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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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望断斜阳人不见(6)

他忘得了,忘得了吗?忘得了前妻吗?忘得了那些罪人吗?‘忘得了他的耻辱吗?忘得了那一气之下南来的一切吗?自从抗战事兴,他千里投军到达徐州,他投入大武汉,他也曾经蛰居到湘西一隅的汉寿,希望破镜重圆。接着又东赴八闽,到了三八年的腊冬,他与前妻王氏千里迢迢,远赴新加坡,他一方面把自己的一切都投入了抗战事业,另一方面,他也是希望妻子回心转意。可他深悔自己孟浪,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妻子不是带在身边,而是听任其留在浙江,被那个国民党党部的政客,搞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回想往事,怎不痛裂肝肠!

他一点睡意也没有。他想起很多很多,想起朋友,也想起孙伯刚来了,想起朱似愚的相面来了,命运这么苦么?他又想起天王殿中的那张签诗来了!

寒风阵阵雨萧萧,

千里行人去路遥。

不是有家归未得,

鸣鸠已占凤凰巢!

他怎么能忘记那一切的一切呢……

巴东的夜是静寂的,巴东的月与家乡的月没有什么区别。赤道线上的九月夜晚温暖而湿润,巴东的娘惹,年轻而且温柔,这一切都不能使郁达夫沉醉,他几乎是一夜无眠。

他坐在新房里,想着心事。看着年轻的妻子,他想得真多!他是经历第四次姻缘了,孙兰坡、王映霞、李小瑛,这一次是陈莲有——何丽有。从一九二七年到一九四三年,时间还不足十七年,他的人生竞有这么多的变故!第一个妻子那么善良,第二个妻子那么聪明,第三个是真正的女友,是那么温柔与漂亮,现在她们都不知到哪里去了。兰坡想必现在还在富阳乡下;王氏呢,想必早已投入他人的怀抱,不知在重庆,还是浙江?晓音不知是到了印度,还是到了英伦?或许早已回到祖国去了,今生再无相会的日子了。此情此境,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回想前妻,想到现在,步《毁家诗纪》韵,他写下四首诗句:

洞房红烛礼张仙,

碧玉风情胜小怜。

惜别文通犹有恨,

哀时庾信岂忘年。

催妆何必题中馈,

续集还应列外篇。

一自苏卿羁海上,

鸾胶原易续心弦。

玉镜台边笑老奴,

何年归去长西湖?

都因世乱飘鸾凤,

岂为行迟泥鹧鸪。

故国三千来满子,

瓜期二八聘罗敷。

从今好敛风云笔,

试写塍王蛱蝶图。

赘秦原不为身谋,

揽辔犹思定十州。

谁信风流张敞笔,

曾鸣悲愤谢翱楼。

弯弓有待山南虎,

拔剑宁惭带上钩。

何日西施随范蠡,

五湖烟水洗恩仇。

老去看花意尚勤,

巴东景的似湖渍。

酒从雨月庄中贳,

香爱观音殿里薰。

水调歌头初按拍,

摩诃池上却逢君。

年年记住清秋节,

双桨临风接紫云。

离开新加坡已经一年半了,他不能创作,哪里有创作的时间与机会呢?他被迫在敌人的魔窟里差不多整整一年。他躲进这苏门答腊内地,他的身心上是一层层坚厚的铁甲。谁又知道那坚厚的铁甲中那颗活跃的心呢?郁达夫的苦闷,只有他自己的心中清楚。在这日本法西斯横行霸道的南荒印尼,尽管他有世人少有的文学才能,他向哪里发表自己的作品?他只能隐姓埋名,逃到这苏西的巴耶公务,逃避杀身之祸!他只有自己写出一束束的诗词,自我欣赏。诗言志,郁达夫可是从出道以来就以文章、诗词发表自己的看法了,他可是九岁题诗四座惊啊!他回想家国,一切都是梦。他可是还想念着美好的西湖,想着陆游示儿诗一样的壮志情怀啊。他思忏着乱离岁月,妻离子散的这岁月!

“赘秦原不为身谋,揽辔犹思定十州!”中国九州,还有新加坡,都应该胜利,都应该让日本帝国主义滚出去!他希望早日北定中原哟!他信心满怀,“弯弓待射南山虎,拔剑宁惭带上钩!”这毕竟是郁达夫的心思啊。

郁达夫始终不渝酷爱着自己的祖国,可自己祖国的当权者,却把他抛弃了,他只能逃避到这苏西地面。“何日西施随范蠡,五湖四海洗恩仇!”

他依然是一个作家,也依然是一个战士,但这个战士,如今身负重伤,却蛰居在敌人的眼皮底下巴东、巴耶公务一带。在他的身上,已经包上了厚厚的保护色。可是实质上,五四——五卅——大革命——左联——

抗战事兴,郁达夫至今还保持了他特有的个性。

新婚的妻子沉沉地睡着了,他的确睡不着,值得感慨的事太多太多了。年轻的妻子哪里知道这个丈夫有那么多复杂的背景呢?她一个才十八岁的大姑娘,还真的以为他是一个华侨富商哩!郁达夫的真实身份,郁达夫对她始终是讳莫如深,在他失踪之前,她可不知道赵廉先生是曾经轰动全中国的一代文豪!她只知道他是个道地的文化人,名叫赵廉,从望嘉丽那边来。至于他以前是什么职业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郁达夫也没有告诉她。

在通红的红烛中,郁达夫拿起笔,在信笺上加上一个标题:《无题四首——用毁家诗纪中四律原韵》,他饱蘸浓墨,在一张纸上抄下了以上四首诗。他一笔不苟,老实说,新婚之夜,他并没有感到新婚的多少乐趣,只不过是解决了一件心事——。在巴耶公务他的洋房中,将有了他的女主人,可以使日本人不再产生过多的疑虑。第二天一早,他手抄的四首律诗递给他的好友张紫薇,并且得以保存,这是郁达夫最后得以保存的作品……

婚后,他即带着他的新夫人回到巴耶公务,只两天功夫,这使那些同样流亡的朋友都倍感惊奇,纷纷前来祝贺。而他的返回巴耶公务,他的新亲戚们还拖儿带女来看郁达夫的家呢!

新婚燕尔,郁达夫过上一段短暂的安定幸福的生活。在他传奇的一生中,他又何曾有过这么几天安定的日子?即使在王氏前妻的手里,可说是非常幸福了,但他还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尽为稻粮谋。他不得不为了买书、谋生拼命写作。他还得避嫌于当局,难免与娇妻产生龃龉,起感情上的冲突。在上海、在杭州,他们也没有过几天安静的日子。

上海的五年,白色恐怖太严重,杭州的四年太辛苦,笔不止耕,好不容易建成“风雨茅庐”,竟没有住过一个平安的日子,之后是福州、武汉、新加坡,风风雨雨四、五年,战乱、写作、感情冲突,真是家庭生活苦如地狱!

如今他可望过上几天幸福的日子了。

何丽有,作为一个侨生的娘惹,有她们共同的特征:没有读过书,无知无识,对丈夫是相依相随。这娘惹一词,是南洋华侨社会所独有的,从闽南话演变而来,后来被马来语所吸收,其意义便是女士与太太,但在南洋社会中,它的特定意义仅仅是华人妇女。娘惹讲的大多是当地的马来语,至于家乡话——汉语已经大多不会讲了。她们还有许多特征,在文化上已经巫化,荷化。而对于拜神、祭祖这一套上,或者农历新年,和中国人一样。她们的服装不同于土著妇女,而是典型的“娘惹”

装,也叫荷兰装。但这些娘惹对于家都是非常看重的。而郁达夫需要的正是这一点。这何丽有出身贫寒,祖籍广东,能料理家务,尽管这些都仅仅是出于媒人之口,但郁达夫对他们是最相信不过了。

不消说,郁达夫过着一生中最平静的日子。他累了,终生奔波,需要一个平静的港湾。在他的一生中,他何曾有过这么一段时间呢?小时候,娘亲的苛刻要求,使他在求学上孜孜不倦;到了青年时代,在扶桑日本,他有一颗别人所没有的骚动的心,那是天才诗人的萌芽,而且他还须常常为经济的拮据而担心;后来他干脆不顾一切,从事他天才的创作,那是而后他成为刺破青天的青竹的冲刺。自从他成婚,他成为创造社的中坚,他经历了一生最繁忙也最有意义的时光,当然他承受着失业的痛苦,他在寻找出路,曾经在安庆、北京、武昌、广州从事教育,从讲师到教授,风尘仆仆,但所剩一无所有!妻子兰坡是温柔的也是传统的女性,她放任丈夫的一切,但也没有阻止丈夫率性而为的行动。后来他总以为他已经找到了心上人,但他得到了什么呢?至今犹觉酸辛!妻子对他的不理解,她太现实了!他又有过多少欢乐的时光?作为一个作家,本来就必须具备与他人不一样的品质,要有知识,要有修养,不流于浅薄、幼稚,要才情,修养皆备,只有这样,才能作品高雅,启人深思啊!

可妻子什么都抱怨他,抱怨他太喜欢买书,抱怨他太喜欢喝酒。到最后建了风雨茅庐,辛辛苦苦建成的房子又何曾享受过几天?日本鬼子来了,辗转他乡,奔波道上,连妻子都觉得他不行。他的一生太离奇了,他有过良师益友,但他只能依靠写作谋生,过着卖文的生涯。都道是温室里出不了伟大的作家,他好赖在文坛上有了不败之地。可是,他一生不稳定,为当局所侧目,打入了另册。谋职不易,求生不易,匆匆从上海搬到杭州,又匆忙来到福州……。传奇的一生又有过什么安定可言?古代文人、诗人的生活是够曲折了,可郁达夫的经历比他们曲折十分!无论是求学旅程、人生旅程,还是婚姻旅程、心路旅程,他比任何一个中国人更复杂——

也许郁达夫的一生就是太不随俗,如果随着这该死的腐烂的社会,能忍辱负重,随波逐流,他完全可以充当什么议员、委员、教授、主任,可以平平安安,他的文章,他的才气,他的才能并不比任何一个才子差呀。

只是郁达夫就是郁达夫,妻太聪明夫太怪,他凛凛正气,富有思想,不能见容于世俗的社会,以至于席不暇暖,走北闯南,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本可以从事商业,他学的就是经济管理,他有一颗从事经济管理的脑袋,如果从事商业贸易,也不至于这样内无以蓄妻子,外无以安身立命!郁达夫不是一个喜欢后悔的人,他也会为自己有过辉煌而自豪!

如果从事经济,加上他懂得那么多的语言,怕不成功?只是他的学科也许在古老的中国太前卫了一点,加上他毅然选择了创作这一行,又遇上这飘摇的乱世,才使这天才的文人,痛苦异常!

哦,不不!这世界世俗的人也不易呀!南京城中三十万芸芸众生,不是成了日本法西斯屠刀下的冤魂吗?我中华民族的近两千万人民不是丧生于日寇的铁蹄之下么?破国亡家,饿死沟壑的人又何止两千万呢?这该死的战争哟!这该死的日本战犯们哟!还有那万劫不复的日本天皇哟!中国养肥了它,而他们视我中华民族如草芥!“惜别文通犹有恨,哀时庾信岂忘年?”郁达夫对这一切都没有忘记。只是羁绊海上,与当年牧羊的苏武是那样相似!只能空对岁月!与隐居赣中的辛弃疾何其相似?徒然手握吴钩,栏杆拍遍,望国兴叹而已!留给郁达夫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痛苦!他想着北方的天空,那是自己的祖国呀!在那里有的是自己的亲朋友好,他们在哪里?他一概不知道!他想起少年时代读过的《诗经·卷耳》:

采采卷耳,

不盈顷筐,

嗟我怀人,

置彼周行。

陟彼崔嵬,

我马虺陨,

我姑酌彼金晕,

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

我马玄黄,

我姑酌彼兕觥,

维以不永伤。

陟彼殂矣,

我马痦矣,

我仆痛矣,

云何吁矣。

他常常在巴耶公务登高望远,此愁何时了也,徒然临风感慨而已!

带上他的妻子,从巴东来到巴耶公务,他成了另一个郁达夫,那是受了创伤,息养自己的伤口!

就在郁达夫从巴东带回妻子之前和他从亚齐回来之后,日本侵略者将武吉丁宜作为统治苏门答腊的首府,在此成立了一个军政监部,日本军人加大了在苏门答腊内地统治的力度,日本“皇军”也相应增加了,武吉丁宜成立了宪兵总部。由于扩大政治的需要,他们从此时已被改名为昭南岛的新加坡带来了一批通译。而这些通译,已经卖身投靠,成为不折不靠的汉奸。他们也是来自新加坡的文化人,但此文人不是彼文人,他们不是流亡者,而是日本宪兵的宾客与雇员。其中有一名新通译叫洪根培。

洪根培在昭南岛兴亚炼成所受过特种训练,对新加坡文化界的情形一向十分熟悉。由于武吉丁宜成立了军政总监总部,小小的山城已经成了苏门答腊的军事重镇与政治中心。不幸的是郁达夫所住的巴耶公务离武吉丁宜太近,而且日本宪兵到巴耶公务郁达夫寓所是经常的往来。洪根培到武吉丁宜之后,当然听说过赵廉赵桑这么一个懂得英、德、荷、法、日、汉、马来亚等六、七种语言的华侨通译,而郁达夫到达武吉丁宜去恰恰知道有洪根培这样一名新通译。

郁达夫如遇魔鬼!在新加坡他见过这位新通译,虽然他们不是朋友,但是郁达夫当年在新加坡名气太大,他可是当年新加坡文化界抗日救国会的主席先生,自然那个名声是新加坡每一个文化界的人都知道的。郁达夫又一次受名声之累!

那时郁达夫离开宪兵部还不久,虽然宪兵部换了人,宪兵部的级别也向上递升,但郁达夫他们依然送“双清酒”和“初恋酒”给那些日本人,就在那里郁达夫遇到了这姓洪的洪根培。

洪根培来到武吉丁宜,却并不知道苏西有这么多从新加坡流亡过来的抗日文人,洪根培此时也并没有要告发郁达夫的打算,他不明白底细,不知道郁达夫究竟何以与苏西的宪兵部挂上关系,他以为郁达夫与他们一样,都是彼此心照不宣的货色,他也亲耳听到那些凶悍异常的日本宪兵叫他是赵大人或者赵桑。一个小小的通译在日本宪兵部里也谈不上什么地位。洪根培在九月初到武吉丁宜不仅不立即告发他,倒是与郁达夫套近乎,他只知道赵廉是郁达夫的化名,至于流亡到苏西、苏北的化名为金子仙的胡愈之,改名张德先的邵宗汉,还有王任叔、张楚琨、沈慈九、汪金丁、吴柳斯、高云览、杨骚等人的踪迹,他根本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