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书香门第的娇小姐,有着了不起的勇气。她决心接过这副沉甸甸的担子,与丈夫分忧。王映霞知道,在达夫身上有他人所没有的了不起的才能与气质,好学不倦,聪明,明辨是非,富有哲理,有非凡的外交才能,勤奋的写作毅力,这些都使她感动、崇拜,有知遇之感;但在同一个优秀的丈夫身上,他有着一些令人不能容忍的旧习,过分浪漫的气质,嗜好烟酒,花钱没有节制,对妻儿不负责任,甚至会把如水的金钱投入青楼妓馆,身上有了几个钱,他会随意到馆子里去大吃大嚼,更会到书店里大买特买他所喜欢的新书和旧书。她决心改变达夫的生活惰性,要他细水长流,跟他约法三章。那正是达夫所企盼的,也正是达夫所容易恼怒的。达夫的家计并不宽裕,必须计算非常。她把这一切都对达夫说了,令他非常感动,郁达夫正是需要这样一个贤内助。
做法正在开始实施。郁达夫是一头自由惯了的牛犊,对她的做法很不习惯,却很欢喜,他甘愿戴上这马笼头。他可以在写作之余,悄悄袭击她,给她一个甜蜜意味深长的热吻!或者带着她上街,购买生活的必需品。为了支持妻子的家务,他买了《菜谱》,甚至带着映霞屡屡上菜馆,他说:“要烧出好的菜,就得先交学费,我和你先到大菜馆里去吃他几天,我们边吃边讨论,这样也就容易学会。”这令王映霞啼笑皆非,本是为了节俭,被达夫那种似是而非的理论一搅,一个月下来,那一个月的稿费早已付之东洋大海,在郁达夫看来,这是投资,在王映霞看来,那是达夫散漫使钱的积习,非改不可。
生活的节俭成了他们的口头禅,也是王映霞的金科玉律。她决心学会烧菜,上街选购副食,并且学会酿酒。她的老祖父对酒有一点嗜好,她的夫君酒量不小,她自己呢?家学渊源也会来一点点。可为了这,必须节俭才是。映霞的做法使她的母亲惊奇得了不得,也使她祖父点头称道。依人的小鸟,居然成了下厨的小妇人,是这样的自然,这样的放松。
郁达夫好感动哟!他爱他自己新婚的妻子。他愿意多与她在一起,搂着她,搂着这美丽的小妇人,他有时觉得自己得了一个七仙女,而自己则是那个幸运的董永!他敬畏着两个老人:王二南祖父与岳母,更多的是他愿意陪着妻子一起去逛马路,或者上影剧院。有时王映霞在做菜,他在这边写作,有自己得意的作品让映霞过来看。王映霞还在为作品所激动,可那边她的饭菜又烧烂了,使她哭笑不得。
可是他们的心里充满了欢乐,这是一个完整的家,一个充满生气的家啊!
当然,他们常常一起去访问鲁迅先生,从报纸上,他们知道先生现在一直受到创造社、太阳社的围攻,几近谩骂的人身攻击。郁达夫很是替鲁迅先生不平,他知道,这在创造社的历史上是没有过的。
在北四川路景云里的家中,鲁迅夫妇再一次祝贺了这对新婚的夫妇。先生还是那样健康,风趣,幽默,郁达夫听他劈头就是一句:
“达夫,你可知道,杭州有别一个鲁迅哩!”
郁达夫一头雾水,感到惊奇、诧异:
“大先生名声响了,是不是去过一趟杭州?”
“没有,上海政法大学有一个女学生,名叫马湘影,寄来一封信说,自从一月十日在杭州孤山别后,多久没见面了,前蒙时常通信及指导云云。我与杭州一别十年,何曾又去过杭州?我于是这样回了一封信,后来那女士与另外听过我课的几个学生来我处三面证明,才知道杭州确实别有一个‘鲁迅’,并且马女士还给我看了一首那人题在曼殊师坟傍的四句诗……”。
达夫好奇了,请教先生,先生拿出一张纸条,那上面写着:
“我来君寂居,
唤醒谁氏魂?
飘萍山林迹,
待到它年随公去。
鲁迅游杭吊老友曼殊句
一、一零十七年”
达夫乐了。大先生说:“有意思的还有呢?我写信到杭州,问一个学生朋友许钦文,得到一封回信,说见过这么一个人,就在城外教书,自说姓周,曾做过一本《彷徨》,销了八万部,但自己不满意,不久还有更好的东西发表云云。”
郁达夫哈哈大笑,把许广平、王映霞也逗得不亦乐乎,大先生幽默地说:
“这位先生也太****了一点,那诗也不太高明。我以后看来还是要写几首诗让他人知道呢。‘待到它年随公去’,硬替我向曼殊师说这样的话,也太霸道了一点。当年与曼殊师一起,确是好朋友,‘去’是一定要去的,现在随他去?连做梦也没有想过呢。还有更不敢当的是什么?
对人‘指导’呢。
现在我究竟要做什么呢?我可不知道,我来上海之后,几种上海滩上的无聊小报,有的说我‘要开书店’,有的说我‘游了杭州’,其实我没有开书店的想法,杭州也不想去,仍旧躲在小楼上,写几页书,翻译几页书,我只能以此混饭吃。自己没有别的本领,不会拉大车,也没有学会制造无烟火药,有什么办法?”
郁达夫知道,那制造无烟火药是针对成仿吾去年的一篇文章。看来先生对成仿吾的成见还不小呢!他虽然与成仿吾分了手,但倒知道成仿吾的秉性。
“我这个人,”鲁迅先生说道,“因为这样混饭吃,可一下子被人尊为‘前驱’,一下子被挤为‘落伍’,真是自作自受,管他娘去。你看如今更是奇中添奇了,又出来一个鲁迅,替我说教,代我做诗,结果又要我负担责任,这样一来,什么‘有闲,有闲,第三个有闲’是真不可能了,恐怕连译书与读书的功夫都没有了呢!”
郁达夫觉得挺开心,大先生在大战当前,居然有这样的好心情,“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而自己却不愿意这样,还是沉默!
但他却对鲁迅更加佩服了,他愿意密切配合他。他相信,大先生是对的,他那样忙,可在近年的报刊上屡次给自己以帮助、澄清,他十分感恩。他正是感恩,所以着手进行辛克莱尔的《拜金艺术》的翻译,那是一部十分深奥复杂的书,他在翻译,并且在书前做了一个长长的序言。梁实秋不是在骂卢梭吗?把卢梭说得一无是处吗?不是在讥嘲达夫在引用辛克莱尔的书,说“辛克莱尔的书,并无多大价值”吗?他就用《拜金艺术》一书来翻译,翻译说明就是最好的答辩。他也要杀杀他梁实秋的威风。他自信自己没有像鲁迅先生那样勇气百倍,但为了保卫自己,他准备译好亍《拜金艺术》第一章就在《北新》上连载。
鲁迅先生十分赞许达夫先生的翻译,说他的翻译使文坛面貌一新。
三月底,郁达夫差不多天天到鲁迅先生家里去,鲁迅先生与他按以前的约定,准备合编一个刊物,由他们俩分头负责,刊物由北新予以出版,内容可以各式各样,翻译、创作都可以,他们决心以此跟号称“第四阶级”的梁实秋及那些创造社、太阳社的成员玩玩。鲁迅知道,他写了那几篇尖酸刻薄的文章,他们决不会甘休,他对达夫笑笑说,我已经准备好了。
郁达夫的《翻译说明就是答辩》,依然得到梁实秋的责难。梁实秋对郁达夫与****的关系弄不懂,在他的印象里,郁达夫可是一个“颓废的”文人,可现在他分明是为****推波助澜!他不比胡适与徐志摩,与达夫、鲁迅没有什么交往,仗着自己的西学渊源,对达夫发起了又一轮攻击,这一次他竞气急败坏地把鲁迅也捎了进去。他在《时事新报》上写篇《关于卢骚》,批评达夫“引用辛克莱尔的话作答辩是鲁迅先生用过的‘借刀杀人’的方法,”并讥笑达夫没有读过白璧德的《卢骚与浪漫主义》。
郁达夫十分震怒,想不到梁实秋这么无耻!指名道姓,进行人身攻击。一副英美绅士的派头,与陈西滢的做法与嘴脸没有什么不同,也和创造社的几个小伙计一样,他得进一步反击……
得知梁实秋对他的攻击,颇具戏剧性。有一天,他前往北四川路,恰恰在电车上碰到了成仿吾、郑伯奇等几个人。成仿吾是个心直口快的人,针对达夫的做法颇有几分怨恨,彼此之间还抱着几分敌对的心理。成仿吾对郁达夫的退出创造社更是怒发冲冠,郑伯奇也颇不以为然。双方乍一见面,俱是一愣。但他们毕竟是朋友,不至于到了无话可说的程度。他们寒暄之后,郑伯奇立即说起:
“达夫,你可知道,近日有几张小报在谩骂你哩!”
其实,那就是《时事新报·书报春秋》栏三月廿五日的文章。又是梁实秋写了篇《关于卢骚——答达夫先生》的文章,那是梁氏针对郁达夫在《北新》上发表的《翻译说明就是答辩》后的又一篇攻击郁达夫的文章。成仿吾读了那一篇文章很是起了一点同仇敌忾之心。梁实秋在那一篇文章中俨然以“英美派”自居,而把留学日本的统统斥为“东洋派”,以自己“不懂日文”而深恨,俨然是一位“正人君子”……
《关于卢骚——答达夫先生》,首先看到的是鲁迅,他是在《申报》上看到的。他毫不客气,他觉得梁实秋的做法与当年“女师大”事件中的陈源——西滢教授的做法是一流货色!他很替达夫抱不平,也深为梁实秋的恶毒攻击所激怒。他四月初立即写了《头》,回击梁实秋。梁实秋攻击郁达夫、鲁迅先生是借刀杀人,鲁迅回击说梁教授的笔伐与国民党的借头示众,毫无二致。国民党在借郭亮的头,而梁实秋却在挂“卢骚的头”。梁实秋诬蔑郁达夫引用辛克莱尔的话评白璧德是“借刀杀人”,那么梁实秋所谓“对于卢骚的道德的攻击,可以说即是给一般浪漫的人行为的攻击”,其实是“借头示众”。他明确地支持郁达夫。他曾经说过,在过去的“创造社里,郁达夫是惟一没有‘创造脸’的人。”
郁达夫自然从心里感激先生,那是倾心的相知啊!
之后是达夫先生自己了。他在《北新》上面也写了一篇《关于卢骚》,他严正地指出自己关于卢梭所讲的一切,他讥嘲梁实秋把自己的客气当做福气,嘲弄他因为达夫“在文里竭力的恭维卢骚的道德”;所以才骂,他说“我并不是替卢骚上折子,保举他进孔庙吃冷豆腐生牛肉!”
他痛斥了梁实秋的人身攻击和那副夜郎自大、目中无人的嘴脸。他虽然沉默,但没有忘记在他的文章屁股后面再搭上一枝响箭:
“……
此外,梁先生还有一篇似乎隐约对我作人身攻击的文章,请怒我在此不作答复。但是奇怪得很,我在那篇文字里却发现了一群梁先生或者自己也猜想不到的同志,那就是梁先生所说的话竟和在总司令部与国民政府里注册而得有专卖特许权的只此一家,创造为记的几位号称革命文学家所攻击我的话是一样的一点。梁先生请了,革命文学家请了,我们现在没有官做了,只好暂把一切复辟派、军阀们、帝国主义者、总司令、军长以及农工群众压迫者丢开,先在自己的伙友中以文字作武器或无烟火药,而杀一个痛快罢!”
他应《语丝》之约,又在同一天写了一篇《文人****》,痛骂梁实秋。
他知道,创造社与梁实秋对鲁迅与他绝对不肯善罢甘休,以后还会来的。他们得密切配合,梁实秋确实也为郁达夫激怒,直至五十年之后的耋耄之年,这位中国文坛的右翼人物还是耿耿于怀。他始终想不通,郁达夫何以为****推波助澜……
首先向鲁迅扑过来的是创造社、太阳社。鲁迅的那一篇文章,彻底激怒了那一群,他们以数十倍的火力,向他们覆盖过来。鲁迅是孤军奋战,他这时的朋友只有忍耐的郁达夫。
四月份,潘梓年以弱水的笔名,在《战线》创刊号发表了《谈现在的中国文学界》,其中说到鲁迅,“鲁迅那篇不敬得很,态度太不行了。我们从他先后论战上看来,不能不说他的气量太窄了。最先(据所知)他和西滢战,继和长虹战,我们一方面觉得正直是在他方面,一方面又觉得辞锋有点尖酸刻薄。现在又和创造社战,辞锋仍然是尖酸,正直却不一定落在他这方面。是的,仿吾与初梨两人对他的批语是可以有反驳的地方,但这应庄严出之,因为他们所走的方向不能算不对,冷嘲热讽,只对冥顽不灵者为必要,因为是不可理喻,对于热烈猛进的绝对不能用这态度,他那种态度,虽然在他自己亦许骂得痛快,但那种口吻,适是表现出‘老头子’的确不行罢了。”弱水的文章,看似公允,那倾向是最明显不过了。
鲁迅一篇《醉眼中的朦胧》,的确使创造社的一群寒碜了,那种尖酸刻薄、冷嘲热讽使那一群坐立不安,于是他们对鲁迅群起而攻之。
《文化批判》四月号刊出创造社骨干分子的三篇长文。李初梨的《请看我们中国的D0n Quixote的乱舞——答鲁迅(醉眼中的朦胧)》,冯乃超的《人道主义者怎样防卫自己?》,彭康的《“除掉”鲁迅的“除掉”》,还有一篇是《编辑日记》……还有《创造月刊》成仿吾化名石厚生的《毕竟是“醉眼陶然”罢了》,化名为麦克昂的郭沫若的《桌子的跳舞》……
郭沫若的那一篇,攻击到鲁迅,也隐约攻击到郁达夫,这使郁达夫十分感伤,十多年的同志加朋友,竞也无情到如此的地步,郁达夫伤心透了。
那一篇篇文章,的确是长的,也很有分量,但未免太****了,更令人可笑的是,那几近于王婆骂街的方式,令人可笑可气。
李初梨、成仿吾、彭康、冯乃超,都称鲁迅先生为“Don鲁迅”,是“中国的堂·吉诃德”,李初梨把鲁迅称为“文坛的老骑士”,“战战兢兢的恐怖病者”,“对于布尔乔亚汜是一个最良的代言人,对于普罗列塔利亚是一个最恶的煽动家。”他攻击鲁迅先生的那篇文章“对于社会认识完全盲目”,“故意的歪曲事实”,“无聊”,“无知”,“一场王婆骂街的乱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