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一阵战栗与错愕。妻子与许绍棣的关系……,红杏出墙……,许绍棣新猎一夫人……,王映霞与许绍棣在鱼雁传情……。这些都是真的啦!天哪!郁达夫犹如被大棒一击:“她,她,她……”,他的心里顿时起了无名的火焰……
郁达夫曾写给王映霞两百多封信,此时好好地躺在皮箱里,可许绍棣的一束书信却放在桌子上,旁边是一袭红色的丝巾。不消说,这纱巾也是那禽兽不如的东西送给他的妻子的,郁达夫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
不能不说,郁达夫的感情是敏感的,是细腻的。也不能说郁达夫缺乏联想的丰富。但这是事实,王映霞曾经向这衣冠禽兽写过不少书信,当然不仅仅是几封信,而是一大札……
郁达夫目瞪口呆。
那一束书信,是何等亲热啊!絮絮家常,叨叨政事,切切形势。有的是写于王映霞居住富阳、环山期间,有的写于四月间,有的正是不久前收到的。郁达夫一页页地读下去,他的心在颤抖。她,他的钟情了十年的妻子竟敢背叛了他!
他看到了其中的三封信,那可不是平平淡淡的家常信,也不仅仅是她要为他做媒的信,而是情书!郁达夫可怕的情绪被拉回了四、五个月之前的丽水,那么人言啧啧都是真的了,那么为什么她不肯与他同居也都迎刃而解了。那个卑鄙的东西居然勾以酒食,使他的妻子饭后失身!
郁达夫非常痛苦,藏下了三封信……
郁达夫曾经写过一首诗抒写此时的心境——
贫贱原知是祸胎,
苏秦初不慕颜回。
九州铸铁终成错,
一饭论交竟自媒。
水覆金盆收半勺,
香残心篆看全灰。
明年陌上花开日,
愁听人歌缓缓来。
郁达夫暴怒了!他完全失去了理智。如果妻子王映霞站在他的面前,他会毫不犹豫地甩过巴掌去,把她痛揍一顿!如果那个以朋友自称的小政客站在他的面前,而此时他手里正好有一支枪,他会毫不手软地把他给崩了!占妻之恨不共戴天!
郁达夫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痛恨日本侵略者,杀母之恨,亡国之仇,刻骨铭心!他痛恨当局一直对日本帝国主义实行绥靖政策,致使日本法西斯屠我人民,使我沦入万劫不复的灾难。致使我中华民族山河破碎、热血流淌。他更恨一批政客,在这国难当头的时日,发国难财,做缺德事,这与日本占领军火烧我民房,屠我民众,奸污我姐妹,有什么区别?
他想起了很多很多!他的妻子,他觉得他的妻子早就变了!
一九二七年初,他遇到的那个温文尔雅,漂亮大方,又含羞答答的大小姐呢?不见了!三十年代初那个一直关心着他的身体,为他问寒问暖的那个妻子不见了。杭州初期那个高雅、持家的主妇不见了,代之是一个庸俗、只会抱怨的女人,随之而来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与那个官僚政客搞精神恋爱!
郁达夫当然不太清楚,他的妻子的确不是十年前那个单纯质朴的小家碧玉了!而是一个饱经磨练的家庭主妇。人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王映霞不是孙荃,她受过现代教育的薰陶,不会死守着三从四德、三贞九烈的那一套。郁达夫办事太认真,无论是写作,从政,还是从事社会活动,太认真则缺乏一种令人生动的乐趣,失之于机械,尽管有一种理由说明这是堂皇的道理,于国于家都是有益的工作。王映霞目前.还年轻,精力过剩。她本是好女子、好女儿、好母亲,她失去的也不少,为了家庭她牺牲了自己的事业和青春。何况郁达夫平时对她的教育也是一种散漫、自由、民主的教育,郁达夫是半个思想家,这完全体现在他的作品、他的日常言论中。他的思想永远按照五四精神、卢梭思想、爱国主义来,王映霞深受影响。郁达夫从某一角度上来说他对妻子的教育是大大的失败,是作茧自缚。
如果要郁达夫换一种生活方式,当然那就不成其郁达夫了。只要郁达夫放下那大知识分子的架子,安于现状,博得妻子儿女的爱,只要利用现有的声誉,地位,按部就班,行尸走肉,他的个人生活完全可以是另一个样子,和美、安乐。在那个时候,党国中这样的人难道还少么?
何况他仅仅是政治部的一个设计委员,国民政府仅仅是借重其名声,完全可以领干薪!但郁达夫太认真,太爱国,做太多的工作,他要写文章,要参加社会活动,还要到抗战的前线的战场——北战场与东战场去****,此身已许国,无复顾自家呢!
王映霞有足够的理由背叛他。在王映霞看来,郁达夫是越来越疏离她了。她觉得郁达夫平时待她不好,所以她有必要去另找一位精神上可以寄托的朋友。而这位朋友,竟是郁达夫认为猪狗不如、人面兽心的许绍棣。
王映霞对许绍棣的痴情是显而易见的。许绍棣有许多郁达夫没有的专长:郁达夫不事生产,不从政治,所围绕的仅仅是一个文学圈子,尽管他是一个卓有成就的作家,那圈子狭窄而且寒酸,郁达夫从微薄的稿酬中还要攫取大量的去买书。郁达夫不经商,不做官,所有的又不过是一个空洞的名声,何以养家煳口?有一点薄薄的积蓄又早已建了风雨茅庐。许绍棣是一省的教育长官,是一个干员,是省党部负责人,在人生的道路上,轻易得多。王映霞不知道,当年郁达夫如果要这样的职位,实在是易如反掌,不过他自是清流,不屑与那些污泥浊水混在一起。
可这个世界上,有钱即有权,有权即有一切,许某人深得上司器重,用不着为五斗米犯愁,居则官厅,出则官车,左右逢源。说话自然幽默,风趣,他与郁达夫本是两股道上的车拧不到一块去。可这抗战事兴,日帝猖狂,一切都颠倒了。这许某人与郁达夫的才能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可在逢场作戏方面,郁达夫又哪里是他的对手呢?而且,许氏具有郁达夫身上所没有的那种细腻,善于取巧,让女子们一见倾心……,这正是郁达夫夫妇心灵上的区别:一个认为那是一个值得精神寄托的世界,另一个则认定那是一个腐朽如狗粪的臭烘烘的心灵……
王映霞从汉口的朋友家回到家的时候,她竟没有料想到郁达夫这一次的征程竟结束得这么快。不是有一月的行期吗?可郁达夫这一次视察东战场只有十多天。而且她的心里也在发虚,她自己知道,郁达夫一定在家看到她的那一束书信。她吃了一惊,看到了丈夫的那一黑脸……
武汉云集了全国各地来的三教九流的人物,来自浙江省官场、新闻、商社各界的朋友也不少,王映霞不愿意每天蹲在家里打发时光,她落落大方,有时就周旋于朋友、熟人中。
王映霞很熟悉郁达夫的那一张不快的黑脸,她知道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在她看来,郁达夫对她缺乏应有的关心,自私而且狭窄,他只把这个家当做旅馆,王映霞当然不能理解那是一颗伟大的心灵。他必须在战场上奔流,在文坛上驰骋,在人生道路的汪洋大海中归来的船只极需要一个休憩的场所、停泊的港湾、宁静的环境的时候,王映霞未能让郁达夫享受到这一些温馨。
郁达夫一言不发,那是一种比暴怒更加不容忽视的方式。郁达夫那双小眼珠简直要充血。王映霞是了解郁达夫的这种发怒方式的,这是无声的抗议,无声即沉默,一切的一切,不是在无声中爆发,就是在无声中毁灭。
岳母、孩子、奶妈也不在身边,他们当然不知道一场毁灭的风暴平地而起,郁达夫不吭气,王映霞也不吭气。他们相对沉默……
郁达夫一言不发,他只是皱了皱眉,摇了摇头,然后拿着简单的行装,要到政治部和第三厅去,去会见郭沫若、******他们。把王映霞丢在那里。
“你要到哪儿去?”王映霞追了出来,她看到了他不快的迹象,她不明白郁达夫何以如此剑拔弩张,一副敌视的脸。郁达夫还是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王映霞见达夫要走,她害怕他一走就远走高飞不管这个家‘F,以前这样的事也曾发生过。她想拦住他:“你打算要走么?要走,可以的,你便把三个孩子也带了走,否则就让我走!”
“你走就你走!”郁达夫没好气地应了一声,管自走了。
王映霞回到屋子里看到了一切。一切都是明白无误的。在自己的书桌上,还摊着那一札许绍棣给自己的书信与纱巾,他太敏感了!她脸色苍白,既担心,又颇恼怒,……她真的要走!
郁达夫找到郭沫若,向他简单汇报了东战场的视察情况,汇报此行的经过与观感。他与老朋友是无话不谈的。可现在却公私分明,只谈国家大势,对祖国的担心,对局势的忧虑。郭沫若也向这位老朋友开诚布公地谈了一切,其中自然说及武汉保卫战已经开始,形势险恶,政治部第三厅有意向湘西疏散人口,以准备进一步的抗战工作。郁达夫当然知道时局有危急,却没料到形势紧张到这一步。他更不清楚国共合作到了一个新的关头,******组建政治部和第三厅,其目的根本不在于抗战,而在于借用这些人的名声,其本质还是搞独裁,搞他的一言堂……
郭沫若早一程也曾视察长江战线,视察九江,刚刚写好一个谈话纪录上报。郁达夫看了郭沫若的视察感想,深受感动,虽然还是七月流火,可应考虑到秋后了。郭沫若谈话纪事上写到很多,并写到应该给前方军人募捐秋冬的衣装了,他也写到前方但见军人云集,少见文人,郁达夫深有感触,随手写了两首诗,为《读郭沫若氏谈话纪事后作》:
一、募寒衣
洞庭木落雁南飞,
血战初酣马正肥。
江上征人三百万,
秋来谁与寄寒衣?
二、前线不见文人
文人几个是男儿,
古训宁忘革裹尸。
认继南塘征战迹?
二重桥上看降旗。
郭沫若看到郁达夫一脸晦色,十分关心他的身体,但他万万料想不到的是郁达夫之家已到达崩溃的边缘。他只是问候了郁达夫的妻儿、岳母,要他转达对王映霞的问候。他对自己公务缠身,没有时间去看望他一家老小而抱歉。他并没有看出郁达夫的满腹心事。没有看出郁达夫此际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可对人言无二三……
郁达夫从第三厅回到家里的时候,早已是下午时分了,虽然他心里窝着一团火,可是他不能不回家。那里有他的孩子、岳母、奶妈,他的心里是明白的。他也承认,离家太远太多,他欠着妻子、儿子一份情。而他的妻子与人谈情,他也有亏。他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公寓,他要等待着妻子,有许多话要对她说,说个一清二楚。
郁达夫回到家里,只见到岳母与奶妈,三个儿子,而不见了妻子!
他问岳母,这善良的老太太说不知道,奶妈也说不知道,孩子们呢,当然也是不知道!他问候邻居,说是上午他的太太仿佛坐了黄包车向车站那边去——
郁达夫的头脑彻底地昏乱了!脑袋轰地响了起来,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她究竟上哪儿去了呢?他跑到车站,车站绝无她的半个人影。
如果真的上了火车,此时早该不知到哪儿去了!他去找了居住在附近的几个朋友家,也没有发现他的王映霞。妻子究竟到哪儿去了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她抛下娘亲,抛下了儿子,抛下了丈夫,她出逃!郁达夫的耳朵叫了起来!
他想起了妻子近来的所作所为,她与李家应为许绍棣做了媒,而且她自己也承认她与许绍棣有精神之恋,那是她自己说过了。五月的时候,她曾经抱怨过他疏远了她,要寻找精神寄托!到车站去,定是坐火车逃走了。是回.浙江去了吗?杭州当然回不去,那里被日本强盗占领了,故国家园归不得!她自然也不会回到富阳去。那么她究竟到哪里去了呢?她一定去了丽水,一定到了浙江省,一来建设厅有她的兄弟在那里工作,二来她也许与许绍棣还藕断丝连!
他想到那个人面兽心的东西,他感到自己再一次受骗了!前一次在丽水,王映霞就不想离开浙江省,来到武汉,如今她是一定重新回到丽水!他的联想也是非常丰富。虽然他知道许绍棣由于李家应王映霞的介绍,已经恋上了孙多慈——孙韵君。他也听说孙氏父女已经由广西的桂林去了浙江的丽水工作,已经建立了那种关系,但是许绍棣毕竟为人心术不正,而且他的妻子很美,是一种成熟大方的美。他的心越想越坏,越想越乱,认为娇妻太任性,一定是投奔匪人去了。他想起她在丽水的所作所为,人言之啧喷,书信之确确,他一夜不能睡,心情彻底为痛苦扭曲了,他愤怒了,不计一切,他要把妻子追回来!他觉得现在自己是曳尾于泥涂中的绿毛龟……
第二天他在家里等了一天,妻子还没有回来,他差不多急疯了,他赶到邮局,一连向浙江省方面拍了七八道电报,分别拍到浙江的丽水、方岩、金华,希望在那些地方的朋友们见到他的妻子王映霞,并由他的朋友们相告于他……,那些电报都是非常简短的,但也是非常冷酷无情的。
郁达夫完全失去了冷静,大为恐慌,妻子究竟到哪儿去了呢?他忍受不了这个打击。虽然夫妻之间总有一些龃龉,性格已有些不合,但他非常爱自己的妻子,正因为儿子、家人,他忧心如焚。第三天他拟了一个广告,决计不惜一切后果,把妻子寻找回来。七月五日、七月六日,汉口《大公报》上刊登了郁达夫的一则《启事》:
王映霞女士鉴:乱世男女离合,本属寻常。汝与某君之关系,及携去之细软衣饰金银款项契据都不成问题,唯汝母及小孩待想念甚殷。乞告以住址。
郁达夫谨启
郁达夫是弱者,也是英雄,他此时失去了理智,他成了大战风车、大战牛皮袋的堂·吉诃德。他是胜利者,但也十分狼狈,有了被人终生耻笑的笑料,染上了终生洗不清的血污。他只能在王映霞的遗物上撒气,把那一札书信扫了一地,并且在那袭明显是许绍棣送的丝巾上用浓浓的黑墨写上:
“下堂妾王映霞之遗留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