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根培当然知道这赵廉先生在苏西经营了一年多,与苏西的华侨、侨长有错综复杂的关系,他当然不敢轻举妄动。
郁达夫可不一样,他从侨长与日本宪兵的口里得知了洪根培等一群“通译”的真面目。以前在他做日本人绝无仅有的通译的时候,这些文化人可以说是非常安全的,因为敌人的情报都要通过郁达夫。可现在郁达夫可以如《水浒传》中的宋公明,到犯了弥天大罪的晁盖的庄园报信。郁达夫在离开武吉丁宜的下火车当天立即赶往巴耶公务市镇近郊的拉姆西廊“椰庐”中告诉胡愈之,要他们赶紧疏散。
“宪兵部来了一个翻译叫洪根培,他是昭南岛受过训练的特务,当然认得我,我弄了个小计把他稳住了。”
郁达夫非常严肃,也非常镇静,大家都明白他的内心是焦急的。郁达夫停了一下说:
“一时也许不会出事,但是应该逐步化整为零,疏散到更安全的地方。”
郁达夫虽然没有参加椰庐的“同仁社”,但这里情况他是知道的,郁达夫爱自己的朋友,也爱自己的同胞,在他担任通译期间,他使马来人、印尼人的罪名改轻,更值得一提的是没有一个华人在这时被杀,也没有一个流亡者被抓,朋友们对他不消说都是信任有加。
所有的在座者都同意郁达夫的看法,在一个小小的巴耶公务,聚集着那么多的流亡者,目标未免太大了,日本宪兵并没有睡大觉,何况军政监部和宪兵总部的武吉丁宜离此不过几十华里的道路,所有的朋友都感觉到郁达夫的善良与友谊。如果当年在新加坡知道郁达夫的个性,也许《南洋商报》与《星洲时报》的笔仗也就不至于“战火纷飞”了!
邵宗汉、王任叔早时已到了苏东的棉兰。于是张楚琨、高云览、林枫此时南征数千里,在盛产石油、橡胶和棕榈油的巨港安营扎寨,巨港有数万华侨,在新加坡未沦陷前,这里的华侨捐巨资支持祖国抗战,以爱国爱乡闻名整个南洋,他们与已经散布到苏南去的温端方、杨骚等人会合试验灰水棕油皂成功,开办了巨港第一家棕油皂厂。所有的经理、技师、工人都是自己文化人。赵豫记酒厂依然是由郁达夫任头家,而由汪金丁实际负责。胡愈之、沈慈九上了苏东的马达山做肥皂。而杨骚夫妇先到巴东巴让,随后转移到巴都山卡,跟吴柳斯、张企程合伙。方君壮,因肥皂滞销,在巴耶公务近郊雅佬转业造纸。隐蔽在苏门答腊的这一批流亡者都成了手工业者,以后向更偏远的地方发展。
这些患难与共的流亡者朋友都走了,遍布了苏门答腊各地,印尼苏岛到处都是华侨,这对流亡者的确是天然的隐身地,直至日寇投降,也没有发生重大的变故。
可是郁达夫不一样,他的目标太大,他不能走,走了会殃及他人,正因为此他以最快的速度举办了独特的婚礼。他希望借此减少敌人的疑虑。
朋友们走了,走向整个苏门答腊,可是他们关心着在巴东、巴耶公务的郁达夫,他们担心这个身陷敌营的郁达夫的生命安全。他们从丁香客商的口中听到赵廉赵大人在巴东结婚了,而新娘是个目不识丁的比他年轻二十八年的“娘惹”何丽有。丁香客商们消息是灵通的,赵大人的婚礼在荣生旅馆内举行,张灯结彩。苏西三城的名流、贵客、高朋云集一堂,巴东市甲必丹吴顺昌为赵大人证婚,等等,绘声绘色。不久巴耶公务的朋友寄去郁达夫新婚之夜四首诗,那种明志诗,使朋友们明白了郁达夫的苦心。
诗人的命运如何?谁也不知道。
郁达夫喜欢结交朋友,他是一个市隐者。但偶然的因素使他六根不净,隐迹不隐。那些侨长、侨胞,或多或少知道郁达夫的面目。因为郁达夫是日本宪兵心目中的“赵大人”,许多侨领、侨长、校长、商人都希望与这自命的侨商交往,即使洪根培者流,也认为拿郁达夫开刀,于他没有多少好处,不如以结交为上,洪根培对郁达夫也有结交之意,为的是谋取私利,如果他一来即告发了郁达夫,那么他在华侨中站得住脚么?所以当郁达夫来到他身边的时候,这个小角色巴结地说:“我们都是中国人,我们自己帮自己。”郁达夫稳住了他,但他性喜多疑,知道他是什么货色,除了叫朋友隐蔽之外,也别无他法。
郁达夫与何丽有新婚之后,相对有趣,虽然称不上是举案齐眉,但在这个“侨商”的家里是颇“民主”的。侨生的女人有一个从祖国带来的陋习,便是男子吃饭,女人要徒手在旁边侍立,服侍丈夫吃饭。自然对外,尤其是在日本宪兵们面前,郁达夫是一本正经的。有何丽有女士在家,“娘姨”两三个供她使用,妻子是十足的“赵府主妇”。至于“赵大人”
呢?在一般人的眼里他是安了家的人了,一天散散漫漫的打打麻将,时候到了,回家吃饭,有时候到武吉丁宜、巴东去,新夫人有时同去。有时不同去呢?便把应用东西预备得完完全全,供“赵大人”出门之需。巴东姑娘服侍丈夫是颇有名气的,只要你有钱给她们用,包你称心满意,好在郁达夫的酒厂生意不赖,武吉丁宜离此不远,他们把许多酒卖给日本人,颇有盈余,而流亡文化界人士已经四散各地,其经营也就更加宽裕了。这是一个典型的夫唱妇随型,在日本宪兵的眼里没有半点不妥,日本宪兵到他家来,吃喝,赵太太因环境使然,也俨然以“赵太太”的身份安排得井井有条。
郁达夫内心当然十分痛苦,但这时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可说这一段生活又相当轻松如意,他常与他的侨胞、校长、朋友们交谈,非常诙谐,无所不谈。他把妻子叫做木驮,那就是“傻瓜”之意,其实郁达夫娶这位不识字的女性可谓用心良苦,所以这位何丽有主妇,只知道她的丈夫叫赵廉,不知道她的丈夫更有一个郁达夫的名字,而且是名震东亚的大作家。
张紫薇作为一个有文化的华人,是经常与郁达夫交往的朋友,当那些文化人朋友大部分离开苏西之后,这张紫薇便是他最要好的朋友。
郁达夫作为一个市隐,那是权宜之计,不比在西方的修道士与祖国的僧侣,他不可能做到“四大皆空”,他是六根不净的文化人,他外表和实质上都有好名、好利、好色、好酒、好诗文、好交友的嗜好,张紫薇比任何人更了解郁达夫。那是因为他与郁达夫现在是成了无话不讲的好朋友,另外,因为张紫薇现在是知道郁达夫的身份的少数几个华人之一,知道他是中国一代文学大师,创造社的骨干,一名大大的文学家与诗人,他对郁达夫接近于崇拜……
郁达夫当然常常下巴东,也去武吉丁宜打听消息,他是个坐不住的人。他还与张紫薇谈诗,诗词往还。有时郁达夫也邀请张氏夫妇到他的巴耶公务来玩。
有一天,郁达夫来到巴东,张紫薇问起“赵大人”夫妇近来的生活。
“啊啊!那真有趣味极了!”
张紫薇摸不着头脑了,问道:
“怎么回事?”
郁达夫笑起来。然后他说:
“我问我那个女人:‘你看我究竟是做什么的?’。
“她望望我的书堆,她说:‘我看你呀,我看你是一个都岗八杂(马来语,读书匠之意)。’哈哈哈,都岗八杂。”张紫薇他们也大笑了,他们真没想到郁达夫竟是这么诙谐而坦白的一个人。
又有一次,郁达夫来到巴东,讲到他的新夫人。
“这东西还会吃醋呢,哈哈!”
张紫薇忙问:
“怎么啦!”
“真糟糕!Star(一位知书识礼能说会道的漂亮女人办了一个美容所,Star是美容所的招牌,原意是星星的意思,此处郁达夫以招牌代漂亮女人的名字)来我家,她不准她进门。
“那怎么办呢?”
“她同她说:‘不在家,你要找他做什么?’砰一声把门关上,Star没有进门就去了。”
“哈哈哈哈,有趣,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后来Star对我说,我才知道。”
“你回家骂她么?”
“我同她说:‘人家来看我们,我们要客气地招待人家。这样人家会见笑的。’她说:‘她是你什么人?笑由她去笑,我是不让她进门的。’我也只有笑了。”
朋友们听了,大家又是一阵狂笑。
在一九四三年十二月的一天下午,郁达夫偕他的新夫人到了巴东。
郁达夫、何丽有夫妇与张紫薇同到朋友的史某家去,史某也是华侨,三个男子汉都能讲国语,而两位娘惹——包括史先生的女人却又都不会讲华语。两位女人见他们有说有笑,都颇生疑窦。尤其是郁达夫突然说了一句“我想起一句古诗‘迩来三月食无盐”’之后,大家哄笑起来。
此时两位夫人都要她们的丈夫说明大家哄笑的原因。史君在他的夫人耳边解释了后,史夫人笑了一笑,冷静下来,但脸上却有点不平的神色。
这时“赵太太”的疑虑更深,她逼着“赵大人”非讲不可!结果张紫薇代他说明了大家哄笑的原因,并且用一张纸写出了“迩来三月食无盐”,给她看,史君夫人说:“这怎么讲?”“赵太太”也逼着说:“这怎么讲?”结果这位学校的校长用生硬的马来语为他们解释:“‘迩来’就是近来。‘食’是吃。盐就是‘加兰’,烧菜用的‘加兰’。大意是生活很苦,三个月来盐都没有得吃。——‘迩来三月食无盐’,就是我们笑的原因。”“赵太太”听了之后,倒没有什么表现在面上,只将纸条收起来,放在口袋里,声称要拿给懂中文的人看……,这件事后来不见有什么新的发展,只是因语言的隔阂有些滑稽。
郁达夫心情还是比较好的,比较遂意。新夫人做饭菜很拿手,尤其善于理家。两人的生活是相当节俭的。虽然是“富商”,郁达夫实际上不做生意,也不愿做。倒是宁愿利用同日本人接触的便利,帮华侨赚点钱。酒厂这一段时间已经大有起色,但他不主张扩大销路。与人争利,势必影响彼此的友谊,结果是路越走越窄了。居安思危,他还必须时刻警惕那突然袭来的迫害。
他几乎每天大部分时间在看书,他旧“病”复发,也收购了不少德文的文学作品。兴趣来时,与他相熟的朋友们也闲谈起鲁迅、郭沫若、老舍他们的为人与作品,谈起自己对文艺的看法。说到他自己的作品,他认为像《还乡记》、《采石矶》、《春风沉醉的晚上》、《一个人在途上》、《薄奠》、《给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状》都是他自己所喜爱的。有时他还与张紫薇论诗,张紫薇与郁达夫的影响下,也开始写一些近体诗……
郁达夫把一切都隐蔽起来,那是为了防止突袭来的迫害。但是他终竞未能避免这种迫害。
郁达夫担任了将近一年的通译,那是与人为善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他在日本宪兵部与华侨中声名俱佳。这位赵廉先生乐于助人,从来不肯陷害一个同胞。洪根培却不是这样,这是一个小人,小人得志,世界就要大乱了。中国有一句老话说得好:“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这一句老话用在洪根培身上最合适不过了。这个在昭南岛兴亚炼成所受过训练的汉奸,很快与郁达夫相熟悉,郁达夫清楚自己的处境,他对洪根培称“自己人”倒是颇有疑虑的,但又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所以他一方面自己多加了小心,另一方面,叫那些朋友化整为零,离开这苏西地面。那时也不过是“金子仙”胡愈之等几个朋友还没有走。但郁达夫自己不能走,却时刻关心着朋友的安危——
郁达夫当然还不知道洪根培这样没有人性,一点良知也丧失了,他自己是宽厚的长者,与人为善。但这个认贼作父的东西哪里会有什么人性呢?洪根培从昭南岛来到苏西,凑巧看上了巴东市面上一位姓黄的侨商的女儿——原新加坡女校的一位学生——一位非常漂亮又非常有知识的年轻女性。洪根培知道,这冒充赵廉的郁达夫在苏西三镇的侨界中很有些影响与威望,与各地的甲必丹很有些交情。在一次酒宴上,他央求郁达夫为他做媒,郁达夫不明就里,便贸然答应,岂料这么一来,引发了一场真正的危机了。
郁达夫当然不知道,这位闺秀黄小姐已是罗敷有主,有了未婚夫,而且这未婚夫恰恰就是在赵豫记酒厂做工的林先生——也是从新加坡危城中逃难出来的难兄难弟,原来是自己人是朋友。郁达夫料想不到的是洪根培那样卑劣,要夺人所好,才找上门来。如果早已知道此事,他当然是不会贸然答应的。
这位林先生却是赵豫记的酿酒师林醒黄,当然知道洪根培的一切。
但那时郁达夫被蒙在鼓里,想为洪根培去保媒,带上洪根培一起来巴东。那时洪某初来乍到,还没有多少劣迹。郁达夫一向对人是宽大为怀的。在巴东,与张紫薇谈笑之间,说起婚姻问题。谈到这黄小姐,那洪某便露出一副急色儿的神情,提出要看一看。张紫薇是巴东人——
他当然知道这黄小姐已经名花有主了,他无意间便插了一句:
“她的眼光很高的,常常是目空一切的。”
这原来也是黄小姐的性格,也正是张紫薇推卸的遁词。可现在不得了啦,显然得罪了这位青年“通译”。张紫薇当然不知道,这位青年通译与他的姑丈吴某一起去张氏的学校去看这位“名流”时,还是恭恭敬敬的。离去后还写了一封信,客客气气地说什么“希望指教”云云,与如今相比,已经判若两人,现在仿佛是老资格了。
洪根培听了张氏的话,心里非常怨恨,他觉得张氏看不起他,免不得在郁达夫面前诋毁他。郁达夫真没有料想到这东西如此不成器,气量未免太窄。第二天,张紫薇请郁达夫吃饭,洪氏也跟着来了。事后。
郁达夫告诉张氏说:
“今天你请客,我约他来也好。我对他说你要我代请,他今天很高兴。你昨天说错了一句话,今天大约可以打消了。”
张紫薇吃了一惊:“是什么话呢?”
“你说黄小姐‘目空一切’,他认为你看不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