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松了一口气,他已下定决心。他的《鸡肋集》已经即将由创造社出版部出版,他知道,他的退出使创造社失去一员主将,但是他管不了那么多,他完全出于无奈。从现在开始,他完全是一个自由的人了。从个人角度说,他与创造社同人还是朋友,可从集体角度来看他已不再是创造社的一员。他现在决心以写作为主,他是一个作家。他为了逐渐与创造社拉开关系,把自己的《日记九种》卖给了北新书局,将以最快的时间表出版问世,因北新书局刚刚从北京南来。
他的内心恢复了平静,这是多年来所没有的。在创造社的最后一段时间内,他活得太累了,而现在他解脱了,只觉得一阵轻松。
他冷眼看人生。宁汉合流、新老军阀勾结、南昌起义、******下野……一系列的事件,他感受到绝望也感受到希望。但郁达夫,作为一个更多的为大众着想的作家,他担心中国的老百姓吃苦头,无产阶级要吃苦头,他忧国忧民。
退出创造社,他又有了自己的时间,上书店,会朋友,下菜馆。杭州湖畔诗社的汪静之回杭州去,他买了礼品,写了封信,他希望王映霞明天早上就坐车来沪,可以与她畅叙离情。他上内山书店去,与内山老板谈天,他觉得毫无拘束。他还准备买几部外文书,好好做做翻译,把外国的一些文章介绍给中国的读者。
他现在还是来创造社出版部,尽管人已声明退出创造社,那决心毫不动摇,他还常常来此办公。这里还有有关他的大量信件。他的退出确实也使创造社保持了暂时的平衡,警方放松了对这里的注意。而且他苦心经营了这么久,有待成仿吾、王独清他们前来接收。文人之间的生气,不比战场上的刀枪,还有许多交叉,出版社的事务、财产管理、印刷厂商、纸型等,而这一切都不是一刀两断的事。何况,郁达夫为人,与人私交极深厚不过的。
但他更多地偏向了自己。如同一架机器,那速度太快太久了,现在突然降慢了速度,有些失重。他与那么多的印刷厂商有关系。创造社外,他去跑北新、开明、商务,他严格按照自己的逻辑行事。在已有的创作中j他编辑了《达夫全集》四卷,《文学概论》,加上《日记九种》,他的创作已经相当丰富,他颇自信,他是当时中国文坛上最受欢迎的作家之一。
他静静地读书,很久很久没有空闲的时间了,过去那时间没有多少属于他自己,而是属于创造社和这出版部,为了出版部和这个家庭,他觉得自己焦头烂额,现在他有了空闲时间读读哈代的作品,有时间读读莱蒙特的《农民》,更可以用自己的智慧安排自己的家庭。他与王映霞的热恋可以免却团体内的攻击,他可以我行我素。
他轻松了很多很多。
郁达夫希望王映霞来上海,他前一天带了口信去。他料定未婚妻这一天的中午将来上海。他们现在已经心心相印,把对方的喜怒哀乐当做自己的喜怒哀乐,尽管在他们中间有一种难以启齿的令人焦心的未遂之愿,但他们都把对方当做自己的未来依靠。上午,按照约定,他会见了几个年轻的朋友,他们是夏莱蒂等几个人,他们决定出一个周刊,那周刊定名为《民众》。几个青年朋友见郁达夫已从创造社退出,更因为达夫近来发表的一系列为民请命的文章,能用公正的眼光看待世态,评定社会革命,非常佩服与赞赏他。郁达夫很愉快,如遇知音,在这个世界上他觉得糊涂难得,清净难得,知音更难得。他们约定明天再具体谈论细节,由郁达夫出面去印刷所问问,一期周刊的印刷费、纸版费究竟是多少,可否在最短的时间内出版。
直到中午时分,他才到上海南站去接未婚妻。隆隆的列车在南站停了下来,出站的旅客都差不多走光了,可站台上没有王映霞的影子。
郁达夫十分懊丧,只得走一步懒一步地回到创造社出版部来。他慢吞吞地走过大街和几家书店,回创造社来。正好夏莱蒂来下请帖,准备明天再谈《民众》创刊的事,郁达夫爽快地答应了他们的要求。他有幸在那里看到王映霞写给他的一张明信片:原来她在中午时分已经来到上海,不过不是在南站下的车,而是在北站下的车,那行李还寄存在车站,而她本人已住在离此不远的三马路上的一家旅馆里。
郁达夫精神为之一振,傍晚时分,他才按照约定的地点去访问她。
两人见面,异常高兴,陪着她一起去取了行李。王映霞还告诉达夫,他们一家准备搬到上海来,因为她的祖父王二南先生答应了上海哈同花园姬觉弥的邀请,受了群治大学之聘,来上海教书。郁达夫非常高兴,他准备与他们住在一起。因为连王映霞也知道他已经脱离了创造社,而如今老是到创造社去显得有点不伦不类。听映霞说他们准备住在哈同花园的民厚南里。那里郁达夫非常熟悉,因为第一次来上海编《创造季刊》时,他们就是住在那里面,泰东书局就在那边。他的祖父在那里看好了一所石库门房子。
王映霞的嘉兴二小就要开学,她更知道郁达夫业已退出创造社,对于郁达夫这突然的举动,她不太理解,但隐隐约约觉得这与她相关。创造社的小伙计们在背后中伤他俩的关系,她曾听郁达夫说起。但何以会走到这一步呢?她不太了解,这事她的祖父也知道了,并且希望能安慰他。
她从郁达夫那里得知了全部真相,她还是为达夫的果断吃惊。为了创作,为了与她的爱情,也为了自由,他又一次做出了牺牲。王映霞十分感动,她答应了达夫的一切,把自己的爱全部献给了他。她看到达夫瘦削的病体,很是不安。她知道达夫有多种疾病,有过黄疸病与肺病,她决心早日与他结婚,以便料理他,治愈他的身体。她相信自己善于理家,对达夫这个不太会生活的人来说,有她在身边,可以使他的生活走上正轨,生活上有了节制,完全有望真正恢复。她在达夫的身边,也有一个小小的理想,就是可以继续学业。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性,她可以为他做出自己的牺牲。
作为回报,郁达夫决心立即结束自己在北京的家。他寄信给北京的兄长,让他帮助料理妻儿的家务事。他准备再过一段时间,大约在九月中才去北京安排家事。
那些天,郁达夫非常卖力,除每天与映霞厮守外,他正在为《民众》写稿,搞发刊词,落实印刷事宜。他决心写几篇自由的文章,不至于像在创造社那样被人埋怨。他写了《发刊词》,还写了《谁是我们的同伴者》、《农民文艺的提倡》。虽然他病容满面,可精力充沛。他退出了创造社,但他没有退出****的文艺界。在他的眼里,创造社倒是有点****了。他偶然还到创造社去。
九月初,上海的天气依然炎热,不过常常下起了雷阵雨。郁达夫颇关心时事,他对那些新老军阀的内讧与勾结,大大的反感。在这东方的大商埠中,消息千奇百怪。八月中,******宣布下野,宁汉合流。浙江杭州也是一片纷纷,官僚走马灯似地换人。省政府辞职,省主席换人,杭州市长换人。三十一军掳掠杭州,郁达夫忧心忡忡,为王映霞一家忧愁。没想到到九月一号那天,王家老小全部来到上海,王映霞陪同前来,郁达夫大为放心。他把他们安置在上海振华旅馆里,并以子婿之礼,与他闲谈一直到深夜。第二天,只睡了两个小时的郁达夫还把他们+一家送到哈同路的民厚南里安顿下来。
现在郁达夫寓居于老靶子路,离开了创造社出版部,只是偶然才到那边去一下。虽然王映霞已回到嘉兴二小去了,可郁达夫更多地往哈同路的民厚南里那边跑。未来的岳母干脆叫他在那边吃饭,饭后与王二南老爹谈谈诗文,有时时间一迟也就住在那边。他们常常谈一些新闻,谈些上海的掌故,他们彼此成了最要好不过的朋友。有时郁达夫干脆就在寓所里闭门作文译书。
一段时间来得最勤的友人是蒋光赤、阿英(钱杏邮)他们,听说他们现在新成立了一个什么太阳社。那太阳社的宗旨比较激进,他们要求郁达夫也参加那一个社团。郁达夫没有答应,刚刚从创造社出来,那种拘束还没有受够么?还有汪静之君以及《民众》的几个小朋友,蒋光赤也知道郁达夫人头熟,有时要达夫帮他们卖诗稿,郁达夫满口答应。他觉得与创造社几个人都有生分了,搬出来之后,只想早日断绝那种尴尬的局面。他对那几个人心里极端不快。
有一天,他照旧去哈同路,坐上电车,见到文学界的一个朋友,告诉他令人发笑的一则马路消息:说是那个当年落拓海外,从海外回来后投奔他与郭沫若的“末世诗人”王独清,那个花花公子,现在纯粹是无聊透了,到大世界去听戏,和两个狐群狗友共谋,设法吊上一个有几个钱的有夫之妇,自己装扮成一个富室公子,却设法敲剥女人的金钱,最后害得人家在大戏场里卖掉自己的妆奁。郁达夫似信非信。王独清也这么下作么?那是一个自称为诗人的人呀。最近与郁达夫是生分了,想不到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呢!他在二六年三月跟郁达夫一起下广州,后来郭沫若走后代理郭沫若的中山大学文科学长。今年来上海才几个月呢,真是劣根性呀。郁达夫只觉得可鄙可笑,他们也普常常在一起谈话,他老是诉说自己的“不幸”,诉说自己的“恋爱与牺牲”,没有想到竟卑鄙如此!他想起他的诗叫什么《吊罗马》、《死之前》,没有多少一读的价值。哎,真是“末世诗人”了!他是一直有些鄙视这王诗人的,人家在广州时是叫他为王独昏的,或者叫他王独疯,他家里很有钱,可真还没有想到是这样一个人,还真叫人哭笑不得,他真想痛骂他一顿,或者写一篇小说调侃他一下,也是有趣的。他可不太清楚,这王某人思想极端混乱,以后加入托派组织,为世人所轻,死得比鸿毛还轻,那是后来的事。
南京政府仿佛日渐稳固,又一批投机的政客进去,郁达夫有时觉得他们比******还要坏。久久观望的唐生智也投入了国民政府,郁达夫大为不满,他在一九二七年九月二十日的日记里写道:
“读报知道唐生智的原形毕露了,这一种毒物,要拿他来斩肉酱。
南京国民政府,党部又改换了一批新的投机师进去,在最近宣布就职,成立了。几日来没有看报,这一批东西竟闹成这样了。”
他从报上更知道,那个杀人魔王******在一批毒牙的陪同保护下,来到上海,并且与其原配夫人离婚,准备与宋美龄结婚。为了更好地与美、英、日相勾结,那个杀人魔王还到了日本神户去。郁达夫闻知这老乡依靠杀人横行中国,实在可恨。虽然现在下野了,可军人政客前呼后拥,实在可恨之尤。
仿佛郁达夫注定是个有争议的人物,他的作品一部部、一篇篇,总是受到非难。郁达夫心里知道,他的《沉沦》、《夕阳楼日记》,他的《还乡记》、《春风沉醉的晚上》,还有他的《广州事情》、《在方向转换的途中》,总是受人非难,引起轰动效应,使他获得名声,现在郁达夫又遭到人家的误解。
九月一日,《日记九种》在北新书局出版,这是郁达夫最真实的心灵的表白。郁达夫是中国作家中最真实最勇敢的多产作家。他敢于自我解剖,充满才气的笔调,充满真实的自叙,充满真诚的思想全部跃然纸上,给人评判,给人以真实。
但他太真实了,正因为这真实使人受不了,招来一片骂的声音。有人说这正反映了郁达夫一贯的颓废,说这“是他颓废生活的实供,是他愤怒社会的宣泄,是他与王女士恋爱心理上的悲哀、怨恨等各种变态的实录。”人们在猜测他,在裸露他,希望看到达夫的真面目呢!发表这部书的目的只有郁达夫自己最清楚,但是他不管这一切,他在做自己的工作,写文章,翻译外国作品,他相信自己的语言功底,打算开始自己的卖稿生涯。
郁达夫当然没有想到,发表这部新书,受损害最大的是他的未婚妻。那太令人难堪了!王映霞,一个才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那种赤裸裸的暴露,使她措手不及。这部书的出版,事前她一点也不知道,当她读到这部书的时候,她目瞪口呆了!她心怀怨愤,觉得自己被出卖了!
他怎么可以如此伤害她呢?他与她,那种爱已经对外公开,已经订婚了啊!她并不理解郁达夫的所作所为,在郁达夫的笔下她已经不朽!可是……王映霞好生气,留给她的只有委屈的泪水。一个二十年代的年轻漂亮的女性,即使她是一个思想解放的女性,这种暴露,可以忍受么?
王映霞流下了委屈的泪水,她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怎么能这样披露他们之间的感情呢?难道公开订婚,还不足以安定达夫的心么?
她知道,这种公开的形式,是达夫最大限度地表达自己对她的爱。但是她觉得他太自私了,他将他们的生活细节都公布于众,不是怕自己再成为漏网之鱼吗?他的想法也真太令人难堪了!他太自私,太替自己打算。在这个世界上,把他们的恩爱如此公布于众,使他们的爱情大彰于天下,这么一件大胆新奇又富有刺激性的事情公布于天下,世人会如何看?用什么眼光看她?达夫现在已经是上海文坛的名人了,她还有尚未离婚的妻子昭彰于大庭广众之中,达夫心中想过没有?她的心里好生不快。
《日记九种》的经过、心理,王映霞都知道了。她爱达夫,达夫是那样的热烈奔放,她内心十分感动,对于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来说,这种过热的爱即使是铁石心肠,也会被它融化的。但是她也产生一种十分的反感,产生一种不快的心理,她甚至有点消沉,会不会被世人理解为下贱?她想后退,她产生一种彷徨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