而是在远离都市中心十公里的东乡区域——爱知郡的呼续町大字瑞穗。
瑞穗当时还不属于城市,那是真正的农村。十九世纪最末一年新兴起来的学校,在它的郊区还是标准的古老农业,大块的农田,静静的小山,繁茂的森林。零星的农舍撒满了旷野。那本来就像安徒生童话中的路边农舍,小木屋与葱笼的山水,给人以一种陶渊明的田园之中的感觉。
八高实行学生全部住校的制度。可他住在校外的公认的下屋里,这是零星的农家,靠设立了学校点上了电灯。带着一种自卑感,异国他乡的人,他一点也不喜欢合群,他太敏感。神经似乎有问题,如果说在东京他还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而在这名古屋,他已是孤独的一人了。功课自是不太忙,他喜欢更多地看文学书籍,不拘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他更多地爱读西欧的文学作品,那也是功课的需要。
他迷上了海涅:
浮薄的沉寰,
无情的男女,
你看那隐隐的青山,
我欲乘风飞去,
且住,且住,
我将那绝顶的高峰,
笑看你终归何处——
他也迷上了华兹华斯,他读他的《孤寂的高原刈稻者》:
你看那个高原的女孩儿,她只是一个人冷清清地,她一边刈稻,一边在那里唱着不已,她忽儿停了,忽儿又过去了,轻盈的体态,风光细腻!
她一个人刈了,又重把稻儿捆起,
她唱的山歌,颇有些悲凉的情味,
听呀听呀,这幽谷深深,
全充满了她唱歌的清音。
有人能说否,她唱的究竟是什么?
或者她那万千的痴话,
是唱前代的悲歌,
或者是前朝的战事,千兵万马?
或者是些坊间的乐曲,
便是目前的家常闲说?
或者是些天然的悲哀,必然的表苦,自然的苦楚,这些事虽然是过去的回思,将来想亦必有人指诉。
他感到太孤独,没有可以与他倾诉思想的人,他把自己的烦恼写入书信,远投京国。可得到的回音令他大失所望,那只是谆谆的教导与劝告。他学医学,学解剖,接近了科学,那是他长兄的意志。拯救国民,非医人手不可,那也是社会的一种风气,鲁迅去仙台,郭沫若到福冈,原是一理,郁达夫本人并不愿意。虽然他喜欢德文、法文、英文,他的日本语已经相当不错,语言成绩突出,但他并不喜欢医学。他太喜欢名士与名人,那种忧郁的心理更接近一个诗人,一个作家。他凡事太认真,无论是熟读古典的中国诗集还是外国名著,那不是在读,而是整个心涉足其间。他平时喜欢写诗,虽然写作不多,但已经有一点名士的气质,喜欢在小酒店里喝酒。他更喜欢日本的小姑娘,那是一种自然的人,不比中国的女孩子有太多的压抑。但他没有忘记富春江边的那位赵家少女莲仙,整日心神不宁,恨不得乘风归去,来到她的身边。他也知道她已是“使君有妇”,心有所属,但他忘不了那个春风一度的晚上。然而为了求学想见无望,他感到自己心力交瘁,有时就像即将燃尽的油灯,灯油将竭。他把自己沉重地压抑在重重压迫之下,然而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他开始阅读俄罗斯的络腮胡子屠格涅夫的小说,他读了《烟》、《处女地》,读《罗亭》、《父与子》、《前夜》,他更喜欢罗亭,他觉得这就是自己,一个多余的人,一个零余者。一个对于人世无补的多余人。那种热爱自己祖国,而报国无门,高谈阔论的思想,在他心上也是存在的,正与自己身心合拍。他在读着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那个主人公的心境与人的心思是那样的接近,简直成了郁达夫本人,他消瘦了,沉浸在无限的漫无目标的烦恼之中。他需要爱情,需要向人倾诉,需要爱恋,但是没有,他的心扉紧闭。他读到施笃姆的《茵梦湖》,他深深地被书中那诗一般的语言吸引了,那女孩子伊丽莎白与莱茵哈特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他,但他心中叫着,一阵心寒:我与莲仙的结局莫非也是如此么?
在他的心中总有一种淡淡的愁丝——
他深深地陷入一种苦闷之中,常常一个人走出学校,那是在课余,走向田间,那里有真正的农夫,正在播种与收获;或者他还能见到正在刈稻的姑娘。这里的老百姓要纯真友好,与势利的东京人相比,对中国人还没有那么深的偏见,在这里的老人中,还传统地对中国有好感。心中也有些麻木,甚至非常好客。中国在有些老一辈的心目中依然是一个文明古国。但是八高太偏僻,同学太少,学业时间太长,他还是在悒郁中生活。愁苦,漫无边际,他把大部分时间都放在开放的日本文学中。
在日本经历了一个开放的时代,那是突变,在明治维新之前,它还是闭关锁国。江户时代,它的文学尚只是一种游戏。它还没有人的文学。在明治年间,他们打破只和中国与荷兰交往的政策——那时读其他的书籍要受到严惩,到了明治十年代,一切禁令放开,西方文学的冲击,打开了日本文学之门。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进入了日本,凡尔纳、维克多·雨果、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先后进入日本,日本文学界产生一种真正的浪潮。那正是中国最平静的时代,日本出现了一批自己的“人”的文学的作家。
为了避开孤独和苦闷,郁达夫一头扎进日本的文学界风暴中,那是另一个世界。他开始对日本的文学感兴趣,他阅读了岛藤崎村的《春》,年轻的夭折的女天才{通口一叶的诗歌与小说《青梅竹马》、《浊流》、《十三夜》使他感动不已,他对“砚友社”与“文学界”产生了极大的兴趣,透谷的《厌世诗人与女性》冲击着他的心坎。二叶亭四迷的《浮云》、岛藤崎村的《破戒》、田山花袋的《棉被》,那些日本的言文一致体,尾崎红叶的《香枕》、《三个妻子》、《多情多恨》,有幸田露的《五层塔》、《滔天浪》都使他如醉如痴,他开始熟读《小说神髓》和《小说总论》,伊藤左千夫的《野菊之墓》,芥川龙之介、夏目漱石的新作都为他所喜欢。郁达夫是用整个信心投进去的,那“人”的文学界使他耳目一新,也使他进入个人情感的旋涡,他渴望着爱情,渴望着有人能理解他。青春在他的心中觉醒了!
日本进入了一个开放的社会,开放到东京的上流社会——尤其是知识分子甚至学生群中来了。著名的女优衣川孔雀、森川律子一辈的妖艳照相,化装之前的半裸体照相,妇女画报上的淑女名姝的记载,东京名人的姬妾艳闻,下三流小报统统进攻着郁达夫年轻的心,易卜生的问题剧,小仲马的《茶花女》,爱伦凯的恋爱与结婚,法国自然主义的丑恶暴露论,富于刺激性的“社会主义两性观”,一齐杀向东京,传到名古屋,也使那个性格郁悒,灵魂清白,生性孤傲,感情脆弱的郁达夫在浪潮中喘不过气来,他感到周围全是旋涡,消沉,淹没……
一个人,旅舍的孤灯下,或者在街头漫步时,扰乱着他心灵的正是青春的梦与青春的诗,他为此还喜欢上了酒!
他怅望着海西的天空,在日本海、黄海、东海的那一边,有他的亲人,他的家乡,他慈爱的老祖母,严厉的母亲,刚直的长兄和和气的长嫂,他更思念那月光下的少女——那个青春妙龄、牵挂着他两三年的年轻的心的赵家小姐。
记得他与她的那次幽会,也很难忘记那月光下的木屋,似水的月光,美丽的大辫子,瓜子脸的少女,也很难忘记泮水围墙,三月的杨花,以及偶然相值时翩若惊鸿和那含情脉脉的一瞥。他受不了那种思念,在读书之余,他摹仿所读的书,开始了最早的写作。他写了很多很多,那是自称为小说的作品,他写下了《两夜巢》,又写下了《金丝雀》,又写下《相思树》,这些都是自己的小说,自己的经历,这些小说中,他与莲仙的阻隔近了,与金家的小姐们距离相近了,他看到了她们的音容笑貌,他也想写信给她们,可一水相隔,谁知深闺中人为谁家娇客?现在在哪儿?在小说中他至今留下了五首诗:
盈盈一水隔离居,
岂不怀归畏简书。
能向阿香通刺否?
风云千里传雷车。
白日相思觉梦长,
梦中情事太荒唐。
早知骨里藏红豆,
悔驾天风出帝乡。
客馆萧条兴正孤,
八行书抵万明珠。
知君昨夜应逢梦,
问我前宵入梦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