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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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望断斜阳人不见(4)

在巴耶公务,因为郁达夫去了一趟亚齐,也起了不少变化,不少朋友为郁达夫担忧的时候,当然也有一些华侨幸灾乐祸。一位自称从新加坡逃难来的文化人,居然到郁达夫家“借走”了一些家具,声称郁达夫不一定回来了。更有当时的一名小学校长孙某,强迫诗人杨骚到他的学校去教日文,如果不教,那他就有权力不让杨骚在巴耶公务安安静静地住下去,这杨骚当然是郁达夫的朋友,他曾经留学日本,是作家白薇以前的男朋友,与郁达夫在福建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

郁达夫从亚齐回到巴耶公务,无疑使一批文化人有了一块主心骨,也使朋友们松了一口气。更使一些欲对文化界不利的人慌了手脚。郁达夫从亚齐回来,那位宪兵队长升了一级官职,他要给郁达夫加一点薪水,郁达夫谢绝了。而郁达夫在这一段时间对日本人的看法也起了质变化。他一向是个乐观的人,认定日本必败。但在日本人攻下整个巴城和爪哇后,郁达夫相信,小日本如日中天,他们可能很快席卷整个东南亚,与德国法西斯会师。郁达夫亲眼看到马来亚英军几乎是不战而溃投降日本的可耻做法。他更知道,欧洲战场上,德国纳粹军队占领了差不多整个欧洲,他看到战争的残酷与曲折。当然郁达夫从日本的报刊与战场看到战争的另一方面,他看到日本法西斯的残暴与疯狂,也看到大陆中国、东南亚各地人民的反抗,看到盟军的联合,也看到日本军人内部士气的低落、颓废与腐败。他已经看到日本法西斯在这一场故争中,绝无出路,只有一条路:灭亡与失败……

在棉兰的王任叔、邵金汉,曾经力劝郁达夫脱离宪兵部。在巴耶公务的金子仙即胡愈之夫妇和他的朋友们,也同样力劝郁达夫脱离这危险的虎口。凑巧,这个时候苏门答腊要建立自己的军政总监部,与马来亚的统治权分开,而武吉丁宜被内定为是苏岛的首府。不用说,这环境可是进一步复杂化了。不但郁达夫必须离开宪兵部,而且这些来自劫加坡的文化人也必须进一步分散。

郁达夫通过折磨自己,使日本宪兵们相信他有重病。一向病弱的郁达夫,这一段时间身体却出奇地好!这一段时间的郁达夫远女人,戒烟酒,严以律己,这当然是形势的要求。他永远不会忘记李小瑛小姐临别时的嘱咐,也反思前妻的怨恨。他现在是在虎口中生存,一不小心,就有杀身之祸。他为了实现他的雄心,这一段时间必须表现他的“病体”,使日本人不得不放弃这一个懂得东西方多种语言的人才。汪金丁,作为郁达夫最后生活的最后证人之一,他亲眼目睹郁达夫在家里是如何为了搞垮身体而摧残自己的。他也知道郁达夫进了萨瓦伦多日本人的医院,并送给小日本的医官好几瓶酒,开出他有肺病的证明。当然也是机缘凑巧,恰恰这时,与郁达夫交往了一年多的宪兵队长换了地方,宪兵部总算批准他辞职……

郁达夫终于真正在巴耶公务久居了。这一段时间,郁达夫结交了一个新的朋友——张紫薇,一个当地教书的朋友。郁达夫在苏西的侨领里是公开的秘密,并且不少友人都知道郁达夫是创造社中最重要的干部。这张紫薇在当地侨领曾玉印与担任赵豫记经理的张楚琨的引荐下,认识了郁达夫。而这认识还在郁达夫离开日本宪兵部不久之前。

当时,张紫薇正在巴东的中华学校里担任校长。

缘分!郁达夫、张紫薇的见面就有这么一点。张紫薇因为知道郁达夫是创造社一个重要干部,便有了相交的打算,他早就通过曾玉印、张楚琨,要结交郁达夫。因为张楚琨是巴东侨长吴顺通的亲戚,而张紫薇自然知道了赵廉即郁达夫。那一天,曾玉印告之于他,郁达夫就在曾家,他人尚未到达曾家的药店,门口就传来郁达夫爽朗的话声。经人介绍,郁达夫便带着点醉意站起来招呼客人——郁达夫在日本宪兵部已不喝酒,可在朋友中,他还是要喝的——,顺手给了他一张名片:

“这是我现在的……”

当然那上面是“赵廉”二字,但由于朋友已经介绍过。他们心照不宣。接着当然是喝酒,用不着寒暄,只是浪漫,信口雌黄,胡说八道。郁达夫本来为人就非常豪爽,在朋友间向无拘束。最后,张紫薇请他去巴东。

“当然,到巴东来,我一定来看你,我还打算在巴东结婚呢!”

张紫薇非常高兴,信口说:

“巴东小姐,别有风味,——‘满口马来话,一件荷兰装’。”

同室的朋友都相顾愕然:“你们,本来就相识么?”

是相识么?郁达夫摇了摇头。他们匆匆相逢,又匆忙离别。一次偶然的见面倒是为郁达夫的成家打进了一个楔子。

是啊,结婚,是该提上他的议事日程了,郁达夫不能没有女人。

战乱,使郁达夫一次次失去了他亲爱的女人。王映霞?李小瑛?

都使他终生难忘!他发觉自己至今对前妻一点也恨不起来。毕竟他们生活了终生难忘的十三年啊!是这该死的战争使他们劳燕分飞。郁达夫当然不放心他的三个儿子,可又有什么办法?郁达夫当然不知道,正当他再次逃难到这南方的苏门答腊的时候,王映霞重新披上了婚纱,在重庆做上了新娘!王映霞这一次婚礼非常隆重,主婚人是前商会会长王晓籁,证婚人是外交部长王正廷!婚礼非常阔气,连续三天宴请朋友,花篮从礼堂一直排到大门口!夜深人静的时候,郁达夫是会想起他的兄弟、儿女的,他非常孤独!他也常常想起那个温柔的情人,那个终生难忘的李小瑛!他们可称得上是郎才女貌的了!可世界对他郁达夫竟是那样的残酷,太平洋战争一爆发,又使他们相爱的人天各一方。虽然他们临行之前有那么多的话,可如今时间又过去了一年半,知道她又在哪里呢?从哪里得到她的一点信息呢?作为一个“富商”,他知道,他不能长期中馈乏人,他应该结婚。一个南洋的富商,而没有妻室,谁会相信呢?郁达夫有时是心细如发的,他当然知道这一点。在他的家里经常有日本宪兵来往,这是非常危险的。目前,日本人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继续下去,会使日本宪兵产生怀疑的。一个华商应该有自己的太太。

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太太呢?郁达夫是富有心机的。非常时期,非常做法,他需要一个惟命是听的女人,不需要太精明、太聪明的女人,也不需要太漂亮的女人,否则,会受女人之累!他的想法太多太多。他的一生中有过三个女人,孙荃——兰坡、王旭——映霞,还有那聪明活泼的李维小姐——晓音,回首往事,涕泪交落!她们都在万里之遥,今生今世也许再也不会见面了。所以他与这张紫薇倒有一见如故的感觉。

他在苏西太显眼了,他希望有一天从巴东找一个不怎么样的女子,只要合乎身份就行!

盆浴街是巴东城的大街之一,在这一条街上有一家旅馆。这旅馆也叫“海天旅社”,巴东是有历史的,因为它是从苏岛通向巴城的重要港口,郁达夫在“海天旅馆”曾经多次免费住宿,在这一带开旅社赚钱就如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在此开旅社赚钱,最是容易不过的。在海天旅社的对面,有两个华人合股在此创了一个荣生旅社,他们是商场老手,每天客满,不久在旁边又扩充了一个荣生酒楼。利市十倍。不过这样一来,皇军、宪兵也就经常光顾,登记、检查格外厉害,主人非常担心,终有一天非出事不可……。而且,这些人是白拿白吃,是喂不饱的狗!

郁达夫这一段时间常来巴东,而张紫薇有意给郁达夫物色对象,也有意为荣生旅社与郁达夫合股牵线。郁达夫是个热情的人,而张紫薇很快就知道了这一点。碰巧这荣生旅馆与荣生酒楼近来受到几个能讲福建话的“皇军”的侵扰,他们提出要与主人合股,其实就是要侵吞股本。巴东其实这时的许多大实业家都受到这些“皇军”的威胁,要求合股。荣生旅社当然要防止这种暗算。而主人与张紫薇也是朋友,张紫薇提出防止“皇军”的办法就是先与他人合股,而绝了“皇军”的念头。

他们提出的合股对象就是刚刚从武吉丁宜宪兵部离开的郁达夫。郁达夫现在还没有家,但他很像有钱的样子。而且郁达夫曾是日本宪兵部的通译赵桑,赵廉赵大人。于是这个新交的朋友便请郁达夫——赵廉赵大人下了一趟巴东。第二天郁达夫就来了,在那里写下了合股的合约。在全部职员欢宴之余,三个股东在合约上签了字。当然张紫薇也画了押。

就这样,这个冒牌的肺病患者赵廉先生以股东的身份,常常来往于巴耶公务与巴东之间,郁达夫现在不仅是“赵豫记”的老板,肥皂厂、造纸厂的经理,也是巴东旅馆名义上的股东。

终生劳碌的郁达夫也许是在此度过了一段相对而言稳定的时期。

刚刚从反感的通译工作中摆脱出来,摆脱了羁绊,使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从沉重的压力——梦中都要留神中解脱出来,真也可以说是可歌可泣了。他可以自由地来往于两城之间,乘坐异国的火车,享受着异国的情调。

郁达夫现在居住在巴耶公务,这多山美丽的高原小城,苏西的重镇。他现在居有令人羡慕的洋房,财有赵豫记酒厂,洋房中有数以千记的中外书籍,只是中馈乏人。

他还不太年老,仅仅四十八岁,精力旺盛。现在的他过的是蛰居的生活,没有其他的文化生活——不再需要搞夜以继日的文人创作,在他一生中,这几乎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自从撤出新加坡——现在叫昭南市以来,他已经不是文人,他干的是商务与通译。他的身体也特别的棒,而且作为一个富有的人,没有女主人,如何让人信服呢?从生理与心理角度来说,他都必须赶紧寻找一个女人……。他不是禁欲主义者,那颗寂寞静谧的心,又在一阵阵骚动。

在巴东市,能去的地方他都去过了。庙堂、餐馆、巴刹,以及“枇杷门巷”,小姐的闺阁……,都去过了。在郁达夫与王映霞成为夫妻之前,郁达夫是个好色之男人,他好色而不淫。他到过日本的妓院,去过上海、安庆的燕子窠,即使在广州他也没有太多压抑自己青春的骚动,那时那也是一种时尚,不足为奇。但自从与王氏成婚以来,他收敛了野性,极少与这种妇人交往。在新加坡,他们夫妇好好地离散之后,他只一味工作,从不涉足这一种生活,却也得之于他的闺中女友晓音的青睐。进入印尼以来,他是极喜欢这里的“娘惹”的,这些赤道线上的年轻的马来姑娘,与大陆上的少女们自然大不相同。轻薄的女人装,动听的马来语,使他想入非非。自从他的压力一减,而同时在生理上要求解放。他是五四运动的闯将,但在这方面,难免尚有点名士气,诗、酒、女人,那是名士的三大特征啊!

郁达夫又在做诗了,又在上菜馆了,又在寻找合适的女人了。这些事情,胡愈之他们知道,一些侨领也知道,当然一些日本人也有所闻。

不过这个人在他们的印象中,名字不一样,有的知道他就是郁达夫,有的知道他是赵廉赵大人,有的只知道他是赵桑。这一些,张紫薇都知道,都奉陪。郁达夫有时到莺莺燕燕的“香巢”里去了,他就像周盒似的在店堂里等待。张紫薇觉得他实在是精力太健,有时一夜能跑三五处“香巢”而不倦。但他们在一起时绝不谈论那种艳情与香巢,讲起话来是正经不过的。偶然与朋友谈诗,谈论以前的佚事与时事。有一次一位来自横滨的日本银行的经理,他与郁达夫也是朋友,当然是赵桑的朋友,要郁达夫向华侨们解释,多多到银行存款,郁达夫一笑置之:“你不知道:华侨的心理与你们日本人不同,他们不喜欢到银行存款,喜欢把钱存到铁箱子里,高兴时一叠叠拿出来看,好看、快乐。如果存在银行,只看到上面是些数目字,圈圈,不感兴趣。当然我可以向他们解释解释,叫他们存款到银行。”

郁达夫何尝不知道。银行存款,华侨们不放心,害怕血本无归呢!

巴东的每个餐馆他都去过,但究竟还是在巴东的两日庄与荣生酒楼比较多。在郁达夫当然有他的深意,他喜欢同时招一两个日本人同饮,这些人大多是来自武吉丁宜的宪兵中人,也有的是日本的生意人。

郁达夫似乎觉得离开了宪兵总部即与他们断绝交往,会引起他们的误会,还是不得不与他们周旋,即使不是这样,他们也会来访问你的。在巴耶公务,郁达夫也照样与日本宪兵、日本的经理、政府官员交往,巴耶公务现在虽然没有宪兵队长驻,但早已建立了行政分州,这些日本人当然不知赵桑的底细,只知道他是个很热忱的人。不速之客时或有之。

郁达夫不仅与他们一同吃喝,还要借或送给他们一些钱,套近乎,这样可以免除许多误会,但与日本宪兵一起他是绝对不会去香巢的。

巴东是一个临近印度洋的城市,这里的人种非常复杂。主要是马来人、印尼人、中国人,其他还有印度人、荷兰人。临海的城市海阔天空,这使郁达夫非常活跃。他常去甘邦爪哇的马杀,去那里买书。郁达夫的巴耶公务的寓所里又有了上万计的图书了,以德文、荷文为主。他是天分极高的人,从德文与英文人手,这荷兰文也就迎刃而解了。因为这里曾经是荷属殖民地,英文书是不多的。卖书的人,因为郁达夫会说日本话,非常敬畏他。

又何止是一个卖书的印尼人呢?巴东、苏西的马来人、华侨都非常敬畏这赵廉先生,他们对他是非常的爱慕,还往往亲近他,但对他又敬又畏,近乎敬若神明,那是另一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