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一个小小的庙宇天福庵里下榻,庙里由和尚主持。普陀山究竟有多少这样的庙宇庵堂,谁也搞不清楚。郁达夫还意外地在此遇到上海艺大时认识的画家王济远,他已画了不少山海奇观的速写,郁达夫异常高兴。有这么一群人,他该把这整个海天佛国游个遍了。
王济远是来写生的,卢森堡呢?据他自己说是来写作,他正在写一个《爱与仇》的中篇,显然他们不愿意一起去。作家王鲁彦夫妇可是特地来海天佛国旅游的,他本来就与郁达夫是相识,两对夫妇最是快活不过了,史济行、楼适夷是本地人,自告奋勇做了他们的向导。他们慢吞吞地步行,游览了观音菩萨的紫竹林,接着他们一起游览了潮音洞,观览了五代之时日本僧人从五台山迎奉赴日而不肯东去的观音菩萨。眼观庄严、金碧辉煌的菩萨佛像,耳听梵音点点,郁达夫心里感到畅快极了。这普陀山远离尘嚣,居于大海之中,该是多么令人愉快!他的心里是那样肃穆,静默,浮想联翩。海风吹拂着身子,在幽深的佛教圣地一洗人间的怨仇。他们还游览了观音跳,观赏了多宝古塔。郁达夫就在普济禅寺附近与妻子、几个朋友大吃大喝一顿,他的兴致特别高,然后他们到这里的第一宝刹普济寺,在那里他们遍观那数不清的“西方世界”,他们怀着虔敬的心情给大菩萨上香,许愿,求签,顶礼膜拜。这里的尊尊佛像,千姿百态,工艺精湛,令他们叹为观止,他们看到寺庙里的僧尼礼佛诵经,正在那里做佛事呢!一齐宣佛号,钟、鼓、罄、木鱼的声音不绝于耳,寺院中有那么多的善男信女,香烟缭绕,萦回不已,果然是海天佛国。这里远远没有上海那么热,也没有上海那样烦人,只觉得心旷神怡,一片空灵。据楼适夷、史济行他们所说,普陀山最凉爽美妙的是佛顶山了。第二天一早,郁达夫与王映霞甩开众人,一起踏着山道,游览那名胜。远远地他们看到千步沙,那里一片平坦,游人三三两两,他们有说不出的快乐。王映霞眼看着这辽阔的山与海,山水相连,也觉得真是平生最大的快乐,早已将那不快丢到东洋大海了。他们先来到普陀的大刹法雨禅寺,眼前是那层层叠叠的寺院,据说那里有两百多间殿宇都是明代的建筑,大殿上有“天花法雨”四字,那是康熙三十八年的御笔。除了阵阵的梵音,是那样的幽静。郁达夫只想在这样的地方住上十年。他对王映霞这样说了,王映霞也觉得好玩呢!然后他们登上了去佛顶山山顶的小道。在那半山他们看见“海天佛国”、“云扶石”的摩崖,只见夹道青山,绿树森森,三两游人迎面而来。好不容易爬上了山顶,那山顶上果然是凉风习习,叠叠的云雾不知道从哪里来,登山的热汗不知到哪里去了。他们携着双手,早把一切不快丢到远方的海天之中了。站在那山顶上,眺望远方,那隐隐的青山海岛,大海中的帆船,尽收眼底,爽风习习,只觉得这是人间的仙境。他忽发奇想,难道自己是居住在海市蜃楼之中?他知道这是“华顶云涛”,乃七月普陀山的第一去处!他们进入那山顶旁边的惠济禅寺,在那寺院中休息了一会,也觉得遍体生凉,与其他寺相比倒别是一番风景!他们就在那山上慢慢游历,还遍游了几个小寺院,然后回到百步沙中,眼看那大海拍浪,一眼平沙,一直游到日落西山,山鸟投林。那一天,他写下了《游普陀》的一首诗:
山谷幽深策杖寻,
归来日色已西沉。
雪涛怒击玲珑石,
洗尽人间丝竹音。
郁达夫夫妇还想游览隔海的小岛洛伽山,但是那天天气突变,风浪较大,去那小岛的游人又不多,船儿又小,极不安全,他们才打消了这个念头,就近游了海岸的牌坊,南天门等几个地方,又到百步沙、千步沙戏水。到了第四天,他们一行人一起游览了普陀山的西天。郁达夫的游兴甚高,王映霞也是满心欢喜,她愿意始终陪伴夫君,只觉得浑身是劲。
郁达夫知道妻子的心意,只想在她身边好好照顾她。好在今天一起游览的几个朋友都是极散漫的,一路山海奇观尽情地游了。杨福庵、西天的磐陀石,那磐陀石最神奇不过了,据说那磐陀石风吹也会摇动,可是你无论如何休想把那巨石挪动一分一毫!
他们心里都非常痛快,郁达夫从头至尾在此游历了一个星期,之后他们夫妇与王济远、史济行、楼适夷同回宁波。他们还想浏览宁波的名胜古迹,可是史济行那时正在宁波的报社中工作,向外宣传了“我的朋友郁达夫来了”,郁达夫感到极大的不方便,于是立即辞别了他们一行,与妻子和王济远打道回沪。
郁达夫玩了个痛快,夫妻双双回到了上海。王映霞并没有埋怨他,可他自己觉得非常对不起她。他先把一笔稿费取出为妻子赎出他们那珍贵的结婚纪念品:手镯与项链,然后打算好好地做几篇文章,包括这一次他们游历普陀,他把题目都想好了,那题材就叫《蜃楼》。
上海的七月底八月初天气太热,骄阳似火,令人心神不宁,他连日记都懒得做了。国民政府当局,对文化检查抓得很紧,文化界非常紧张。八月中,上海特别市公安局,突然袭击了江南书局,那江南书局乃是当局封了创造社出版部之后的新的出版部,搜索出郭沫若的《恢复》等六种书籍121册,其中有鲁迅、郁达夫编的《奔流》,其余都是创造社的书籍。好在《奔流》与另一本《无神论者》以介绍外国文学为主,其余四种被判定审查为有“反动”言辞,予以取缔,令巡捕房提出起诉。郁达夫还听说有几个创造社小伙计为当局所抓。他们非常不放心,一方面托人予以保释,一方面准备到杭州写作一段时间。他去了鲁迅、徐志摩家中,知道搜查了《奔流》,可见当局对郁达夫、鲁迅不放心。郁达夫要避席,他知道“文字狱”的厉害。
八月十二日,郁达夫返回杭州,就住在岳母家里,想安静地写作一段时间。《蜃楼》是他在一九二七年就想动手的一个中篇。郁达夫心里十分烦躁,总觉得写不出那个预定的中篇小说来。他读了不少书,终于有了点头绪,开始动笔了,却突然收到北新书局老板李小峰的电报,电报很简单,催促郁达夫立即赶回上海,调解北新与鲁迅的版税纠葛。
郁达夫知道,北新拍来电报,可见这两者之间已到了不可调和之状。看来北新已把希望寄托在达夫身上。郁达夫与鲁迅的个人情谊,那是上海滩上文化人人人知道的不争的事实。郁达夫不仅对鲁迅友情特别深,与北新书局之关系也是鲁迅之外的第一人,又是《奔流》的两大编辑之一。郁达夫的为人是他们双方所佩服的。他接到李小峰的电报,立即放下一切工作,第二天便赶到上海。
郁达夫赶到李小峰的北新书局,老板立即递给郁达夫一封鲁迅的便函:
小峰兄:
奉函不得复,已有多次。我最末问《奔流》稿费的信,是上月底,鹄候两星期,仍不获片纸只字,是北新另有要务,抑竟不在此等刊物,虽不可知。但要之,我当停止编辑。因为虽是雇工、佣仆,屡询不答,也早该卷铺盖了。现已第四期编讫,后不再编,或停,或另请人接办,悉听尊便。
鲁迅八月十一日
天啦,竞有这么凑巧,信函的日子,竟是自己前往杭州的前一天。
北新请求达夫予以周旋。郁达夫又何尝不知道北新方面的态度?
他更知道鲁迅先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因为没有固定的工资收入,已经陷入了经济的窘态!
郁达夫太了解双方了!那几天,他奔走于双方,好在双方他都是常客,郁达夫的交涉大起作用。在北新这方面,目前也是一片尴尬,窘态毕露,郁达夫知道李小峰的北新的确积欠鲁迅先生的稿费、版税已达数万元!这消息不仅双方清楚,而且已捅到社会的小报上去了。小报上不仅说北新亏欠鲁迅先生二万元的版税,还准备将资金挪动去开办一家工厂!鲁迅先生十分气恼,而且鲁迅先生的另一学生,春潮书局的张友松谈及这一点,很是替先生抱不平,他还说可以将版权转移云云。鲁迅通过张友松为先生聘到了律师,准备打这版税的官司。郁达夫也知道北新的难处,在这个年月,上万元的版税,这对于开张历史不长的北新,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有立即倒闭的危险!
郁达夫十分体谅北新的难处,也十分体谅先生的尴尬,他必须做好两件事,一件要求大先生撤销诉讼;另一件,要北新付给大先生版税,哪怕是分期付款。而这一切,双方都得买郁达夫的面子!
能说什么呢?个中事实郁达夫是清楚的。李小峰原是先生的北大时期的得意弟子,在先生的北京时期一致把他推上北新书店经理的交椅上,担任发行、管理、印刷。当年的《语丝》是一个同人杂志,苦于没有印刷出版之处,搞了这北新,而李小峰正是靠了发行《语丝》进入出版界。自从一九二七年北新移来上海,鲁迅先生给了北新那么多的支持,北新的开张便是有赖于先生的几部著作。先生亲手为北新的两大刊物《语丝》及《奔流》编校,牺牲了自己的创作把心力全部投入编辑工作。
而且郁达夫把自己的全部版权移交给北新,也首先是凭着先生与郁达夫的交情,而先生与郁达夫正是凭着版税过日子的作家,他们没有其他的社会兼职,全凭着稿酬过着紧巴巴的日子!时间一年年过去,鲁迅的著作连年增多,可版税问题却成了一个大问题。
中国的文人好面子!尚仁义,不言利。先生也是这样一个人,郁达夫本人也是这样一个人。他们都是北新的债权人,面临同样的情况。
北新对著作者平时总是含混地说,每月致送几百元的版税,到了三节,便开了一张清单来报帐的。但老板都有那一个脾气,他每个月的致送都要拖欠,再则所报之帐,往往不十分清爽,近乎糊弄。而鲁迅他是靠版税维持一家和北京老家昂贵的生活费用。先生被逼上梁山,只有破除了情面,请律师和北新提起了清算版税的诉讼。郁达夫更知道,鲁迅先生对北新有很深的感情,在厦门大学、广州大学时有一家出版社以优惠的条件,要出版先生的著作,鲁迅没有答应。到上海后,鲁迅先生兢兢业业地为北新编了两个杂志。编《语丝》是没有稿费的,编辑《奔流》,也仅仅是获取几个校对费用,却牺牲了不少创作,大半是尽了义务。校对、集稿的工作并不轻松,那全是先生的一片赤子之心。可是先生的惟一收入是版税,得供三口之家——他的小儿海婴问世了,他还得供养北京的那个家,母亲,还有那个“嫁给母亲的妻子”,生活实在艰难。而北新却赖帐而没有还之意,可以谅解么?郁达夫当然也深知北新老板的性格与难处。李小峰找到先生,先生强调诉讼已经展开,要讨还公道,所以,只能把郁达夫从浙江请回出山交涉。
凭着郁达夫的面子,由郁达夫跑了几次腿,做了几次和事佬,终于达成了协议。鲁迅答应将诉讼暂不提起,而北新方面亦愿意按月摊还积欠的两万元版税,并分十个月摊还。郁达夫知道,北新方面虽然必须偿还那两万元,却是十分心痛的事。但如果鲁迅移交版权或停编《奔流》,那将是对之极大的打击,也许一蹶不振!而鲁迅也是为生活所逼,有此一举。而他是一个标准的和事佬,应该让双方都同意,并不伤面子,以后继续合作,郁达夫做到了这一点。
一宗工作告一段落,郁达夫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实际上,工作还没有结束。郁达夫因心头烦闷,一段时间完全没有写作。没有创作,也就是没有收入,但为了朋友两肋插刀,郁达夫很愿意也很高兴这样去做。为了他们的版权纠纷,郁达夫付出了许多。下面是郁达夫这一段时间的半月日程:
八月十七日,鲁迅致函正在杭州小住的郁达夫,因北新长期拖欠鲁迅的巨额版税和《奔流》稿费,鲁迅拟停编《奔流》,并向北新书局提出法律诉讼,在信中他将此事通知郁达夫。当天郁达夫即回信鲁迅劝说。
八月十八日,鲁迅又复郁达夫信,再次提起版税一事。
八月十九日,郁达夫又写信给鲁迅,谈自己的看法,鲁迅收到。
八月廿一日,鲁迅写信给郁达夫,讨论版税问题。
八月廿三日,晚,郁达夫接到李小峰的电报,自杭州返回上海。访问北新老板李小峰,后又访问鲁迅,调解版税事。郁达夫向鲁迅提出在诉诸法律解决前,双方再协商一次。北新书局愿意接受鲁迅的要求,表示作最后的努力。鲁迅表示同意。
八月廿四日,郁达夫往返于李小峰与鲁迅两家,作中介人。
八月廿五日下午,鲁迅由郁达夫陪同,与北新老板李小峰、李志云在杨律师寓所开会,商议北新书局版税事。双方就北新书局陆续偿还拖欠版税,按期支付《奔流》作者稿费,鲁迅作价收回旧著纸版等事达成协议。
八月廿七日下午,郁达夫访鲁迅。
八月廿八日下午,郁达夫与李小峰同访鲁迅,并为鲁迅向北新书局作价收回旧著纸版作证。
八月廿八日晚上,郁达夫和鲁迅共同出席北新老板李小峰在南云楼举行的晚宴。同席的有北新书局的同人朋友林语堂夫妇、杨骚、章衣萍、吴曙天,再就是李小峰夫妇、鲁迅许广平夫妇、郁达夫王映霞夫妇……
传杯递盏。郁达夫心中暗暗庆贺,这是南云酒楼和会。他暗自庆幸,不负鲁迅所望,不负北新重托,宴会共同欢乐。可是万万没有料到的是,酒席间,风云再起!
这起因是因为林语堂,宴会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