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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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申春江上神仙侣(18)

尽管郁达夫受到创造社“革命文学家”的指责,但他的思想一直向左转。他同情革命,憎恨法西斯的当局政府。他的全部文章都投给左翼刊物。他对浙江省党部常务指导委员会许绍棣一伙下令查禁《语丝》月刊等做法无比愤怒。在《故事》中,称这是新时期的“焚书坑儒”、“指鹿为马”。他的作品只投给《语丝》、《白华》、《奔流》、《大众文艺》、《北新》。郁达夫的创作也很为当局所感冒,同样也为创造社所病诟。到了一九二八年的十一月初,彭康还在《创造月刊》二卷四期上发表署名文章《革命文艺与大众文艺》,对郁达夫的的《大众文艺释名》一文提出尖锐的批评,彭康的批评纯粹是人身攻击,他表面上是批评郁达夫的“大众文艺”主张,可实际上是举起“革命文学”的棍子……

彭康把郁达夫归人反动文学的阵营,把郁达夫的主张宣布为“与革命文学似接近实相反”、“反动”的主张。其实,彭康的主张还是鲁迅批判过的舶来品。那是从苏联与日本贩来的“普罗列塔利来”文学,带着严重的宗派、山头色彩。彭康攻击郁达夫称:“本来郁达夫是一个极端的个人主义者,堕落的享乐主义者,他那种decadent式的萎靡生活使得他完全为小资产阶级的劣根性所支配,反映到文艺上成为一个专描自家的和生活及社会底畸形的部分现象的作家。他也主张过农民文学来了,现在又是什么大众文艺,然而始终不肯也不能认识及努力于普罗列塔利亚文艺。”彭康对郁达夫的释名层层批驳,然后论证他是“替资产阶级说话”,“政治理论上是反动的”。彭康的批评有相当的教条主义色彩:“郁达夫不愿文艺隶属于某一个阶级,而否定它的阶级性,这不是对于理论的盲目,便是有意识的反动!”他认为郁达夫主张“大众文艺”,所谓“大众”,“其实还是从‘小我’出发的‘大众’,而其用意是在以这两字偷偷地替换‘普罗列塔利亚’来攻击革命文学”,“在实际上是欺骗青年”。那其实是郁达夫在大众文艺释名中回击创造社“转变无常的来欺骗青年而实收专卖的名声和利益”,彭康攻击郁达夫“他自己先前以个人主义的颓废文学来迷误青年,后来又提倡莱蒙特的农民文学来使青年误入歧途,现在又是什么大众文艺来缓和青年的阶级意识与革命精神”,“我们不必学他的同道来阴骂阳讽,我们只明白地说,大众文艺是反动的东西”。

郁达夫很快地看到了那一期《创造月刊》,他心里非常生气!可是他也因为对手把他归为鲁迅先生的同道而自豪!在他的心目中,鲁迅先生始终是中国文坛的第一人!而如今创造社这一群只不过是空喊空头的“文学革命”罢了!他们有多少业绩?他们只能是攻击名人,以此图得名声罢了。他依然置之不理。他相信一条信条:少说多做,与其和人作无谓的斗争,不如坐在自己的书斋中搞译著为好!

应该说,郁达夫的一九二八年成绩是十分可观的。他的小说、政论、散文、文学理论研究、译著,他编选自己的全集,还丰编《大众文艺》,在一九二八年的中国文坛上很少有几位作家有此骄人的成绩。在他的案头上总是一大叠古今中外的名著和他的稿子。他的思想倾向是向左转的,尽管那些革命文学家对他还是不满意。

这一时期是郁达夫最有成绩的辉煌时期。妻子的呵护,使他在创作上如有神助,可是他也为无端受到攻击而痛苦和懊恼。长期的创作与斗争使他感到疲倦、乏力、耳鸣,似百病缠身。他到日本朋友开的医院去了一趟,医生劝他多加休息,最好是外出旅游疗养一段时间。郁达夫听从了医生的劝告,他必须养精蓄锐,必须休整,他也觉得今年在创作上小有成绩,可在人生上他是一个失败者。他的亲爱的妻子已经挺着即将十个月的大肚子,行动已经十分不便。郁达夫不想旅游,他不能让妻子为他挂牵。可老祖父、岳母、他的妻子都劝他作短期的旅游,家里的一切都无妨。郁达夫放心了,临行前,他先到上海的各书局交涉到部分版税,然后他动身去苏州、无锡、扬州等地去作一个人的旅行。

乘火车而且是特快的火车,离开了这喧哗的都市,出、了(火车站,他就沉沉地睡着了,一觉起来,浑身舒畅起来。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以旅行为目的的行动。一向觉得自己命薄,对这世界都不满盼他,依凭车窗,望着大自然的秋色,感到满心的欢乐。目视江南在后退的山野、田塍、河道、帆船,他不禁大发感慨:

“旅行果然不错,以后还是在船窗马背上过他半生的生活罢!”

他想在苏州下车,那是他的旧游之地,那玲笼精美的官宦园林他记忆犹新。现在车窗外不是秋色秋风秋满天么?浅水滩头的芦花丛薮,沿流摇映的鹅黄柳色,红叶满头的杞枫,桕树,这不正是秋的信息么?

苏州的园林一定很美,春天的江南苏州美,夏天的苏州更美!秋天的苏州肯定别有情趣,他向往“一帆冷雨过娄门”的情趣。他想到吴门下榻,听听寒山寺如何“夜半钟声到客船”,他想看看西园的五百金罗汉,那精致的园林哟!他想着,如何细雨骑驴游苏州的真娘墓,西施的故迹,听听苏州人的吴依软语……

火车在苏州车站停了下来,可是不幸得很,苏州车站竟然军警林立,正在戒严!郁达满腔愤恨:“江南的风景处处可爱,江南的人事事事堪哀。”他的心中非常不是滋味:

“在这样一个秋尽冬来的寒月里,四边的草木,岂不是青葱红润的么?运河的小港里,岂不依旧白帆如织满面在行驶么?这小小的旧小水车亭子,疏疏的槐柳树林,平桥瓦屋,只在太空中吐平和之气,一堆堆的干草堆儿,是老百姓过去六个月中力耕苦作之后的黄金成绩。而车辘辘、马啸啸,这十余年中间军阀对他们的征收剥夺,掳掠****,从头细算起来,哪里还算得明白?江南原是鱼米之乡,也一并的做了那些武装同志的鱼米了。逝者如斯,将来且更不堪设想。你们且看看政府中什么局长什么局长的任命,一般物价的同潮也似的怒升,有印花税、地税、杂税等名目的增设,就也可以知大概了。啊啊,圣明一辈子的朝廷大事,你这贱民哪能有左右容篆的权利,你这无智的牛马,还是守着古圣昔贤的大训,明哲以保身,且细细赏赏这车窗外面迷人的风景罢!人家瓦上的浓霜你去管他做甚?”

郁达夫没有下车,只在车站上转了一下就回到了快车。凭窗观看着太阳下的虎丘斜塔及附近的山色。他心里愤恨那些“只知道要打仗”

“只知道要杀人”“只知道如何去敛钱争势夺权利用卑污贪暴的军阀委员要人们”,他的心情完全被破坏了!

他到了无锡。他知道无锡天下景,读旧书时,他向往那三万六千顷的太湖,那七十二峰的胜景,那天下第二泉的泉水,他也想去看看,以前的臆测与太湖实际有什么相合的地方。他知道,历史上的无锡是文人.政客荟萃的地方。郁达夫自从日本留学以来,生性好独自旅游,现在他更是希求一个人去游遍无锡的山山水水。特别是那梅园,那是民初荣氏兄弟开拓的,清代末年,还是进士徐殿的小桃园,听说现在遍栽梅树,达八十亩,在上海很有口碑。他从文人们的文章中,看到过描写无锡太湖的游记,很想看看太湖的万顷波光。千余顷的浅渚,太湖旁边的芦花荡。在无锡火车站一下车,他便乘了人力车直去迎龙桥,又在那里乘了去梅园的公共汽车,看不尽的十里桑园,十亩棉麻,港湾中星星点点的民居。他真希望自己有所积蓄,在此购买五亩之地,营造茅屋一所,养些鸡犬猪羊来,该有多好!酒醉饭饱,在阳光中一躺,听听留声机,听听音乐,若喜欢看书,坐上火车,不消半日便是上海了,那该多好!不过这都是幻想罢了!他住进太湖的梅轩饭店,那梅园是荣氏兄弟的别业,对外开放的。梅园依山筑轩,以梅饰山,内里是新建的亭台楼阁,座落在无锡西部的浒山上,面向太湖,背枕龙山,现在是沉浸在一派秋光里。

郁达夫按照高人的指点,打算先去观看太湖边的落日。他先游了梅园,又坐了黄包车到惠山寺去,在锡山和惠山之间走走转转,好在游客不甚多。在惠山寺天下第二泉的旁边,他看到成群的政客和太太们,在那里大嚼豪游,更看见挎着枪支的国军官兵武装军人在那里横冲直撞,放声大笑,郁达夫满心不痛快,觉得空气也被污浊了。郁达夫对那些专门扛枪屠杀工农,而对帝国主义屠杀中国人不发一枪的武装军人是有十二分的反感的。为了避开这污浊的空气,追求清净,他一个人登上惠山和锡山,尽情地发泄自己心中的不满,他一个人登上龙山第一峰头茅蓬尽情痛快了一番,然后他放眼西南,看着即将落山的晚霞,波光溶与,心旷神怡,直到天黑才返回。傍晚,他在旅馆里,遇到上海江湾中华艺大里的美专教授——他们正在此地带学生前来写生,谈及有些人以艺术作招牌,拼命运动做官的行为,郁达夫一脸不屑,使对方十分痛快。半夜起来,郁达夫又来到招鹤坪上,望着茫茫然的太湖和月光,心中才感到几分痛快。

第二天上午,郁达夫遍游了这里的听松亭,观看这里的松石床。那上面有唐代大书法家李阳冰“听松”二字,是真正的篆书大字,郁达夫观赏了一回,又游了寄畅园,眺望锡山顶上的龙光宝塔,心情好舒畅,他觉得自己好久没有如此自由舒畅了。在上海滩上讨营生,面临当局的高压,生活无着落,哪里有如此舒畅的心情呢?

天气真好!他走出梅园,试图一个人到太湖边上去戏水,他看到砂湖边的姑娘们正在打落蚕桑的秋叶。他一个人踏着桑园泥路,望着蔚蓝色的天空,望着太湖清风徐来,芦花怒放,好一幅清秋行乐图呀!他走到管社山脚,走向太湖的一个新开辟了游步道的五里湖滨的小湾,心情顿时恶劣起来。因为他看到这里也有两位着武装背皮带的党国军人和一位穿长袍马褂的什么先生。郁达夫心里难过极了,他不想与他们这些人交往,希图避过去。他对这些在湘赣那边到处杀人的军人、先生是没有半点好感的。当那位军官模样的人与达夫打招呼的时候,郁达夫吓了一大跳,那原是郁达夫广东大学时的一位学生,如今据说是党国的一位要人了,已是一位党部委员了。那个学生对郁达夫的现状不太清楚,他们打着招呼,郁达夫满心的不舒服,如芒在背。这个学生说起他来无锡是为了来调查一个党务案的。郁达夫知道,所谓党务案不就是抓人与杀人么?他对他们扯了一个谎,说自己正在无锡教书,下午还得上课。他硬着头皮陪着他们上了一次管社山,之后郁达夫找了个遁词与他们分别。他最不喜欢与党国的要人们交往了。他自从一年多前的那场血腥之后,对当局是十分反感,那些以杀人为职业的人早已不是同志而是真正的敌人了!

他的无锡之行被彻底扰乱了,下午就逃也似的离开了无锡。

郁达夫非常不快,苏州无锡都过去了。他现在只准备好好游览计划中的最后一站扬州。梦中的扬州是非常美好的。他读过杜牧的“青山隐隐水迢迢”,“十年一觉扬州梦”,也读过他的“君王忍把平陈业,只换雷塘半亩田”,“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他更知道,这里曾经是南明王朝柱石史可法抗清的最前线,清初的扬州八怪的圣地。

他向往……未到扬州,他已吟出四句诗来:

乱掷黄金买阿娇,

穷来吴市再吹萧。

萧声远渡江淮去,

吹到扬州廿四桥。

郁达夫是探幽寻胜来的,探幽寻胜可以作为最好的休息。他早已要寻找竹西歌吹、玉树后庭花的遗音;寻找莹苑迷楼,临春结绮的等沉檀香阁;锦帆十里,殿脚三千,后土祠琼花万朵;寻找赏心悦目的美女。

那就是历史啊。还有绿杨村、廿四桥、杏花村舍、邗上农桑、尺五楼、一粟庵,林黛玉不就是从扬州来的吗?还有桃花扇中的遗迹呢?还有扬州八怪们的遗迹呢?

郁达夫失望了!他带着那么多的渴望了解的名胜,可是他看到的是什么呀?那些辛辛苦苦寻找到的那些风雅别致的名称的地方,往往只是断壁颓垣,或者仅留一个流传的传说而己。扬州毕竟是人文会萃的地方,这个六朝金粉之地灯烛辉煌,歌喉宛转的太平景象早已一尘不存了,历史上的扬州知在何方?

郁达夫在自怨自艾的心境里在扬州旅游了好几天,游览了天宁门外的天宁寺、重宁寺,寺院失修破败不堪了。可是从天宁门到蜀岗的七、八里路都是白石铺就,那是乾隆下江南时的遗迹啊,可现在是衰草牛羊的一片萧条,人事沧桑,历史也太遥远了!他游览了蜀岗一带的观音寺,从住持和尚那里才知道,连年的兵火,兵匪交错,使这一带数十个名刹的佛子逃散一空,游人不胜唏嘘。平山堂只剩一个空洞的轮廓,当年这里是多么优美啊,欧阳修、苏轼在此修建的平山堂当是十分隆重,可如今见到的仅仅是欧阳公的线刻石像,心里空落落的。

他怀着落寞的心情游览了扬州瘦西湖,那画家的遗迹都见不到了,仅剩几个亭台桥梁而已,只得怏怏不乐地雇了个船娘出船,寻找胜境,问那船娘,方知天宁寺、平山堂外还有一个史公祠。在这晚秋天气,他在史公祠堂只看到一丘荒冢,他在史公祠附近转了一圈,很为这《明史》上最后的一个大忠臣的事迹所感动,并且在此写下了另一首诗:

三百年来土一丘,

史公遗爱满扬州。

二分明月千行泪,

并作梅花岭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