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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心强命薄

第105节心强命薄

我在外面上班,一般情况下,一个月才回一次家,对这些情况完全一无所知,等我知道时,已是六月中旬,二叔已病得很厉害了,连走路都一摇三晃,但尽管如此,深感意外且不死心的我、妻子,以及弟妹,还有我妹妹红,几人还是陪着二叔又去了一趟县城。在县城,我们找到了一位在当地颇有名气的民间老中医,希望老中医能就二叔的病况提出一个妥善、可行的治疗方法。行医半生的老中医看了我们带去的片子后直摇头:不行了,不行了,太晚了,都扩散到全身了,没救了。

众人无奈,背对着二叔,偷偷交换了一下意见,然后央求老中医给开几副中药,虽说无用,但至少可以此为幌,继续向二叔瞒病,给他一点生的希望。老中医答应了我们的请求,开了七副中药,边开边告诉我们,慢慢服,尽量拉开时间。众人都心领神会,忙点称是。临走时,老中医特别嘱咐我们,回去以后,哪也别去了,也不要让四处走动,当心骨折了。当然,抓药的钱全由我出,二叔的儿子文文虽不离左右,但如看客一般,分文不出。不仅如此,我还又掏腰包,给他也抓了五副,因为临出发时,二婶一再安顿,说文文常头疼,让我领着,顺便让大夫瞧瞧,抓点药。在二婶的心里,我一定是个吞吐量大如上海港的钱袋子。

送回二叔后,大家都有了心理准备,但每个人又虔诚地希望出现一个医学奇迹,希望二叔能恢复健康。经过这几年的相处,众人都对二叔有了新看法,觉得他虽然脾气暴躁、头脑简单、易怒易冲动,但本质上还不算一个坏人,且很热心,也帮我们做过一些事情。返回楼台市,我上了十天班,又回村了,但再次见到二叔时,他已彻底不能起炕,连身都翻不过,浑身上下已瘦得不成样子,几近皮包骨头。躺在炕上的二叔,不时地呻吟着,边呻吟边跟我进行着简单的交流,又痛苦,又吃力。

七十大几的奶奶也上来了,奶奶跟我说,她来了好几天了,每天伺候二叔吃喝拉撒。我安慰奶奶说,二叔得的是小病,骨质增生,很快就会好的,您不用担心,您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奶奶点了点头,看了看二叔,又看了看我,什么也没说。我不知道奶奶是否已从二叔一日不如一日的病体中预料到了即将出现的结果。屋子里,当二婶、二叔的儿子、儿媳,还有二叔女儿在场的时候,奶奶一般很少说话,一旦只剩下我和二叔时,就说:一天到晚也没人问没人管,一见你来,都跑过来了,唉,啥时候能好呀?

奶奶边说,边眼神警惕地望着室外,又说:人家娘三个是一股,你二叔一个人一股,好些年了,你二叔没人疼,没人亲;你二叔疼起来一晚上、一晚上都睡不着,上午我跟文文说,奶奶家里有瓶好去痛片,你拿上钥匙给你爸去取一取,文文理都没理,就扬长而去;还有你二叔的女儿霞,跟她妈一样,嫌她爸爸哼哼,哼得频了,还过来喊三喝四的。你二叔命苦呀,儿没儿,女没女,老婆没老婆,一个也没赚着,白养活他们了。你刚才一来,一个个都过来了,不是给拽被子,就是心疼得摸这摸那,都在你面前装好人。奶奶说话时,不仅神色机警,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还不时左顾右盼,生怕被二婶她们听见。

奶奶这话,让我不得不信,也让我不得不伤心,我为二叔的处境感到悲伤、悲哀,也为二婶一家对二叔的态度感到生气,但我却改变不了这种局面,我只能在心里叫苦,也只能在心里恨二婶她们的残酷无情。我忽然想起二叔去年曾说的“我不想给儿子娶媳妇,娶过媳妇我就得死”的话,以及再早一些时候说的“我这光景硬叫姓魏的个泡给害了”的一番话,由此可以判断,他这话就是鉴于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而说的。

我无话可说,只得尽力安慰奶奶,告诉风烛残年的老人家,等二叔病好了,一切都可以重来。我不忍心伤害奶奶,不忍心让一个中年丧偶的老人再遭受老年丧子的打击,但残酷的事实却一天天逼近这个可怕的结局。探望过二叔后,我心情更加沉重,为二叔的处境感到难受,感到压抑,但又不由得庆幸,若真要这样,二叔的离世也是一种解脱,至少不用再受二婶,以及儿女们的气了。半月后的一个深夜,我接到了二叔女儿霞打来的电话,告诉我她爸走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既没有吃惊,又没有悲痛,只是在心灵上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荡,也体验到了一种人生无常、生命脆弱的无奈。想不到死就这么近,就在身旁。

二叔的葬礼极简极薄,简到该有的仪式几乎都没有,薄到只有一口棺材能说得过去。但若依二婶的意思,是想把二叔的葬礼办得隆重些,再隆重些。二婶追求隆重的目的既不是为追忆和纪念死者的功绩,也不是为告慰死者的在天之灵,更不是为死者祈福免罪,而是为了盈利。当然,想隆重也是人之常情,想盈利亦无可厚非,不能说不可以,但想隆重就得多请人,多请人自然得多置办酒席,多置办酒席就得多投入。但谁来投入却成了大问题。

其实,这本不应成为问题,这是儿女们的职责。也就是说,二叔的儿子文文、女儿霞应该为二婶所追求的隆重葬礼买单,可两个孩子都声称自己没钱。这话倒是对的,文文刚结婚,要么没钱,要有也在他媳妇手里,媳妇不可能给他将钱拿出,大操大办丧事,而他自己的能耐,众人兼有目共睹,谁也不指望他有此手笔。霞虽已成年,但尚未出嫁,自然不可能有钱,虽说这些年来外出打工挣了一点,但年前他哥文文结婚时,已悉数奉上,尽了一个妹妹可尽可不尽的义务。

年后,她和几个小姐妹去武汉闯荡,在一家制衣厂找到了工作,为交押金,还千里迢迢向我借走1000元,所以,她也不可能为老爸的丧事出太多的钱,因为她没有。当然,听说她从武汉回来时,手里拿了些钱,但我想,这钱部分来源于她的打工收入,但这不会太多,她两月前才跟我借钱,可见她这班无论挣钱与否,都因上班时间太短,不可能攒多少钱;另一个来源,可能是她临走时工厂给退了押金,也可能是她那几个小姐妹借给她一些。

说来说去,二婶这欲隆重办之的葬礼并不能指望她自己的一对儿女,要指望也只能指望我们几个侄子了,尤其是我这个名声在外的烂SW干部。二婶认为我头顶国徽、身穿制服、当肥差多年,肯定钱多得很,应该大出特出。而我当时的实际情况是,不仅手无余款,还为三年前负债所买的房子欠着一屁股债。负责二叔葬礼的总管是一位本家大爷,大爷找到了我,说我应该在这最关键时刻狠狠表现一下,一来为二叔尽孝,二来可以在村里扬名。我说,您说得对,但我真得有心无力,如有余力,定会不遗。

我的轻如鸿毛的话很快就反馈到了二婶那里,二婶勃然大怒,当众就撕掉了自两家改善关系以来一直都戴着的面具,大骂“高门家的人都死光了!”二婶发怒时,我并未在场,但我父亲在,不过他向来耳聋,且聋得相当厉害,一般音亮的话是很难听到的,但二婶的骂词他却真真切切、一字不漏地听到了。可见,二婶的骂声有多响!堪称振聋发聩。对二婶的表现,一家人都很生气,当下就想就此抽身,一走了之,但一想到死去的、可怜的二叔,就都忍了下来,直至忍到二叔葬礼结束。

我们都明白,随着二叔葬礼的完成,我们和二婶之间的关系肯定也会随之终结。为二叔置办葬礼的时候,姑姑、姑父一家也来了,众人都知道了二婶的表现,也对二婶多年来的做法有了完全一致的看法,并对葬礼之后彼此关系的走向达成了大体相同的共识。

在二叔的葬礼上,除二婶、二叔的儿子文文、女儿霞或真或假地不时哭几声之外,奶奶大哭了好几顿,并哭伤了身体,在葬礼之后输了整整三天液。奶奶这一生,经历太复杂,且都是不顺心的,令人痛苦的,被头一个抽大烟的丈夫在二十几岁卖给了爷爷,五十岁左右中年丧夫,七十来岁又丧了二儿子,在她看来,尽管二叔对她不孝、不敬,并曾又深又痛地伤害过她,但作为亲生母亲的她,对二叔的去世依然悲痛欲绝。不过,奶奶在二叔去世前终于有幸得悉自己这个并不孝顺的次子在儿媳、孙子、孙女心目中的地位和处境,也亲眼目睹了他所过的生不如死的生活。

这一切兼成为奶奶很快从悲痛中走出的正能量,她像我们一样,觉得二叔的确是解脱了。因此,她的身体并未像一些人预料的那样,很快垮掉,而是更加顽强地挺了过来。这是我们的福气,我们的企盼。作为奶奶的长孙,我由衷地感到庆幸和欣慰。二叔的死,我也为之小哭了一顿,悲痛了一段时间,但对身体并无大碍。在为二叔葬礼跑前跑后的奔波中,父亲累倒了,由我陪着到村里的赤脚医生那里,也输了三天液。二叔去世之后,我们家,包括姑姑一家,和二婶之间的往来很快就少了起来,但彼此还维持着见面之交,但一月之后,随着一份从几千里之外武汉市寄来的书信,使这种关系迅速就彻底土崩瓦解了。

一天上午,我正在单位上班,邮递员给我送来一封没有落款的信,我很惊奇,忙拆开来读。刚读了几行,就知道,这是二叔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叔别妹妹霞寄来的信。看着看着,就明白,这是一封对我们全家人进行口诛笔伐、骂骂咧咧的宣战书,信从二叔的葬礼写起、骂起,把全家男女老少、上上下下都骂了个遍。说众人对她同室操戈、相剪何急,先开门见山骂我不尽人情,在她父亲去世之后对她不闻不问,不给她拿外出打工的路费,接着直言不讳地骂我辜负了她的期望,当不起个大哥。更让我惊讶的是,霞还对与她几近边也不沾的我的妻子进行了尖刻的教训。

天啊,这就是我的妹妹吗?两个月前,她从武汉打来长途,说所供职的服装厂收押金,向我这个当哥哥的求援,我向办公室三个从未借过钱的同事都张了口,才凑够一千元,并立即给她电汇了去。不久前,陪她父亲、哥哥到县城找老中医看病,抓了十几副中药,花了好几百元。在她父亲的葬礼上,我和全家人又出钱又出米面,忙活了十来天,直累得精疲力竭。去年她哥文文结婚,我还借给他们三千元,一家人总共借出去将近一万元。但转眼之间,在她眼里,都成了一群不尽人情的冷血动物。在信中,霞还特别对奶奶进行了无情的辱骂与毫无根据的指责,说奶奶偏心,从小不喜欢她父亲,对她父亲漠不关心,对她们兄妹无情无义,乃至对她父亲的死无动于衷,甚至拍手称快。

这封信纵横捭阖,洋洋洒洒,最老骂到了奶奶,最远骂到了姑姑的孩子林林。给人的感觉是想起谁就骂谁,想骂谁就骂谁。我把这封信读了好几遍,终于明白,这不全是她的意思,多半是她母亲,即我二婶的想法,她只是做了一个代言者,一个执笔人,但代言也好,代笔也罢,总得有个起码的公道,有个天理良心,有个是非真假呀。

世上有两种人,一种人老觉得别人对不住自己,一种人老觉得自己对不住别人。二婶则完完全全属于第一种人,她永远觉得我们对不起她,永远觉得自己有理,只要我们提供的帮助与她的期望和实际需要有差距,就是对不起她,至于我们的实际能力如何,她根本不闻、不问、不想,她的需要就是我们众人的努力方向。说实话,自二叔去世以后,我本来已对与二婶一家人的关系不抱任何希望,现在看来即便抱有希望也得赶快扔了,扔得越迟,烫得越疼。

我也终于清楚,无论对二婶有多好,给她的帮助有多大,只要稍有不慎,稍不合她的心意,就会前功尽弃。看来,这家人真是老虎的屁股摸不得、碰不得了。一周后,我回村看望父母,把信交给了父母亲、兄弟和妹妹。众人看了信,都又惊又气,又难过。我跟奶奶说了这事,奶奶说,我早就说过,她跟她妈一样,甚至比她妈也在上,让她骂去吧,谁也别理她,对付恶人的最好办法就是别理她。

没想到心直口快的妹妹红当场抢白说,您不是说您孙女霞可是个好女儿哩。奶奶受了妹妹的挤兑,眼睛翻了一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妹妹的话让我想起奶奶经常在我们面前盛赞二叔女儿和儿子的话。但奶奶哪能料到,自己又亲又疼的孙女会这样地伤害她。

不过,这还算不得什么,奶奶更没料到的事情还在后面。二叔去世的那年冬天,有一天,二叔的儿子文文在村街上行走时,遇见了一位本家老太太,老太太跟他打了个招呼后,随口问了句:文文,你没去看看你奶奶?文文一听这话,居然一蹦三尺高,粗着嗓门就破口就骂:看她个球!自我爸死了她也没来看我们,还让我去看她,她个球拐子!本家老太先是一惊,然后义愤填膺地说:阿呀呀,文文,你说这话不当哩,忘了你小时候摔着那会儿了,你奶奶整整伺候了三个月,又端屎又夺尿,又喂水又喂饭的,你怎么一点良心都没有!谁传教的你?文文更气了:我说这会儿哩,才管球她以前的事呀!文文的话确实“言之有理”,但比他的话更有理的是******话。

这年秋天,借女儿霞之口骂过我们之后,二婶像个没事儿人似的,又把儿子文文打发过来,让我们一家过去帮她收割庄稼。遭到拒绝之后,二婶再次彻底翻脸,逢人即骂我们一家不是人,不帮她收割庄稼。父亲六十大几的人了,自顾都不暇,自己连年减少的那几亩地都得我、弟弟及妹妹帮忙,哪里还有力气帮她?

可二婶不管这些!我不是个种地的,只因父亲种着几亩薄田,才不得不回来帮忙收割,但在二婶眼里,能帮父亲就能帮她!弟弟成天在外揽活,只要我和妹妹来得及帮父亲,他一般是不会回来的,只在抢收抢得急时,才肯回来一两天,因为他是建筑工地的大工,误不起啊,他自己误工事小,关键是他一误工,小工都得随之歇下来,但在二婶眼里,她的事情堪比天大,别人的事情再大也是小事,都得停下来帮她!至于母亲和妹妹,一个年老体弱,一个体小力薄,在我们家都不当劳力用,难道有力气去帮她?

最后,仅剩下弟妹与我妻子,还有奶奶,这三个人有责任去帮她吗?况且还让她骂过。我不明白,二婶所骂的我们一家不帮她收割,所指是谁?即便我们不顾一切过去帮了她,又能如何?二叔一生为她当牛作马,落了个什么结果?若她们全家人善待二叔,二叔又何至于此!

这种常有理的话,若出自黄口小儿之口,大家不仅不会大惊小怪,甚至还觉得蛮可爱呢,但却句句出自——一个已当娘当了二十多年,一个已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则不能让人有看法。很快,这些不是语录胜似语录话,如插上翅膀一样,很快就在村里传了个遍。几乎全村人都对二婶的家教与为人有了看法,一提到二婶,好多人甚至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一味地“阿呀呀,阿呀呀!”当然,奶奶也知道了亲孙子骂她的原汁原味的话,但老人家却平静得出奇,什么也没说。也许老人在经受了这么多刺激与磨难之后,已心如止水了。

不过,奶奶对此事的反应,对我们这些盼望她健康、长寿的人来说,正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此时的奶奶已住回了那个小独院,我们兄妹几个不时地去看望她,安慰她。更好的是,姑姑住得离奶奶更近了,直线距离不足50米,只隔着一处空院子,姑姑、姑父给了奶奶更多的关心和照顾,这让我们这些离奶奶稍远的儿孙们很是放心。

事情自然说到O八年冬天,病了一场之后的奶奶,永远地离开了她所留恋的小院、小屋,再次与父母住在了一起,住在了我家院子的西下房。这让母亲很不高兴,说奶奶年轻时候待她不好,还欺负她,且把话说绝了,说这辈子不靠她靠二儿子二媳妇呀,现在老了,不能动了,却来麻烦她。众人都劝母亲,说那些话是吵架时奶奶说的气话,几十年了还记它干嘛。母亲说,奶奶伤害她的事不是一件两件,她一辈子都没法忘。

我们说,奶奶伤害过您,但后来对您也不错,况且老人有功于我们,从小到大又疼爱,又照顾的,也算将功补过,再说了,以前奶奶单独住时,您对她也不错呀,又是送菜又是送粮的,逢年过节还让我们接来一块儿过,您不是说二叔二婶越对她不好,您越要对她好吗?现在,二叔已经去世了,二婶不可能管奶奶,咱们不管谁管呀?总不能让姑姑去管吧,况且姑姑这么多年也没少照顾奶奶,省了咱们多少事情呀。但母亲说,她永远忘不了奶奶对她的伤害,眼里不见时还好,一见就全想起来了,尤其是奶奶七老八十了,需要照顾了才来麻烦她。