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很快地相熟了,母亲叫他们吃晚饭了。达夫坚持要回旅馆去,并到外面去吃。邀请映霞、她的母亲和弟弟都去。母亲当然不肯,她也没有答应两个儿子同往,她只让女儿与他同往,她是个善良的女性。王映霞辞别了母亲与兄弟,与郁达夫同出金刚寺巷,直到湖滨路来,在东坡路的小饭馆里对付了晚餐。王映霞做梦也料想不到郁达夫会突然来到她的身边。她也到火车站去过,知道沪杭线已不通,她更料想不到他居然从运河乘船冲出战火,使她大大地放下一颗悬着的心。王映霞还是那样愉快、温柔。他们在月光里到西湖边散了步,然后又同去西湖饭店,他们愉快地拥抱、接吻。王映霞为郁达夫的勇敢所感动,她觉得他更亲近了,王映霞更是重复了她的山盟海誓,郁达夫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他觉得自己从肉体到灵魂都获得新生,向王映霞谈了他的一切打算,准备辞去出版部的工作,从事自己的一切,成为一个崭新的“我”。
王映霞同时告诉他,她的祖父二南先生也欢迎他的到来,她不仅是母亲的心肝宝贝,更是祖父的掌上明珠。祖父对郁达夫的一切都很熟悉,她还说祖父说起他们是诗友——一同在《东南日报》、《申报》等地共同发表过诗作,这使郁达夫分外愉快。
将圆的明月已略略斜西,郁达夫、王映霞才分手,他们约定明天同去游西湖,她愉快地答应了,他将她送到金刚寺巷口,怀着快乐的心情返回旅馆。这时已是深夜的丑时了。
第二天.,正是晚春的一个好天气,雨后的碧空晴朗、明净。郁达夫一团高兴,心里喜欢得了不得,只想早早来到她的身边。他来杭州一是为了暂避战乱,二是为了她,他不能忘怀于她,他爱她甚于的一切。
上午才八时,他便来到了她的家。她已经起来,并且刻意梳妆打扮呢!她对他是一脸的笑意。他觉得她的一家,包括母亲、兄弟对他都是那样友好,很快就相熟了。现在他们在等待他们家的长者——王二南先生。才一忽儿功夫,他也就来了,在郁达夫的面前出现的是一个真正的长者——童颜鹤发,和蔼可亲,已是七十有五高龄了。那是一个真正的名士,衣服整洁,依然是长袍马褂。王老先生看到郁达夫非常高兴,喜笑颜开,那副样子活脱就像是佛国里来的弥勒佛,虽已七十五的高龄,仍然是圆头大耳,面色红润,肌肉丰硕。郁达夫只觉得他说话的声气,沉着而洪爽,慈眉善眼,下巴刮得精光,精神矍铄得很!
郁达夫已经从王映霞那里知道她的爹爹——祖父的杭人称法——
一生坎坷,未见面前名声如雷贯耳。他从许硕儒那里知道这王二南先生乃当代的一个渊博的儒士,****博见,少有才学,他自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乃少年补禀的秀才。他乃书香门第,父辈也是乡宦人家。
他的一生喜的是夜半挑灯,喝酒翻书,谈古道今,做诗做赋对联,写法书,刻金石,仿谜语,唱道情,缝衣袜,制印泥,种花木等等。他是个不第的秀士,科场上向不得志,但却做过十多任前清的幕僚,颇有声望。如今民国了,齐燮元、夏超等的确请他出山,担任省府幕僚要职,可王二南先生一概推辞,只担任慈善机构育婴堂的董事,承做一个孔庙的奉祀官,其他一概谢绝。虽是古稀之龄,行步当车,达夫早已是敬仰十分了!
二南先生与达夫相见,正是忘年之交,虽未曾见面,但有王映霞的介绍,两人早已是心照不宣,彼此已有了好的印象。一个是宿世的名儒,一个是文坛的新进。两个人和蔼可亲地谈了半天。先生问及达夫的现状,谈及他的家庭,达夫开初心里还有些惴惴不安,看先生没有反对的意思,心里也就释然了,先生并无多言,他知道达夫身体不好,再劝他保养身体,并声言他对达夫与映霞的结合,并不持异议。他只问候他们祖产分析之后,如果将其让给前妻,是否够她们母子衣食?这使郁达夫心里钦敬有加。
先生为了替达夫接风,谈话之后立即与家人邀达夫同去西湖边的三义楼午膳,老祖父是个知趣的人,又因是个忙人,饭后,声言育婴堂还有重要的事体,就走了。叫映霞母子好好陪达夫走走,使达夫十分感动。
他们一起到西湖饭店休息了一会。天气真好!正是三月中旬,西湖沉浸在春日的天气里,晴空万里,水光潋滟,杨花飞舞,万紫千红,果然是妖娆无比的西湖!他们按照预定的计划出去游湖。
听说漪园里的白云庵观音大士很是灵验,他们一家一同先到白云庵来,郁达夫与王映霞先后在案前怀着虔诚的心向大士求了婚姻的签,呀,果然灵性,先后求得两张上上签。映霞的母亲十分意外,达夫映霞满面生辉,两个孩子也高兴得不知所云。达夫心里叫着“惭愧!果然是行慈善的观音大士!大约与亲爱的映霞该是婚姻有望呢!”王映霞也满脸春色,她心里很清楚,她的寡母看了这诗签,那阻力就会小了三分了!
他们一起下湖,怀着愉快的心情过三潭印月,上刘庄,去西泠印社,还在西泠印社与映霞的母亲、小弟照了张相,他们很开心。郁达夫投他们所好,乐不思蜀,之后又上孤山,整个西湖尽收眼底,美人的陪伴,母子的欢欣,眼见映霞一家的天伦之乐,郁达夫心里清楚,他们一家的心理距离近多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被接受了。他眼望静静的湖水、苏白二堤、保傲塔、岳坟、初阳台、金黄中的杭城,觉得西湖从未如此美丽过。
在西子湖边由着一位心中的西施陪伴,他心旷神怡……
之后,他们在文澜阁左边的杏花村里吃了一点点心,过平湖秋月,思念梅妻鹤子的和靖先生,郁达夫心里想,毕竟自己比林和靖幸运多了。他们沿着白堤走回来,只见里西湖新荷点点,桃花簇簇,过了断桥,一直到了湖滨公园。一看时间,已是黄昏六点多了,他送她们上了黄包车。然后欣赏了晚霞中的西湖,才一个人怏怏地回旅馆来。
不少同乡同学知道郁达夫从上海来到杭州,都先后到这旅馆来寻找他,当达夫回来时,刚好还有一位正在那里巴望。令达夫好气的是那同乡带一位女子叫文娟的同来。那文娟对郁达夫来说,倒是个大熟人,前年冬天,达夫回乡小住,诊治肺病时与她曾有超过一般的交往,山盟海誓。可如今她竟与自己的情人一点也不避嫌地来看望达夫,使达夫觉得又是好笑,又是好气。郁达夫想到王映霞,对这年轻女子的做作,也就冰释了,只得与他们应酬了一番,又应邀到另一个同乡朋友那里去吃了晚饭。直到十来点钟,他仍旧来王家找王映霞,访他们一家。仍复与映霞和她的母亲谈论了一个多钟头。他们相约到五云山、九溪十八涧去,那里还没有去过。之后才回旅馆来。
翌日上午九时多,郁达夫信步又向王家走来。这一次映霞的母亲看到他们的那一种亲热样子,不忍拂了他们的意,虽然他——郁达夫现在还是一个未知数,她心里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他,是老大的不愿,可是她还是让自己的女儿一个人去陪伴这位未来的女婿。
他们一起在湖滨坐上公共汽车,过断桥、岳坟、九里松,来到名刹灵隐寺,在巍峨的佛像前周游一通,顿时心地纯净了,他们走出寺院,上了飞来峰,看不尽的抱石木根,碧水青山,他们一齐在弥勒佛面前,仰视那愉快的造像,读着前人的诗词游记,但他们的本意不在游寺院与山水,信步走出这游览圣迹,在一家素面店里将就吃了碗面。又是立马转坐了辆黄包车上西南角的九溪十八涧去。
郁达夫是个杭州常来常往的人,早把西湖的附近游览得精透,花港观鱼、柳浪闻莺、苏堤春晓、雷峰夕照、双峰插云、断桥残雪、平湖秋月、孤山赏梅、三潭印月、曲院风荷尽装胸中,他只喜游山玩水,却希望能在杭州的静静的西南角,赏析那青宁的涧水、崎岖的风光,幽静的山林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合乎自己的心愿了,在繁华的闹市,他不方便,身边有这天仙般的一个女孩子,他只愿领略那种宁静的爱。他向映霞提出去九溪十八涧,那女孩儿满脸粉红,心里老大的愿意,两个有情人一起游山玩水,她何乐而不为呢。
天气真好,两人并肩坐上黄包车,相依相偎,那是别具风情,他们倍觉亲热,他们路过于谦墓,下车瞻仰了一番,那是极有气节的前明志士,郁达夫还记得他的那首诗:
千锤万凿出深山,
烈火焚烧只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间。
他们肃然起敬,然后又先后经过石屋洞、烟霞洞,观赏了那五代时候的十八罗汉造像,以及石刻题记,他们挽着手,搂抱着,走到满觉垅,只可惜这里的桂花还未开,要待到深秋八月呢!如果那时桂花盛开该有多好!他们在龙井村喝了浓浓的龙井茶,把黄包车打发走了,那些地方十分僻静,他们只能信步步行。步行在这青山绿水之中。
他们走走停停,满心欢喜,遇上这三月好天气,又是在这青幽的山水之中,又是如此相爱的两个男女,郁达夫心花怒放,他只觉得古人所说的“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而如今他与她把这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尽了。这九溪十八涧是西湖最清静的一块,即使是杭人,因地处西偏,也是人迹罕至,他们俩人真是把尘俗通通丢失了,他们一起坐在理安寺前的涧桥上,两边青山绿树高耸,一片青天碧蓝碧蓝,桥下涧水叮咚嘀呖,他们只觉得生活在神仙般的境界里,他们觉得怪不得古人有山中才七日,世上几千年的浩叹了,他们只觉得是无比的快乐,拥抱着狂吻着,只觉得在他们的周围只有蓝天、青山、绿水,不复存在着人寰,此处只有他与她。他们享受着世界上无人可与之比拟的幸福,相爱相亲,纯净洁好。他们相互抱吻,乐而忘返。
‘他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在这西湖的西南边陲,他们只是幸福的笑,一个仙女,一个才子,心里升华了,头脑发热了,郁达夫面对亲爱的情人,快乐到极点。
“啊,映霞,我好像在这里做****的皇帝,我好像在这里做了天上的玉皇。我觉得世界上比我更快乐、更如意的生物是没有了,你觉得怎么样?”
王映霞也是一样,沉浸在快活之中,她说:
“那么,我就是皇后,我就是玉皇前殿的掌书仙,我只觉得身体意识,都融化在快乐中间,我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愉快的行旅使他们赏心乐事,忘记了所有的不快,直到下午的三四点钟才坐着公共汽车回到城里来。他们先上育婴堂去看老祖父。老祖父正在主理杭州的育婴堂。半路上,他们遇见映霞的母亲,她正从墓地扫墓回来,她也是时常来看望这老父的。这老祖父时常住在梅花碑的育婴堂内,非大事不离这执事一步。他一生挫折不少,坎坷劳落,他早已把自己的一心寄交慈善事业,一生好的是诗书与慈善。谁有他那样的坎坷呢?少年颖悟,视取功名为拾芥,可后来竟连年不第,中年丧母丧父,当六十余的高龄时,他接连受到打击,先是爱妻去世了,同年他失去了儿媳,下一年他又失去了惟一的爱子,以后,他又失去了爱婿!接连的打击,使他更乐意于慈善事业,他只觉得富贵不由人,祸福信由天哩!他经历了洪杨战乱,又经历了甲午战事、庚子战事,又经历了辛亥革命,社会的变乱,早已是见怪不惊了!郁达夫他们一起到育婴堂,在那会客室里,一家人坐谈了半天。老人很健谈,满口诗章。郁达夫在可敬可爱的老前辈面前,直抒胸臆,抒发自己的仰慕与追求。老先生那智慧的眼睛早已视此男儿为自己的孙女婿了,赋予十分的关心,那和蔼慈祥宽容关心的神态,使达夫更为感动。他更知道自己的孙女早已在心中把他视为依靠,留给老先生的只是一种请托,他只希望郁达夫与孙女接近,他能满足孙女的一切。宽容的老人使达夫大为感动。尽管自己的女儿有点勉强,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就这样嫁给达夫,在老父面前,女儿十分为难。郁达夫倒十分利用那老人宽厚的心,他提出由自己再到三义楼请客,请她们全家,请他赏光,母亲大人倒是犹豫不决,可老先生爽快地答应了。他太爱自己的孙女了,他相信孙女的眼光,爱屋及乌。他主动提出请郁达夫同王映霞先行,准备一下。他知道那一对情人的心情,只想让他们多一些卿卿我我,他是过来人,知道那儿女的情态,他已视达夫为东床娇客。
告别了祖父与母亲,王映霞与他只想先到西湖饭店小坐,一路向湖滨行来,行到半路,凑巧遇到杨掌华——孙伯刚的夫人。是达夫映霞的非正介绍人呢!不久前她与夫君一同从上海返回杭州。她不同于伯刚,毕竟没有丈夫的世故,显得豪爽,异乡相遇,加上是熟人中之熟人,自然有谈不完的话,直到傍晚的六点,他们一同到三义楼去,祖父、母亲、映霞的兄弟都来了,加上这位好客的孙伯刚夫人,热闹非凡,直吃得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杨掌华眼看达夫已与映霞一家打得火热,那对情人其实从一言一行上完全是夫妇的模样,心里觉得挺奇怪,她更看到映霞的祖父与母亲都把达夫当成座上客,时间才三个月呢,想不到他们颠颠倒倒,如今竟成了西子湖边神仙侣。直至席散后,她将这事告知孙伯刚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