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所高雅脱俗的建筑,已然耸立在旧居之前,气势豪华,敞开着大铁门,一条水泥路直通进去,可以坐着汽车在正屋前下车,先是南向的三开间正屋,当中是客厅,有马君武“风雨茅庐”手迹的横额,客厅两边是卧室,每间有前后廊轩,采光宽敞明亮。陈设的家具一律是新的。墙壁上挂着鲁迅、蔡元培、马君武、刘海粟等人的字画、镜屏。客厅、卧室已经油漆一新。鲁迅的四张虎皮笺即《阻郁达夫移家杭州》配上四个乌木镜框赫赫在目。一切都是新的,经过一个月亮门,是另一个院子,点缀着一些假山石,几棵新栽的花木,草皮是昂贵的。廊上摆着些荷花鱼缸,朝南的两间是大花厅,外边一间是大大的书房,书房前面还有孩子游戏室……
郁达夫心情愉快,他不得不佩服妻子的能干,煞费苦心,人情练达。
他现在可以随心所欲,有了自己的“风雨茅庐”。只不过因这风雨茅庐拉下一屁股的账。他决心待几年后放弃游宦,一心从事他的写作,他决心在这“风雨茅庐”中度过下半生。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他的一生中,几乎没有在这里享受这辛辛苦苦建就的洋房,就在这时代的暴风雨中眼巴巴离开杭州……
经过两天的整理搬移,他们兴奋地搬入了新居。他在书房中欣赏着他那些爱如拱璧的新旧藏书,心中自得其乐,这里花去了他太多的金钱与心血!书籍是整齐的,古代名家的线装、石印、手抄本,有不少是孤本、善本书,那是他最足以向妻子自豪称道的。还有英、德、日、法、俄的文学名著,新文学运动以来的国内新著差不多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他是一个真正的作家和藏书家,待到经济宽裕的时候,他还准备增加大量的藏书。
生活,其乐融融,妻子、孩子、佣人。郁达夫心里向往着一种与世无争的生活,那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但是那样难,他的妻子特别愉快,来客亦复不少,大多为官场中人,他们慕达夫的文名,乐与过从。郁达夫由于妻子的虚荣心,与当地的官员过从甚密,更加上具有独特的眼光,时不时对当局提出一些建设性的措施,并且对当局的建设多所揄扬,彼此交往相得益彰了。他们夫妇在那几天还对那些知心的朋友进行了答谢宴会,宴会上最好的一道菜肴是醋鱼,郁达夫为此还做过一首诗:
宋嫂鱼名震十洲,
却教闺妇暗添愁。
旧词新解从何起,
恨煞萧山半上流。
杭州的报上为此还特地刊登《郁达夫请客吃醋鱼》等十来篇报道呢。
环境优裕了,如锦上添花,可郁达夫做梦也想不到的是,风雨茅庐虽好,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竟属他人!
只住了两三个晚上,他不得不再度返闽,过着那无聊的官场生活,依旧是官场的周旋,依旧是“友邦”的交往,依旧是忙里偷闲,写点文章。
郁达夫只觉得一切成为自然、习惯,依然是“三杯通大道,五斗合自然”,他已经从一个文坛的斗士变成闽中的风雅名士了。
六月中,陈仪主席任命郁达夫为闽省省政府公报室主任,予以实职,郁达夫从一个可以云游四方的参议,成为身居实职的干员,虽然他的心中依然是向往那种伟大的文化事业,但由于这工作忙碌,战事日紧,国难日深,他已无力分身,甚至连拜读文学之书的时间都不得不让位于公务,他给他的朋友的信中写道:
“……
自到福州以后,因在行政界服务,关于文学的书,不太有机会读。
并且陈主席实地苦干,我辈下属,也不好偷闲,再来看其他的书。国难如此,觉得空弄笔墨,也有迂疏之嫌。我虽手无缚鸡之力,但雄心未死,若有机会,也还想赶上前线去实地工作,因此便更感觉到从前弄文的空虚了,所以自搬到杭州去住以后,就不再作那些无补实际的文章了。至于思想问题的讨论,关于文学的批评与建议,也未始不想多做、多想、多读,可是自己觉得头脑并不致密,历事也未必长久,徒有此心,未能实践,现在只能说是学习。
……”
郁达夫在闽中的思想开始了转变,只想多做,而且做抗日救国的实务。
在杭州的郁达夫,并没有忘记他的老朋友鲁迅先生,他屡屡在与朋友的交往中称道鲁迅先生是中国文学界的第一人。他发表文章指出:
诗人要不失其赤子之心。“这赤子之心,就是curiosity的遗留。凡不失此心的人,像英国的哈代、俄国的高尔基、我们的鲁迅一样,到了高年,还会做年青时候的梦。”“哈代八十岁后还会写情诗;鲁迅的《两地书》是四十以后的书简;高尔基五十岁以后的小说里,写到恋爱的场面,还是那样活灵活现……”
郁达夫把鲁迅与哈代、高尔基相提并论。
七月中的一天,郁达夫得到鲁迅先生病重的消息,特地从福州赶往上海看望先生,他看到先生的一身病体,满脸憔悴。郁达夫从先生那里知道先生得了严重的肺病,并且知道先生的心情相当恶劣,因为左联解散,而与“文总”的一些人闹了很深的矛盾,他非常孤独。他必须与病魔作斗争,同当局作斗争,有时他还不得不与以前的一些战友作斗争。先生的内心也是充满了忧伤。虽然他对未来充满信心,但对这个世界早已充满了绝望、哀伤,这世界依然是一个铁屋子——国难日深、当局摧压日重,而左翼战线完成.了历史使命,他充满了诗人的哀伤。虽然,当局的死敌红军长征到达了黄土高原的陕北——他为此曾经打电报给****中央,看到北方的红色政权寄托着中华民族的希望,但他深受内伤,他的情绪达到人生的最低点。
郁达夫最佩服鲁迅先生,他永远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看到先生病中依然翻译着果戈里的《死魂灵》,也听到先生准备写一部长篇小说的计划。病中的先生依旧雄心勃勃。听到先生的倾诉,那里面有战斗,有愤怒,有更多的幽怨,达夫的心里很不是滋味,难道先生老了吗?先生真的老了吗?他的肺病可不轻,在短短的见面中,他听到先生一次次的咳嗽……
他劝告先生去日本治病,到日本去疗养,日本的温泉对肺病有特殊的疗效。他自己当年是多次得过严重的肺病的。鲁迅先生很高兴,他对达夫说,内山老板也劝他到日本乡间疗养一段时间,他打算秋天去日本,问他能不能同去,郁达夫满口应承。郁达夫也正想到久违了的日本去一趟,那里还有他很多很多的日本朋友,看看日本最近的社会情况,那个好战的政府的近况现状。他痛快地与先生约好到秋天时一同去日本帝国,并且与先生约好要一起去日本京都岚山看红叶……
从鲁迅先生那里回来,他回到了福州,郁达夫的确着手准备到日本去度过秋天。他已经与陈公洽主席说好,陈公洽主席对鲁迅的感情最好,对郁达夫个人的私交超越一般,恰在那时,颇有不少的政府大员和新闻舆论传出他是亲日派的说法,他知道郁达夫可以为他洗刷这个不好的名声。郁达夫也当然视陈仪主席为知己,大有知音之感。他知道在这个社会上,他相当孤独,一个有思想的人,孤独是不可避免的,他与鲁迅一样,忧国忧民,心情十分忧伤,伤悲这个国家,伤悲这里的人民,也伤悲这个东亚。他一直在担心,自从甲午战争赔款以来,中国一直舍身饲虎,养虎成患。日本成了一个海盗之国,弱肉强食——这是大自然的法则,也是社会的法则。日本做强盗,而中国如果不是奋发图强,只有面临灭亡。
陈仪将军完全同意郁达夫秋天去一趟日本,探索日本的现状。在日本留学时,他与鲁迅就是最好的好友,当鲁迅遇到困难时,常常与郁达夫开玩笑,要到陈仪将军那里当兵吃粮去,他们的感情超越一般。郁达夫将负有特殊的使命。事实上,中国的现在正处于高压之下,正处于万马齐喑的时代,可这是火山爆发前的沉寂,一个同仇敌忾、结成抗日统一战线的政治前景正在到到来。郁达夫不仅要到日本,要陪同鲁迅,走访日本各界,还打算到日本的千叶乡下,探望老朋友郭沫若,他们差不多十年不见了。
每天忙碌于公务,郁达夫偶尔也写一点文章,谈国防文学呀,统一战线呀,抵制日货呀,谈战争与和平、日本当局的赌注呀什么的,但为文已不甚多,杂志被当局封锁得太多了。他还得周旋,周旋于官场、名流、社交界之中,甚至与日本领事、记者们也朝夕相处。
十月十九日,那对于郁达夫来说是一个难忘的日子。那一天的傍晚,郁达夫刚刚在福州南台的醉春园与一群名流醉饮,同席的有一位是日本的新闻记者,毕竟是新闻界消息灵通,一见面就问郁达夫:
“鲁迅逝世的电报接到了没有?”
郁达夫大吃一惊,他不能相信这是真的!“鲁迅先生没了!”他相信这是日本同盟社的谣言。才两个月前,先生身体虽则憔悴,还好好的,可哪里知道,这时竟过世了呢!他知道,先生的肺病是连年夤夜写作落下的职业病。他们不是还约下秋后到京都岚山看红叶么?那一定是不可靠的误传……
郁达夫心里非常不落实,耳朵中早已“嗡”地叫了起来。他要证实,不及终席,他便离开了那记者和众人,他立即前去《福建报》报社,因为那里正有他的一篇演讲稿在付排,需要进一步润色,郁达夫立即从南台到城里,直接上了报馆。
正是晚上十点钟之后,是报馆里最繁忙的时刻。郁达夫与一个负责编辑的只讲了几句话,便有位专编国内时事的记者拿来了中央社的电稿,让郁达夫看,郁达夫目瞪口呆,电文与日本记者所说的一模一样:
“著作家鲁迅,于昨晚在沪病故。”
其实,鲁迅故于十月十九日的凌晨五时。
伟大的鲁迅先生因病去世了!郁达夫不得不相信这是真的。他首先想到的是许广平先生和他们的孩子,随即在那张电稿的背面匆匆拟了一行字:
上海申报转景宋女士:骤闻鲁迅噩耗,未敢置信,万请节哀,余事面谈。郁达夫叩。
这位郁达夫的知心朋友,中国最伟大的作家,终于离开这令人生厌的人世。鲁迅是那样热爱国家、热爱人民!但他与当局和侵略者势不两立!郁达夫的脑袋轰轰地响了起来。短短的五、六年中,他失去了那么多的同志和朋友!他已看多了朋友的牺牲与死亡,那都是一些好朋友:柔石、蒋光慈、徐志摩、杨杏佛、鲁迅……但再也没有比鲁迅的死更使他震惊的了!那个曾经与他朝夕相处的先生,他的新青年时期、他的“三·一八”时期、他的厦门与广州时期,他的左联时期……他的坚强、他的赴难、他的文坛领袖雄风……郁达夫夜不能寐,先生真的去世了?不能不信,但又绝不相信。他恨不得痛哭一场!
在这个世界上,他有过那么多的朋友,各式各样的,文坛的、官场的;北京的、上海的、杭州的、广州的,还有东京的、名古屋的;有不同时期的,创造社时期、武汉北京教书时期,更有左联时期。可许多朋友,做官的做官去了,出国的出国去了,有的疏离了,有的反目了,有的十年心事归平淡,有的一载相交换恶名……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谁是他郁达夫始终不渝的文坛朋友呢?只有鲁迅……
啊,不是约好到日本看岚山红叶么?不是约好秋天他们同到日本去考察么?不是十五年的交往推心置腹么?在鲁迅、郁达夫他们之间的交往,是始终不渝的。先生永远活在郁达夫的心中。宴会上的笑脸、书房中的笑声、内山书店里的幽默,活泼的、严肃的、冷峻的、仁慈的、友好的……一切切,一幕幕,一齐涌上他的心头。
他只活了五十六个年头!他本来可以为中国留下更多的宝贵思想、宝贵的著作、宝贵的梦,但由于他生活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当局的压迫,外族的入侵,国家的弱小,为了国家与人民,他牺牲了自己的健康,但如今他终于撒手人寰……
郁达夫夤夜买好一张去上海的船票,第二天凌晨便跳上三北公司的靖安轮,直赴上海,他要最后见他的朋友一面,参加这位始终不渝的朋友的葬礼!
一颗璀灿的巨星消失了,郁达夫黯然神伤。
在旅途上,他思绪万千,他写下了手书,“鲁迅虽死,精神当与我中华民族永存。”手迹就登载在两天后的《申报》第一版上。
郁达夫是在二十二日的上午才到达上海的。轮船太慢了,而他的心太急,他必须赶在先生的葬礼之前到达上海,而从收音机中知道,先生的葬礼将在二十二日的下午,他忧心如焚……
鲁迅先生是左翼文坛的丰碑、旗手、领袖,他有坚定的信仰。与郁达夫一样,他是中国共产党的同路人,但他能干出共产党人所不能干的。他们不是共产党员,但有时他们的思想比共产党更激进。鲁迅先生始终是那样清醒、勇敢、好斗,但另一方面他又是那么善良。他是一个爱国主义者,也是一个民族主义者,一个真正的人民作家。“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这正是他自己的真正写照。正是从五四开始,他是中国文坛天空中熠熠生辉的巨星,如今这颗巨星殒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