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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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申春江上神仙侣(19)

怀着失望的心情他离开了旅游之地,非常失望。他毕竟想念着妻子。哦,那至爱的妻子,该做产了呢。旅游数日,因写作造成的疲惫已好了一大半,他感到厌倦了,他如何能在这种时候旅行?他想到妻子,想到生活,他匆匆结束了旅行,又回到这都会——上海。

郁达夫没有猜错,他年轻的妻子已经临产,见到达夫的回来,王映霞非常快乐,并且很快给他在医院养了个白胖的儿子,那是他们的得意之作,与孙荃生育之时不同,这时达夫就在她——年轻的妻子旁边!孩子的到来,给郁达夫带来另一种快乐。那是充满父爱的骄傲。与他的前妻时代不同,郁达夫也懂得怜香惜玉了!他爱妻子,也爱儿子。年老的祖父笑得合不拢嘴,岳母自然也不在话下。

王映霞从一年轻的小姐成为一个当家的太太,如今又成了孩子的母亲,她满心快乐,充满了母爱,她要担当起母亲的责任。但郁达夫劝阻了她,他坚决反对她自己喂奶,他有自己的意见:“女子一喂奶,身体就要差。”他希望自己的妻子,马上恢复身体,永远年轻漂亮,他极力主张找一个奶妈。王映霞知道达夫对她的爱意,愉快地接受了丈夫的好意。她还是一个小女孩呢,好玩,如果自己照管孩子,一步也不能离开,那多么不方便呀!好在祖父、母亲极赞成他们的意见,他们很快雇到了一个年轻的奶妈。

年轻的小母亲,躺在床上,那是一种特别的快乐,她是女王,长辈之爱,丈夫之爱,还有那个可爱的小宝贝,心里充满了欢乐。虽然郁达夫不愿宾客来家,他们毕竟过的是半隐居的生活啊!一户人家凭空增加了两口人,一个儿子,一个奶妈,热闹得多了!只是生活开销要大多了。

他必须依旧操他的业务,编稿、写书、译著。

郁达夫那时与鲁迅甚为默契,相互配合。他们是知心知意的朋友,彼此交情并不留余地,思想观点、对当局的看法,以至于对革命文学理论的见解,都是那样的接近。他们近来都搞上了译作,那主要是道义上的互通声气,互相支持。郁达夫到先生的家里去,或者一同赴朋友的宴席,或者在内山完造家里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来,先生遇见达夫,也不寒暄:

“达夫,这一次《奔流》该你马上送稿啦!”

“好的,我马上送来,我的《大众文艺》要请你帮忙啦!”

“可以的可以的。”

他们相互支持,郁达夫给每期的《奔流》送去最满意的著译,而先生也给郁达夫每期的《大众文艺》送上一篇新译的西方小说。郁达夫对鲁迅先生的配合分外高兴,总是预先付了稿费,鲁迅不得不全力去翻译,而一切都在会意之间。

他们最近常到内山书店会面,他们对内山老板都有特别的好感。

内山老板不同于其他的生意人,敦厚忠诚于朋友,他把这些中国文坛的翘楚当做自己的朋友,往往起着中日文化的桥梁作用,把中国的新文化介绍到日本去,也把日本的最新文化传播到中国来,他的书店里有外间书店所没有的进步书籍,最能满足他们的要求。他借着侨民的身份,敢于摆出当局禁止出售的书刊。那时日本毕竟还是新闻自由的。

郁达夫是个喜欢买书的人,那一摞摞的新书、杂志,常使内山感动。

一时手头无钱,内山书店可以赊欠。郁达夫手头没有钱,到内山书店借款,绝不会感到为难,郁达夫每次到城内租界里来,总往老板的店内一坐,取走书信,早与书店的老板夫人和伙计们伴熟了。

鲁迅先生对达夫的为人是十分的信任。有一天,他对达夫打趣说:

“近来有些旁观的人,都说你喜欢在译文和稿件的尾巴上骂人,我也打算与你一样,开罪他们‘革命文学家’呢。”郁达夫听后嘿嘿一笑,翌日果见先生的译文附记里写了几句嘲讽“革命文学家”的话,登上了刊物,郁达夫挺感动呢。

郁达夫一年多来,编了那么多的全集,还有日记、文学评论。他是个有经济头脑的人,一古脑儿把这些文集的版权归并到北新,希望能抽取更多的版税。郁达夫知道,他的作品销路很不错,如果按规定抽出版税的话,那是相当可观的。郁达夫已经领到不少的版税,把开初因新婚欠下的一笔不大不小的账务都还清了。郁达夫待妻子满了月子,夫妻俩因为有了奶妈,依然是那样的快乐。逛马路,是他们生活中的一种嗜好,那也是城市贫民的一种自由,可以自由自在,悠哉游哉。郁达夫喜欢溜达,老是反背着双手,低着头,不作一声地向前走去,那是他在思考着什么。他们常在霞飞路上的洋槐树与法国梧桐下的人行道散步而向西走去,一直走到可以望见徐家汇天主教教堂的双尖顶,有时还折向龙华,看龙华寺前的龙华宝塔,一路慢言细语,并不觉得疲劳。

有时他们出去闲步,走到半路,吃力了,在极司斐尔路和愚园路上他们碰到回曹家渡去的独轮车在兜揽生意,那是上海开埠时独特的一种交通工具,与黄包车、小轿车相比,简直不值一提,是市民的第四阶级用的小车子。郁达夫觉得挺有意思,与王映霞一左一右坐了上去,两人手搭着手,坐着原始的农用人力小车,不小心会摔一跤。与车夫交谈着乡下的营生,别有风味。夫妻俩坐在这种车上,碰巧会遇到几个穿西装坐小汽车的好友,从车窗上探出头来招呼,他们只会矜持地点点头作为招呼。天知道他们是为了省钱还是为了好玩,抑或是为了探险猎奇。

他们会一步步地走向曹家渡。

王映霞好玩,也好问,给那半隐居的生活增添了无限的乐趣。有时一起在静安寺搭上了电车,纯粹是为了好玩,不到一小时,到达北四川路的终点站,他们三两天一起来一次。内山老板夫妇一见郁达夫夫妇“驾到”,那谦恭好客的主人立即就是敬烟端茶递点心,予以热情的招待。只有王映霞知道郁达夫此行的目的是什么。情侣携手同游,买书。

郁达夫最大的爱好是买书,他有时手抱着一大叠书,对妻子说着,这本最好,那本是孤本,另一本是非常非常重要的。虽然经济并不宽余,买起书来随心所欲。前面说过,到内山书店购书是可以记帐暂不付款的。

而他总是说这些都是不容易买到的好书,把个妻子说得只有点头的份。

王映霞知道,郁达夫是个热心人,他有那么多的朋友,有的仅仅知道他的名声,那是从乡下来的,因参加革命而受到追捕,像柔石一样的人或创造社老朋友。到了上海一时没有藏身之所,郁达夫觉得最安全的办法是去找内山老板,老板有时会像魔术师似地给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有时郁达夫也到张资平那里去,那时张资平也由于与新老创造社社员发生不快,已经离开创造社,开了间小小的乐群书店,做起书商来了。郁达夫与张资平毕竟是老朋友,少不了有许多的交往。郁达夫对张资平有时也不以为然,拍拍他已经腆起的大肚子,笑笑说:

“老张,你又发福了。”

他们相视而笑。郁达夫却始终是个瘦子哟!

但他的版税不能按时取得,这使他的生活总是处于一种威胁状态,郁达夫始终不是一个节俭的人。北新的来沪是后于郁达夫而先于鲁迅,北新书局的生存与壮大发展,是离不开鲁迅与郁达夫的,他们可是全上海甚至于全中国最有成就的作家。他们的鼎力支持,让北新书局赖以生存,并且很是赚了一笔。除了郁达夫与鲁迅,北新书局的主要作家还有林语堂等几个人。可北新老板李小峰有个不太值得恭维的脾气,也是若干老板的共同点:双方明明达成口头协议或书面协议,一个月须付多少版税,年终再另行结算清楚,但如果你不去追讨,他们会毫不留情地“忘记”了把版税送来。郁达夫是自己,有时是妻子出面去催讨,或者写信、到外面打一个电话,稿酬才姗姗来迟。那也许是老板经商的一种方略。好在鲁迅、郁达夫他们都是文人,一向对这钱字之上也不太看重,久而久之,也就积欠厉害起来。为了版税和利益,每一种书的出版或重版,郁达夫都让妻子张贴版权所有的印花,印花送去之后,由妻子去催讨版税。他们的版权也常常受到侵扰。他们的《迷羊》出版不久,市场上却出现了一本《恋爱之花》的盗版本,那是内容相同,只有书名不同的盗印本,一个报酬也没有。

拿到版税和稿酬,这是他最愉快的时刻。他立刻乘车到旧书肆,倾囊买书,由人力车夫送回家来,对妻子说:

“这都是珍本、孤本、善本书啊,真不容易买到啊!”

这使王映霞又好气又好笑,并深为郁达夫担忧。

郁达夫挚爱着他的妻子,妻子也关心着他的一切,支撑起这个家来。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但王映霞渐渐地发现,郁达夫身上融合着一般人身上难以融合的性格二重性和多重性。他身上有着他人所没有的毅力,那是很少人能够与他相比拟的。他的工作,翻译、写作、读书、做诗,他甘于寂寞,可守清贫,他是个真正的学者作家,是成熟得不可估量,为人处世,处处好为人师;可是他有时却处处像个淘气的孩子,花钱散漫,买书、抽烟、喝酒、无力控制自己的行为,尤其是喝酒,大概是学了日本人的习性,好喝易醉,无力控制自己,近于放纵。映霞劝他、求他,郁达夫往往后悔。可到了那紧要关头,却经不起朋友的劝诱,放纵了自己。郁达夫是真正的名士,他把酒与诗给挂上了关系,李白可是斗酒诗百篇哪!

他的文友不少,他的酒友也不少。王映霞有时难以劝解,生气了。

可达夫过后不久,又如法炮制。一个冬夜,大雪纷飞,郁达夫被几个朋友请进了酒楼,喝得酩酊大醉。王映霞在家里看着儿子,奶妈睡觉了,她一个人提心吊胆地守了一夜:这大雪纷飞的夜晚,郁达夫究竟到哪里去了呢?她提心吊胆地等到黎明时分,好不容易抱着无奈的心情上了床,可猛地听见住房的门拍得山响。她开门出去一看,是一个陌生人扶着个满身冰雪的郁达夫。王映霞的心都抽紧了,眼泪刷刷地滚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那陌生人扶着达夫进入客堂间,喘着粗气向女主人说:

“大清早,因事经过赫德路,见嘉禾里路口马路上倒着个人,慌忙把他扶起来一看,才知道是个醉酒的。于是我马上叫醒了他,问明了地址,才扶着他回来。”

王映霞谢了这位好心的过路大叔,把郁达夫扶到楼上的居室里。

郁达夫迷迷糊糊,兀白酒醉未醒,问了他一遍,方知这一个夜晚他是在冰天雪地中度过的。王映霞心痛得了不得,立即煮姜汤,拆棉衣,服侍了他一整天。郁达夫的心里亦十分后悔。从那时候起,王映霞严厉起来了。为了向他负责,她禁止他随意跟朋友一起出去喝酒或吃饭。如果朋友来邀,一定得由这位朋友负责送他回家。否则就下禁令,不许他出去。

郁达夫非常过意不去,对年轻的夫人的埋怨,百依百顺,他知道,这是他的福气。但是他是一个不受拘束的人,散漫惯了。开初“禁令”有效,然后慢慢地失效了,因为得罪了他不少朋友,郁达夫慢慢地突破这“禁区”,依旧我行我素。王映霞十分懊恼,可有什么办法?她不想让夫君过分伤心、生气。于是她更多地关心他,希望以此感化他,但对于达夫来说是禁而不行,那就是放纵!禁令严了,他会向妻子翻脸,给白眼;

禁令松了,他又不能把握自己,那是积习,无法把握的。十多年来的生活习惯,他太无拘无束了!

郁达夫无拘无束,而他是个知道好歹的男人,他十分感激妻子的关心爱护,他头脑清醒,常常对王映霞说:

“我们无产者惟一可靠的财产,便是自己的身体。”

“文章做不出来事小,身体养得好好的,这是第一重要的。”

王映霞十分高兴他能这样的倾心吐胆,她更常常听到郁达夫想把嗜好烟酒的旧习戒去,他经常把这些话写成日记让自己的妻子看,或对她做一百次一千次保证。可是他的确缺乏这个决心与恒心,他的好友鲁迅先生不是也爱好烟酒吗?他有时又会向王映霞说出这样的话:

“人生应该有一种嗜好,才不至于感到寂寞。”

王映霞哭笑不得,郁达夫尽管一百次一千次保证不抽烟和戒酒,可他总是一百零。一次一千零一次开戒。不仅如此,他还特意买了名酒和卷烟,让妻子来喝来抽,让她一同下水。王映霞能喝几口酒,不便扫他的兴。但无论如何她不抽烟,她做了这方面的逃兵。

一九二九年的春天,郁达夫已经三十四岁。他成熟多了,也安静多了。他有了年轻真实的妻子,那是活生生的,可爱的,令人愉快的。一到她的身边,他便觉得一身的轻松与快乐。他常常到奶娘这边看望那个才几个月的孩子,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真正的父爱。他平日里照样到上海城里去,见他的朋友,很少拘束,我行我素。郁达夫毕竟不是一个平常的人。

政治的空气越来越令人窒息。******、汪精卫政权依靠清党起家,政权还远远未能巩固。共产党人在血泊中奋起,到处发生农民暴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