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好久没有到北四川路的内山书店来了,因为路途较远。这一天,他寄了给映霞的信之后,忽然想,何不到内山老板那里去一趟?
内山书店现在生意越发兴隆了,这原因是他那里现在正贩卖各种各样的书,有《现代日本文学全集》、《世界文学全集》,有《经济学》全集,也摆着些《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几乎囊括了日本进步的社团书籍,有改造社、评论社、平凡社、新潮社等,新添了十多个店员和一些徒工。
内山完造老板好客,与中国的文学界大有交情。日本留学回上海的学生时常来走走,也常有日本的文学人士来此走动。郁达夫时也来此几回,那老板有个脾气,凡是文学中人,最喜欢与之结交,郁达夫早已是他的坐上客。老板一看到郁达夫到书店来,立即把他请到店堂中,此时,一些日本人正在恳谈,他们一起谈起中国现时的政局。
清水君谈的许多东西,居然是郁达夫不知道的!这也不奇怪,由于埋头于卿卿我我,他的交游少了,就是与徐志摩他们交往也少多了!更何况现在交通不畅,来自前线的消息多而杂呢?作为一个记者,清水君掌握的情况可比达夫多了,并且在这里他得知郭沫若已经不能来上海,已经与******翻了脸,国共合作已经面临危机,并且据说******有意与中央政府分手,正在把矛头指向共产党。又说******已与美国达成默契,形势已经逆转。他们谈论了北伐军与北洋军的形势,并且断言,新老军阀很快合流。他们得出结论,国民军中的危险的威胁来自******等一批军人。革命有可能马上葬送。******已在局部做大小动作,而且已经在磨刀了……
郁达夫告别了内山与清水,心里很不是滋味,回想一年前他们正是初到广州,政局发展那么快,从一团兴奋已经堕人一片忧虑之中了。他回到创造社来,看了不少的报纸,又接到映霞的来信,更见到了不少的来客,他觉得太担心了……
《洪水》二十九期正缺他自己的一篇稿子,他在忧虑国家的命运,难道国家一定要送在这些乱臣贼子手中吗?他提笔在写,他想到广州的政局,想到******居然与上海的帮会称兄道弟,想到中国人受封建思想毒素太深,他觉得中国革命可能断送在******的手里,帝国主义要拼死活动、挑衅、挑拨。他注意到武装军人,认为革命失败的危险来自武装的新旧军人。他忘却了沫若、仿吾的告诫,一挥而写成《在方向转换的途中》,他告诫国人:
“......
现在就各种事实综合起来,把我们这一次革命战争运动的障碍来分析一下,我们就可以知道那些迷梦者所受的毒,其出处是在什么方的。总而言之,帝国主义者,当这一个生死存亡之际,他们要拼死的:
活动,拼命的挑拨,是一件很明显的事实。这一层谁也看得清,谁也识得破,并且其根不深,伎俩有限,为害还少。其次,是以破坏我们目下革命运动的最大危险,还是中国人脑筋里洗涤不去的封建时代的英雄主义。
现在当革命运动还未完成的中间,武力当然是革命的重心。然而当全民众还没有武装,有兵器的阶级,还自成一个阶级的时候,这一种武力,很带有几分危险性,尤其是在中国。
革命战争当然是一种暴力行动,这一种暴力行动的直接演动者,当然是革命的军队。然而这些军队,苟对于革命没有了解,他们要以革命的成功作为他们一个阶级的特异功绩,反过来就可以继承旧日的军阀,而再来压迫民众。
这一种现象,在无论哪一国的革命战争史上都可以看见,也是社会革命过程中必经的一条黑暗之路,然而在中国封建思想很深而民众的自觉还没有彻底的民族中间,革命运动不入这一条黑暗之路则已,一人这一条黑暗之路,则中国的民众,中国的无产阶级至少要吃十年大苦!
所以在这一个危险过程中,我们民众所应该做的工作,自然只有两条路:第一,把革命的武装重心,夺归我们的民众。第二,想法子打倒封建时代遗下来的英雄主义。
处在日下的这一个世界潮流里,我们要知道,光凭一两个英雄,来指使民众,利用民众,是万万办不到的事情,真正识时务的革命领导者,应该一步不离开民众,以民众的利害为利害,以民众的敌人为敌人,万事要听民众的指挥。要服从民众的命令才对。若有一二位英雄,以为这是迂阔之谈,那么你们且看着,且看你们独裁的高压政策,能够持续几何时。
郁达夫是一个预言家,不幸四天后就已成为现实!记住这一天。郁达夫写这一篇文章是四月八日,而且是在******军队控制下的上海,这需要多少勇气,郁达夫还勇气百倍地署名他自己: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他的心的确有点焦虑,有几个朋友因政治的原因已被国民军政治部拘捕,他立即动身前往当局去探听消息,设法去救出来,然而他无能为力。他在军队中虽然有几个朋友,但是不行,行不通。
忙了一阵,他只得回到创造社来,心里非常的不快活,他的熟人多,范围广,可万万料想不到,如今形势严重,而且到了这个地步。那几天当局已用各种方法捕人,郁达夫只想通过徐志摩、刘海粟等人去保释,可是还是不行。
王映霞写信来,她担心郁达夫的安危,在党军刚刚占领的上海,秩序并不安定,这是映霞所知道的,郁达夫在社交与业务之余,对那街道也有几分不快,只对着孤灯给映霞写信。远隔几百里路,有时他们干脆来个电话。
《洪水》又出版了,郁达夫心里并不轻松,他写信给张资平、成仿吾,又到外面打听消息。到了四月十一日那天,他愈发觉得形势严峻,加上心里不痛快,时刻惦念未来的妻子。他把出版部的事务委托给几个伙计,只想立马乘火车到杭州去。
那天下午他还在做一篇政论,《答日本山口君的公开状》,他对惶惶的人心感到紧张,风传军队将与工人发生冲突,他到了晚上打听了一回,更是可疑,他知道******在磨刀霍霍了,上海可能立即沦为战场,他只想着王映霞,打算明天早上去杭州。他把一切都安排了,只想趁天明就到上海南站去,现在上海南站火车还直通沪杭。
郁达夫做梦也想不到,他不能走出上海。一夜辛苦,他倒头便睡。
尚未天明,突然激烈的枪声四起,把郁达夫吵醒了。郁达夫吃了一惊,只听流弹划过天空,他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枪声就在闸北的宝山路一带,正在创造社出版部附近。郁达夫立即起床洗面更衣,走出门外去打听,只见户外军队警卫森严,向党军士兵打探,方知是党军兵士与总工会纠察队总部交火。军队前往缴械,纠察队不服,战斗尚在继续。郁达夫匆忙退回出版部,他亲眼看到两军相争,已死了不少平民,受伤的更不在少数。心知******实行高压政策,这缴械与反缴械的战斗大约一时半天尚停止不了。他回到出版部,穿上大衣,打算冒险突围,上南站乘车,以便脱离这险境……
但是他晚了,一切都晚了……
他中途被阻,士兵已在戒严,禁止行人通行,郁达夫急得心里冒火,只得退回出版部,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枪声。
四月十二日,这是中国现代历史上一个重要的日子,革命已偏离方向,葬送在法西斯的******手里!
不出郁达夫的预料,******是一个新军阀,是一个无耻之徒!
闸北是四月十二日上海战斗的中心,******正是在这里公开与共产党决裂,他与上海的青红帮结合起来,与帝国主义结合起来,残酷地把中国的工农推向血海!
郁达夫蜇伏在创造社内,大街上响起零零落落的枪声,时而激烈,时而暂时静谧,他知道那是军人屠杀工人的枪声,那是新的军阀******露出的真嘴脸。那是训练有素的军人残杀刚刚自卫起来的上海产业工人!他非常气愤,非常失望。他自悔手无寸铁,如果有刀枪,他恨不得立即冲上前去,杀死几个军人!当他知道那些工人纠察队因为陷入一个阴谋而抛尸街头的时候,他痛恨那些非正义的丑类,在他的心目中,******比那些孙大帅、吴大帅、张大帅恶劣十分!
他心里非常的不舒服。
他深悔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往到火车站去,如果那样的话,他已经在沪杭道上了,他心里惦念着热恋中的王映霞。他知道,那个他心中的偶像,他最亲爱的女士——漂亮的王映霞一定会因为他身陷战火之中而睡不着觉,他只想冲出这战火包围的围城,而到他亲爱的身边去。
他立即跑到邮局,给王映霞打了一个电报,准备明天到杭州去,到温柔的西子湖边,那里是温柔乡。
沿途是尸体、千疮百孔的弹痕。他看到行人行色匆匆,人心惶惶,一副恐慌的样子,商店关门,车马稀少,与昔日繁华的日子相比,上海已经沉寂得多了。他跑出去访问友人,但充耳都是******实行高压政策,使上海市民、工人敢怒而不敢言。那些友人都说起,当孙大帅兵驻上海时,国军迟迟不肯进入上海,可工人武装起来把孙传芳逐出上海时,他们进来了,而攻击起工人来,他们倒是行家里手。上海将是个路人侧目的城市了!从友人家出来,他又去了火车南站。那不是上海车站,那边战火纷飞,他立即去打听到杭州的客车,好在火车还开。他略略放下了心。
晚上天空下着大雨,他到法科大学教了一小时的课程。他不敢回到闸北,冒雨回到租界,随便找个旅馆投宿,一夜没睡,他思念去杭州的映霞,又决心突出这危城。他星夜写信给王映霞,希望能到杭州去。他告诉她,在上海他还没有危险,也不敢冒险去杭,决心暂时蛰居,本来他与蒋光赤等人相约准备一同去杭,但战火事起,知是如何?好在有几个富春江同乡来此客旅,他只得以麻将消磨时光,直到黎明,才随便睡了一下,冒雨返回闸北。
虽是上午天气,可大上海显得格外的静。战火的遗迹,四处可见,闸北的路上,到处是血迹、弹洞,人心惶惶,虽有几间商店已经营业,可商人们依旧一片恐慌。郁达夫到创造社听伙计们说,火车南站昨天也一样有工人纠察队与军人缴械冲突,死了不少人,火车已停开了。他不敢去那几个火车站,只匆匆地收拾了一些行李,乘上辆汽车上天后宫桥招商内河轮搭船经嘉兴去杭州。
大雨滂沱。在上午十一点钟就上了船。逃难的人群越来越多,可轮船竟自岿然不动,没有开船的具体时间。谁愿意呆在这战火纷飞、杀气腾腾的上海呢?他的心飞了,飞到杭州,怀着忐忑的心情,他想到杭州的金刚寺巷去……
一船的逃难者,直到下午的四点钟,轮船在徐徐起动,那拥挤的轮船到处都是难民,拥挤得就像蒸笼中的馒头。
轮船终于驶出上海,他喝了一夜的白兰地,天明时才至嘉兴,他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到了中午天空竞放晴了。到了下午四点,船已至盛产枇杷的塘栖,那是杭州门户,到了晚上终于在拱辰桥上了岸。
郁达夫完全感到轻松,一种在战火中逃生的感觉使他如释重负。
杭州,他是太熟悉了。嘉兴与杭州,十多年前他来过多趟,那时他还是个莘莘学子,在这里他留下痛苦与快乐,可如今,他又是同样的心情。
他立即坐上了辆洋车,心里又着急,又舒服,经往西湖饭店投宿了。
西湖饭店是坐落在湖东的旅馆,雅洁、诗意,眼见西湖沉睡在一片黄昏里,郁达夫满心欢喜,选择这座旅馆,还有他的用意,他知道:金刚寺巷——他情人的家游西湖这是必经之地。他的心这时候再也等不得了,只想早一点到她的身边,他只洗漱了一下,就立刻横过湖滨,向金刚寺巷来,他知道在那儿有杭州最出色的图书馆与学校。但他的心不免敲开了鼓。他双脚不由自主地迈,是因为那里有他最亲爱的王映霞,他急于见她,让她一个惊喜。但他又充满着恐惧,他怕,怕她的母亲,把他臭哭一顿,怕见她的外祖父——又是祖父,那个体面的绅士,也许对这个不速之客下逐客令。他毕竟有自知之明,他是一个有妇之夫,并且他与她有年龄上的悬殊,不太相称。他担心,在这个书香门第,他会不受欢迎。
郁达夫的担心是多余的,在晚霞的余晖里,他来到杭州的金刚寺王家,他怀着焦急的心情敲响了门。来开门的是一位和蔼的中年妇人,从她的衣着与相貌看,他知道她是王映霞的母亲。
“我是郁达夫,王映霞在家吗?”他心里打着鼓问。
“你是郁达夫?”映霞的母亲客气地说,“哦,请进来稍候,她到祖父那边去,马上就回来吃饭呢。”
郁达夫如释重负,他想她这么善良,通情达理,不会是他与映霞恋爱的阻碍,他觉得有了十分的希望,心里快乐极了,他们轻轻谈着话,从她的话中,他知道,他的情人心心念念想着在上海战火的他,而且她也知道在上海闸北,工人武装与流氓军人武装发生血的冲突……
郁达夫坐在那里与她的母亲搭着话,心里记挂着王映霞。十分钟过去了,她还没有回来,电灯亮了,她还没有回来,他非常焦急,坐立不安,想先回到旅馆里去。但映霞的母亲劝止住他,告诉他,她马上回来吃晚饭。他只得依旧忍耐着等待。
月光已洒在窗外的空地上,正是阴历三月的十三傍晚,月色融融,一个美人与她的兄弟正踏月归来。她刚进门口,蓦地看到她的郁达夫。
“达夫,是你?”她快活得一步跳起来,过来抓着他的手。
王氏母亲只是慈祥地看望着女儿与她的两个儿子,那是宝桐与双庆,映霞的两个弟弟,金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