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日本法西斯在战争进行中间,没有逮捕郁达夫,在战争结束之后。反而把他杀害了。这连达夫自己都不曾提防到的。
日本投降后,我们都从山上到了棉兰。九月初,有一位武吉丁宜的华侨商人来棉兰,报告我们一个坏消息,赵胡子失踪了。至于失踪的日期及经过详情报告人也不大清楚。
听到这消息,我发呆了。我从直觉判断达夫一定是被敌宪兵杀害了。因为达夫和华侨及印尼人没有半点仇恨;只有日本人才能把他绑去。日本人在战争时期没有逮捕达夫,现在已经投降了,为什么还要逮捕他呢?那只有一个动机,那就是为了要消灭日本宪兵残暴罪恶的见证。达夫是文学家,又在宪兵部眼见了日本宪兵的种种暴行,将来战事法庭中,达夫是一个最好的证人,为了卸脱宪兵的罪行,所以非消灭这个证人不可。因此我从直觉相信达夫完了,完了。
我们本来打算从棉兰出发,搭船回新加坡,为了达夫的失踪,才决定先去巴耶公务,再从逃难时的原路回新加坡。
九月中旬,我和沈兹九、刘武丹、连浦鸥先生等到了巴耶公务,访向侨长蔡承达先生,和当地的朋友,以及郁达夫的夫人孩子,我们才知道达夫失踪的经过情形了。
综合各方面的报道,是这样的:八月二十九日晚间,郁达夫和三四位客人,都是一些熟朋友,正在家中谈闲天。主要是讨论农场结束的事,那农场是巴耶公务许多侨领共同投资经营的,达夫是其中董事之一。八点钟以后,有一个人在叩门,达夫走到门口,和那人讲了几句话,达夫回到客厅里,向大家说,有点事情,要出去一趟就回来,他和那人出了门。从此达夫就不再回来。
包思井先生当时在达夫家中,参加闲谈,他至今还记得那个来人的面貌,是一个二三十岁的青年,像一个台湾人,也像一个印尼人,和达夫谈的是马来话。达夫出门时还着睡衣和拖鞋,可见并不预备走到远处去。可是等了好久不回来,家中的客人以为达夫另有事外面耽搁了,并不想到他会失踪,大家等得不耐烦,就各自散走了。
第二天清晨,达夫的夫人要分娩,邻近的朋友赶来帮助料理,达夫仍不回家。到了巴耶公务各处朋友家中都问过他没有下落,大家才着起急来了。后来据附近一家咖啡店的伙计说,当晚达夫从家中出来,和一个不相识的青年进了咖啡店,两人用马来话交谈,那人似乎托达夫帮忙一件事,达夫表示不答应,不久两人就出去了。在离开咖啡店不远是一条小路,十分荒凉,只有一家印尼农民的茅屋,那印尼农民曾看见当天晚上大约九点前后,有一辆小汽车驶到那路上,里面有两个日本人。
汽车停了许久,又有两人过来,上了汽车,就驶走了。那条小路晚间见不到光,所以不能分辨车上乘客的面貌。
以上是关于达夫失踪所能得到的惟一报告。这件事发生以后的一二天,武吉丁宜日本宪兵队就派了许多侦探来巴耶公务,挨户查问赵廉的踪迹。宪兵队长有一次亲自到达夫家慰问他夫人。这显然是一种狐哭老鼠的做法。从我在巴耶公务调查所得的事实看来,我最初的判断依然是正确的,巴耶公务是一个小市镇,没有人能够把达夫隐匿起来,而且在那里也只有日本人才有小汽车。当时日本虽投降了,而武吉丁宜与巴耶公务依然在日军和日宪兵的严密管治之下。要是说达夫不是被日本宪兵绑架失踪,是没有人能相信的。
被害的证实。
在巴耶公务停留期间,流亡当地的文化界同人,和当地侨领共同商量,组织了一个委员会,办理关于达夫的善后事宜。委员一共九人,巴耶公务侨长蔡承达先生是委员会主席,此外委员是蔡清竹、曾玉印、曾连发、许乃昌(以上都是当地侨领,蔡清竹、曾玉印先生是国民党分部负责人,也是达夫最好的朋友),刘武丹、方君壮、汪金丁和我。委员会负担的任务:(一)等联军接管公务时,办理鸣冤控诉,诉状是由当地全体华侨出面,请联军当局缉凶并追寻郁先生下落。(二)负责捐款救济抚育郁先生遗属。(三)在当地替郁先生留永久纪念,纪念办法日后定之,此外公决请蔡清竹先生担任遗属监护人。
九月二十日,我们离开巴耶公务,当晚到了卜于誊鲁,停留了两天,搭船回新加坡。卜干誊鲁当时已有联军办理救济战俘的机关。我们去见了主持救治工作的英国军官,把郁达夫的失踪这件事报告了,那位军官答应帮忙查究。
九月三十日,到新加坡以后,我把达夫失踪的消息,报告中央社记者,打电到国内。另拟了报告书,托咨询委员陈振传先生转达东南亚联军总部,请求查究郁达夫下落。
以后我又向英军政府华民事务顾问官巴素博士,报告了郁达夫失踪的情形,请他转达英政府协助查究。
本年四月间,我把事情经过写了一个书面报告,送给新加坡政治部丁尼少校。
我这些交涉,都没有得到一点结果。据说卜f各鲁英国军官,接到我们的报告,曾经到巴耶公务去调查了一次,结果也只是命令当地日军寻找郁达夫的下落,以后也就没有下文了。
联军方面没有办法来办理这件案子,主要是因为出事的地方,始终还没有被联军接管。就我所知,巴爷公务一直由武装的日本军队占领着。日本宪兵照旧在当地负着维持治安之责。最近一二个月,听说日军大部撤走了,但是行政权握在印尼共和国政府手中。联军所控制的范围仍不出巴东地区,因此对郁达夫案的法律控告,无从做起。不久以前,据巴东来的朋友说,巴东联军方面确实知道郁达夫为日本军部所杀害,尸体埋在杏素(Baco,在巴耶公务与武吉丁宜之间的一个小车站)附近的荒郊中。但因为那些地方在印尼人统治之下,联军不能前去侦查,发掘尸骸,所以暂时不发表这一案子。
到了八月八日,邵宗汉先生从棉兰来信报告一个消息,对于郁达夫的被害,才算有了正式的证实,这消息是从棉兰苏门答腊军总部的情报处得来的。据称,联军当局于审讯日本战犯的时,录取口供,证实郁达夫是于一九四五年九月十七日被日本宪兵枪杀,同时被害者尚有欧人数名,遗骸埋在丹戎革岱(T0ndiong Gedm),丹戎革岱离武吉丁宜七公里,和杏素车站相距二三公里,和巴东朋友传来的消息没有太大的出入。
这一消息,后来曾在棉兰《民主日报》与《巴城日报》发表。中央社记者也从巴城传出这一报道。虽然这个消息不够全面,而且郁先生的尸体至今依然无法发掘。不过无论如何,郁先生遭日本宪兵杀害这一件事是已经被证实了。郁先生已不在人世了!他成为千千万万的法西斯牺牲者之一了。
郁达夫究竟是怎样死的?仿佛已成定论了!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是日本宪兵杀害了天才的诗人、伟大的爱国者郁达夫!
曾经是流亡者之一,郁达夫的另一好友,赵豫记酒厂的经理张楚琨在一九八二年,也就是郁达夫殉难三十多年之后写下了长达七十多页的《忆流亡中的郁达夫》,对郁达夫这一亡友在南洋的经历与失踪经过记忆犹新!他写道:
我与郁达夫在日本帝国主义发动南太平洋侵略战争时,一道工作,一道流亡,瞬息四十年了,他离开我们也三十七年了!
日本人经过三年多的密查与侦察,从外围一步步进逼内圈,终于弄清楚核心人物和全数同志,这一点我们并不感到意外;奇怪的是,敌人对网中之鱼为什么不动手呢?
日本帝国主义投降了!谜底终于揭开了。楠榜宪兵部有一个台湾通译,多次来过肥皂厂玩,说一口流利的闽南话,和我大攀‘乡亲’。八月底对我透露了惊人的内幕:
“乡亲,你拣了一条命!你与郁达夫数十人,都是新加坡逃出来的文化人!宪兵部一年前就查清了,打了一份电报请示东京帝国大本营,回电是‘严密戒视,一网打尽’。原定1945年9月1日在全苏岛肃清不稳分子;楠榜的埋人坑已经掘好,将被活埋的有数十人,除了你们以外,还有侨长、侨领、侨校校长、印尼人政治头目和社会名流。你们在巨港、巴东、棉兰、巴雅公务等地的人,也将在同一天做忌。现在好了,天皇投降了,你们可以干杯了。”
这一惊人的内幕,郁达夫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我正要托人带口信到巴雅公务通通气,但是郁达夫殉难的噩耗传来了!八月廿九日晚.他正在家里与汪金丁、包思井、昊柳斯、杨嘉等闲谈的时候,突然被一个人叫出门去,从此再也不回来。日本宪兵怕他当审判战争罪犯的见证人,把他杀害了!
我精心泡制了几瓶“补元酒”,准备与诗人开怀痛饮,现在落空了!
我要求他实践以战争为题材的南洋文艺巨著计划的建议,将向谁说?
“何日西施随范蠡,五湖烟水洗恩仇”,只是一个梦,一个梦!
我一想起这段往事,便久久不能平静。热情、善良、厚道、正直的诗人郁达夫烈士的形象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是的,如果郁达夫不死,以他的才情,以他的经历,以他的坚毅,何愁写不出震惊世界的鸿篇巨著?以他对日本人民的亲善,以及他对日本军部的厌恶,对祖国、印尼人、新加坡人的热爱,以及他对这场战争的两方的了解与悟力,以及他的年富力强,又何尝不能写出震撼于世的力作?只可惜,郁达夫英年早逝,悲歌一曲,竟然在胜利到来的时刻,死在日本宪兵的手里!而且是日本宪兵奉军部的命令杀害的!谁能想到呢?一条已经末日的恶犬,却吞噬了伟大诗人的生命…… ‘, 。
郁达夫的死是中国文坛的最大损失,也是世界文坛的损失!
不仅是中国人民在怀念着这个爱国的赤子,就是日本的朋友何尝忘记了他呢?在六七十年代,日本的许多友人时常记起这位多才而苦命的作家,如果天假以年,他该为中日友好做出多少贡献?他们最早都不太相信,是日本宪兵杀害了这位中日文化交流的使者,中国的一代作.家郁达夫。但事实毕竟是事实,历史无法改写的……
可是郁达夫究意是怎样死的,他如何失踪,这还是一个谜,还有一个漏洞。既然郁达夫是八月廿九日被绑架的,何以迟到九月十七日才被杀害。何以八月廿九日被押送到武吉丁宜去,又要在九月十七日才被押回到武吉丁宜返回巴耶公务的路上被杀?这一些困惑的问题于情于理都讲不通……
在今天,这个千古奇冤终于露出一些真面目——冰山的一角。但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有道是解铃还需系铃人,能够解释郁达夫之死的真相的还是日本宪兵。但是杀死郁达夫和指使者的日本宪兵,有的在战后失踪了,有的却因残害郁达夫理不直、气不壮,即使到了四十多年后,还是保持着沉默,吞吞吐吐,支吾其辞。在郁达夫被害廿七周年之际的新加坡日本人俱乐部机关杂志、一九七二年五、六月号的《南十字星》上有一篇文章写到了郁达夫之死的朦胧真相:
消失于南洋的郁达夫
——一位中国作家的最后
[日]今西健夫
当停战的消息在班牙(巴耶)公务街头传开的时候,不用说,无论是印度尼西亚人,还是中国人的居民,都欢呼雀跃了。
另一方面,这个消息也自然而然地使日本人中间产生了一种恐慌的情绪。当时,驻守武吉丁宜的第二十五军参谋长,是曾在大本营任报导部长的谷荻那华雄少将,他率领部下一窝蜂地涌到武吉丁宜广播电台,用刺刀威胁工作人员,企图阻止广播停战的消息。这个谷获是个残暴的人,在路上遇到他素不相识的漂亮女人时,不容分说,就强迫对方陪他过夜。对这个残暴的家伙,血气方刚的年轻记者曾私下议论,恨不得拼力将他杀掉。而当日本战败的局势无可挽回的时候,他就开始为掩盖自己在战争中的罪行奔走了(谷荻最后被作为战犯判处死刑)。这样的态度并不仅仅局限于谷荻一人,就连因其超人的品格而受到部下敬仰的田边司令,也带着咖啡之类的简单礼品前去问候盟军的头目。以窥探动静。到昨天还是威风凛凛的日本人,终于落得看盟军眼色行事的下场。
此外,印度尼西亚的独立军的崛起,接连对日军进行袭击,抢夺武器,再加印尼人与华侨间的冲突等等,使治安陷入极度的混乱。在这种情况下,就传来许多谣言,说日本已经全部成为废墟了;对战犯要严格追究等等。因而在以大兵为主的日本人中间,发生了自暴自弃的行动,有自杀的,有开小差的,接连不断。甚至出现了这样的事情:武吉丁宜的宪兵本部平野少将服毒自杀,还被日本人嘲笑:为什么不像军人那样切腹而死呢?
且说赵廉。在停战前几天(根据胡愈之的报告所说,是在八月二十九日)的夜里,他还和几们熟悉的客人为了整顿以前共同经营的农场,在一起谈话。突然来了一个青年,说是有一点事情找他,就带着他出去了。从此又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都没有回来。客人们都认为他有什么急事了,就毫不怀疑地各自回家了。
第二天他的妻子生了第二个孩子,而赵廉依然没有回来,这时才深究到他是失踪了。
事件发生了几天以后,武吉丁宜宪兵队派了很多宪兵到巴耶公务挨门挨户打听赵廉的下落。这是因为武吉丁宜宪兵队一个宪兵,有广天在巴耶公务执行勤务(当时巴耶公务还在日军管制下),像往常那样造访赵廉的家,他见大门紧闭,感到奇怪,便走进去看,赵廉的妻哭着对他说:
“前天晚上,一个没见过面的印尼人来找他,说是有急事,就把赵廉叫走了,从那时直到今天还没有回来,正在担心,请设法探听一下。”
这宪兵便把情况如实报告了上级,结果便出动了大批宪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