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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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风雨茅庐(10)

正是早春二月中旬,雨夹雪之中的一个大好晴天,公历已是三月底。

这是一群“奉宪”游山的老爷,坐着公车,出武林门,见保傲塔、驶过秦亭山脚,老和山脚,真有不少感慨。但见雪后初晴,公路明净,公路两侧尽是去杭州灵隐烧香的男女。而引起这些先生们的大发议论。

郁达夫、林语堂、潘光旦坐在一块,面对那些香客,林语堂大发感慨:“中国的老百姓真可爱呀!”

潘光旦是一个学者,他正在研究奥地利的弗洛伊特:

“春秋二季是香市,是他们惟一的娱乐,也可以借此去游山玩水,也可以去散发****,Pilgrimage之为用,真大矣者!”

“他们一次烧香,实在也真不容易。恐怕现在实行的这一计划,说不定去年年底就定下了。早早地积下些钱来。直到如今,几个月中间,果然也没有什么特别事故发生,他们就一面感谢着菩萨的灵佑,一面也就这样不远千里而步行着前来烧香了。”那又是林语堂先生的高论。

郁达夫嘿嘿地笑着,偶尔插上几句。他们借题发挥谈得多远!谈到美国,还有意大利,那语言更是有趣得多了,汉语、英文什么都讲。一汽车的笑语、喧闹……

到达临安县县境,但见山前山后绿茶满山,红桃如云,茅屋点点,郁达夫兴头一动,信手在记事本上写下一首诗来:

泥壁茅篷四五家,

山茶初茁两三芽。

天睛男女忙农去,

闲杀门前一树花。

林语堂看看达夫,大声嚷嚷:

“达夫你又做诗哩,好诗!”

雨后初晴,果然是山野风光好,远离杭州有百里之遥,山连着山,别是一番景物,郁达夫好久没有与文坛的朋友们一起这样出来走走、旅游了。临安是吴越王钱王故里和陵园。按照他们行前的意图,第一站是临安的玲珑山。玲珑山,故迹特多,据传有苏东坡、黄山谷、佛印的游踪,还有名妓琴操的墓穴。你想这地方有青山绿水,有美人名士,岂不使一群文人雅士游兴大发?他们弃车登山,踏着松软的泥土路,闻着春天的泥土的芬芳味,好不受用!

玲珑山中,山径纵横。夹道是青溪石壁,他们观看着“玲珑胜境”的摩崖,看到传为东坡的“醉眠石”、“九折岩”等题记。石刻不计其数。但见一亭为“三休亭”,登山高处,山地平旷,还有古庵一处,旁边有石龛一座,内刻仿古像三尊,传为苏、黄j佛印三人。山因人名,后来此山便与苏东坡攀上亲戚哩!

他们一起走到玲珑山寺后的一块菜地里,原来那里有一通石碑,乃是载苏东坡来此访琴操的故事。山寺里有一老僧陪他们去找到了琴操的墓冢,殊为可惜的是,名妓之墓,不过仅是刻有“琴操墓”三字的一方粗放的石碑与黄土一堆而已!他们一行甚为唏嘘,今日的名士为过去的美女大为叹息。他们翻阅带来的《临安志》,只记琴操墓在玲珑寺东,何曾见到有琴操的事迹?只在《县志》上看到冯梦祯的《琴操墓》一诗,那诗仅二十八字:

弦索无声湿露华,

白云深处冷袈裟。

三泉金骨知何地?

一夜西风扫落花。

郁达夫有点愤愤不平,认为这是《临安志》之羞,如何一点事迹都没有呢?他记起自己曾读过《东坡笔记》、《出泥莲花记》、那上面分明有琴操的事迹,他记忆犹新:

“苏子瞻守杭日,有妓名琴操,颇通佛书,解言辞,子瞻喜之。一日游湖,戏语琴操日:‘我作长老,汝试参禅!’琴操敬诺。子瞻问日:‘何为湖中景?’对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何为景中人?’对日:‘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云。“何为人中意?’对日:‘随他杨学士,鳖杀鲍参军。“如此究竟如何?’琴操不答,子瞻拍案日:‘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琴操言下大悟。遂削发为尼。”

郁达夫很为这位北宋才女不平,林语堂也非常为之不平。他知道潘光旦氏是冯小青的研究者,而自己是《桃花扇》中李香君的崇拜者,在琴操墓前,林语堂氏也指斥《临安县志》的编纂者没有见识,慷慨陈词:

“光旦,你去修冯小青的墓罢,我立意去修李香君的坟,这琴操的墓只好让你们来修了!”

他把眼镜后的那对眼睛盯着郁达夫他们,郁达夫愤愤不平,信口做出了四句诗:

山既玲珑水亦清,

东坡曾此访云英。

如何八卷《临安志》,

不记琴操一段情。

他们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在那里考证,有的说琴操可能是临安人,有的说琴操做了尼姑,可能就在这玲珑山的庵里。

才女的墓冢令这些可笑的文人争执了良久。之后他们才下山去县城东首的安国山上去瞻仰了那个“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吴越国王钱武肃王陵墓,只可叹的是即使是轰轰烈烈的一代雄主,也落个“荒冢一堆草没了”!

翌日,他们按预定计划游览天目山,那天目山乃是远古时代的天下名山,名称多种,又称是什么天眼山、天地山,自五代后晋开始,始称天目山。据说东西天目山顶,各有一池,池水清澈,冬夏不涸,因之称为天之眼目。

天目山与普陀山、天台山齐名,据传唐朝佛教鼎盛时期,它有大小寺院百余座,僧侣数千人,为佛教禅宗圣地之一。就是这一批雅客到来的禅源大禅寺,乃元初至元十六年兴建,它的全盛时期,僧从优达一千三百人。这里现已改名这狮子正宗禅寺,是康熙年间重建的。

正是雨雪之后,平旷之地细雨霏霏的时候,也正是高山之上大雪飘飘之时,高山上大雪封山。纵是夏日里华盖满山的西天目山,古树参天,今日此时照样冰凌处处,山顶上一片白茫茫。

西天目山属于潜县,郁达夫一行在藻溪下了车,坐轿北行三四十里,但见早春的西天目山脚已是远山疏林荒田的世界,天目高高、流水清清、村落处处、天色阴阴、树林暗暗。登高而来,到得禅源寺中,已是黑夜时分,梵声点点、空山寂寂,好不受用!郁达夫一行在阴森森的夜色里,进了山门,入一二里之遥才进入大殿。过大雄宝殿,穿方丈室,来到客堂。虽无电灯,可蜡炬辉煌,真乃别有洞天也。他们在那客堂里,吃着舒适的素菜夜餐,但见云破月来,群峰掩隐,山溪湍急,泉水叮咚有声。不知不觉中进入了一种与世无争的境界。郁达夫与林语堂一行毫无睡意,含着雪茄,来到回廊,又走向火炉。一个个大声叫道:

“这的确是人间仙境。”

只可惜,在这雪满山岭,夜寒侵肌的早春,他们只能对火炉产生更大的兴趣,在天王殿外的小摊贩处买来些花生米、糯米酒,伴着梵音,讲讲空话,因有众多文友,自是一种快乐。

又是一个侵早,近寺山头鸟鸣声和成一片,大家再度打算坐轿上山游山时,那个国学大师,好好先生林语堂却在一夜之间鼻塞声重起来。

他可不愿受那一份罪,他抱了本《野叟曝言》,一个人自欣自慰,在寺院中陪伴伽蓝不题。

郁达夫一行六七人,行那崎岖的山道,只得下轿步行,学着诗人的微吟,转眼就是气喘吁吁了。山,登得愈高,树也就来得愈是高大,崖也就是愈高愈奇,那巨型的柳杉的枝干上尚有积雪点点,崖石上尽是块块冰条、冰大坂,他们一口气登上天下奇观的天柱峰头下的半山狮子口,但见自身缥缈凌空,巨岩小阜、烟树云溪,都在脚下,而在翠薇岩、华石峰、旭日峰下的禅源大禅寺正如小斋独处了。此处也有太子殿、昭明寺、洗眼池、分经台,在此休息,山茶俨然,山气高寒,山僧谈吐,别有闲情逸致,那里还有西天目开山祖师的塔楼!

太子殿,相传是南朝梁昭明太子的读书处。昭明太子萧统自幼博览群书,爱好文学,曾招聚文学之士编集《文选》二十卷,名震古今,又传他在此分《金刚经》为三十二节,劳累过度,双目失明,后来宝志禅师取东天目石池之水洗之,左目复明;又掬西天目之水洗之,右目复明。这段逸史明确记载在《于潜志》、《临安志》里。一群人对两部官修的旧志指指点点,远山高阔,这可不是上海的屋檐下可以见到的好景色呢!

一行人更不打话,攀登西天目山极顶,那山顶高达一千五百多米,志书称高三千五百丈,是浙西群山之祖,为天下奇观。只可惜天寒山高,一群人只游了倒挂莲花峰、象鼻峰,看过乾隆皇帝当年抱过的大树王,看过总统徐世昌写的《大树堂》的匾额,再览那天目名胜时,千里山野尽收眼底,别是一番境界了。据说在这里可以望见浙江省全境。

郁达夫非常满足,这西天目的仙人顶,据说这里是古天池的山顶,唐代的李白、白居易,宋代的苏东坡,元代的张羽,明代的徐文长、袁宏道都曾登临吟咏呢!他们很快游历了西天目的飞泉、奇石、庵宇、云峰、大树、茶笋。郁达夫还叹息游不逢时,以未能听到此山六月的雷声为恨!可全增嘏说:“袁中郎可没有见过天目山的冰大坂、冰柱、雪峰呢!”

游山玩水,逢山游山,逢寺游寺,那几天,郁达夫玩得挺痛快。游完了西天目,他们又游遍了东天目,看不尽的飞瀑垂虹,游览了东天目的昭明禅院,那里是梁代高僧宝志的驻锡之地。游历了东西天目山,郁达夫写下了三首诗作为此行的留念:

二月春寒雪满山,

高峰遥望皖东关。

西来两宿禅源寺,

为恋林间水一湾。

武帝情深太子贤,

分经台上望诸天。

自从兵马迎归后,

寂寞人间几百年。

仙峰绝顶望钱塘,

凤舞龙飞两乳长。

好是夕阳金粉里,

众山浓紫大江黄。

郁达夫游兴甚炽,四月一日,原打算与同宿的金钱甫、吴宝基诸伴同登天目山顶去看日出并看云海,只可惜那一天早晨落起了靡靡细雨,他们只得在雾海里离开了昭明禅院,一行人坐车出昱岭关。那是古时的兵家必争之要隘,浙皖交通之锁钥。便是早已疲乏的林语堂,也游兴甚炽,自言自语地说:

“像这样一种生活过惯之后,不知会不会更想到都市中去吸灰尘、看电影?”

他们一齐进入徽州歙县,因宿店太龌龊,又赶到休宁的屯溪。那一带是中国的古文化之乡,古老建筑旧货铺特别多,而且真假掺杂,林语堂、郁达夫一队人马,人人买回不少的国货古董。翌日,潘光旦、叶秋原都到徽州去了,林语堂、全增嘏也倦游了,在打瞌睡,只有郁达夫一点倦意也没有,在雨中的屯溪浪游了半天。直到傍晚,郁达夫才与叶秋原、全增嘏等人到街上闲走,并在一个上海商人的带领下,去了户乐户人家听徽州戏,喝沂门茶,看那红粉飘零的美女,准备做几首香艳的律诗……

游山玩水,本是郁达夫最大的乐趣;行文做诗,是他的特长。他的游兴太炽,自迁居杭州之后,他真希望这样与几个诗友遍游天下。可惜同行的七人都倦游了。山中才七日,世上已千年!他们都恋着都市的红尘滚滚的上海。

他们没有到达黄山,只游了齐岳、白云二山。那也是风光挺不错的风景名胜,而且,已经来到黄山的脚下。郁达夫十分失望,他向往黄山,已不是今日始。他早已从书中、朋友的口中领略了黄山之美。闻说了黄山的松涛、云海、怪石、飞瀑。那是名传天下的世上第一名山、奇山、仙山。他自信还有日子,可以痛快地到此一游。他更听说如今的黄山还是雪满山头,如果是六月炎天,那里足以避暑,令人飘仙。可现在还太冷。他只好随着大众,打道回府。

郁达夫做梦也想不到,游览黄山,他失去一个永远的机会。

郁达夫心里是充实的,游山归来,他连日写作,发表了十多篇记游诗。发表了游记《西游日录》——《游临安县玲珑山及钱王墓》、《游西天目》、《游东天目》、《出昱岭关记》、《游白岳、齐云之记》、《屯溪夜泊记》,这些作品清新而别具一格,他将大部分发表在《申报·自由谈》上。

三月中,郁达夫将他自己的翻译之作《几个伟大的作家》,作为现代文学丛刊之一在中华书局发表。六月中,他将他的散文集《屐痕处处》交由现代书局出版,他作了一篇自序,并收入《杭江小历纪程》、《浙东景物纪略》、《钓台的春昼》、《临平登山记》、《半日的游程》、《感伤的行旅》、《西游日录》、《出昱岭关记》、《屯溪夜泊记》等十二篇,后面还附了《黄山札记》那是清人黄肇敏《黄山纪游》的札记,他为因雪未融化,半途而废的黄山之游而抱憾。

郁达夫在杭州、上海获得了游记作家的声誉。的确,民国以来,又有谁发表过这么多的游记作品呢?郁达夫是第一个!沪上禁出左翼作家的作品,或删节、修改或禁止,郁达夫走了一条曲折的道路,他出了两本新书。

四月里,《春光》文艺社发起征文《中国为什么没有伟大的作品产生?》,郁达夫勇敢地应征了,他慨然发表自己的见解:中国之所以没有伟大的作品产生,其原因是因为伟大的批评家太多了!而这些批评家就是当局豢养的无耻文人!他不认为新文化以来没有伟大的作品,他写道,凡被视为伟大的作品,“大抵总要经过一百年或五十年试炼之后才能成立。”而目下的作品,如果“以时间的试炼”和“分量气概”来说,则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和茅盾的《子夜》应该是“伟大的”。郁达夫认为,新文学运动以来的二十几年,已经有了这样的几部作品,将来必然更有伟大的作品出来,是在意料之中的。郁达夫的评价不仅是公正的,也是准确的,至今仍然正确。

郁达夫对鲁迅、茅盾是那样的钦佩、崇拜,他不是一个爱唱高调的喜欢吹嘘的人,但《阿Q正传》、《子夜》的确深深打动了他,他认为这两本书无愧于进入名著之林……他相信他们无愧是伟大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